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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丨 鲍风:太太是个傻丫头,我在她眼里也很蠢

鲍风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鲍风,复旦大学物理系77级,1982年毕业后留在复旦电子工程系教书。1992年赴美,1996年到硅谷任研发工程师至今。现在思科负责声学算法设计,拥有12项美国专利。

原题

一对“傻”




作者:鲍风




太太是个傻丫头。傻丫头犯起傻来能把人急死。


小学时两个孩子坐一张课桌。老师为了隔离捣蛋的孩子,每张课桌安排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俩就坐在一起。


1977年高考,我进了复旦。她没考上,留在太原。从此远隔一千三百多公里。那时,打电话要到长途电话局,发电报要到电报局。实用的联系方式只有写信。


太原到上海,没有飞机,也没有直通的火车。坐火车必须在中转的车站再换乘到上海的列车。


那次接到太太的信,说她已买好了来上海的车票,让我某日去火车站接。这是我早就在等的消息,看了真高兴,但下面一句话差点让我昏倒:“早上八点我在火车站大门口等你。”


没说在什么地方中转!这是关键信息,不知道这个,就不知道她坐哪趟车来。最方便的是在济南中转。我在上海太原之间来回,喜欢走这条线。但我知道从济南来的车是凌晨到达,离早晨八点差太远了。更要命的是上海有两个火车站,一个是上海北站,另一个是真如站。两个站都有太原中转来上海的列车。两个站之间坐公共汽车至少得一小时。


直奔北站去买火车时刻表,全套的。济南来的车四点多到上海站。另外有可能中转的一班车是六点左右。真如有一班在七点。


一夜没睡好。早早起来,先去上海站赶六点的车。望穿秋水,不见伊人。不泄气,冲向真如。七点是最接近八点的。一定是了!不是。腿有点软了。上海站没哪班车是八点到的。有可能的班次要到中午才有。心里想了无数惩罚傻丫头的法子,哪个都不解恨。


一步一拖,再回上海站。作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如果不见人,就在站上等每一班有可能的车。公共汽车到了上海站。下车走向站门口,眼睛都没抬,怕再失望。


“嗨,这儿。”


倒是她先看到我!她还真是站在车站门口。身边两个大提包。“你下公共车,我就看到你了!”一张脸笑得开了花。


立刻抢过去拎包。


等上了去复旦的汽车,才回过神来,想起来问“你坐哪趟车来的?”“从济南来的车啊。”好像这是理所当然我该知道的。“那你已经到了好几个小时了?”“是。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八点不太早吧?”


有这么害人的吗?我五点不到就在路上了。


她拿出块手帕,伸手擦我脸上的汗。“怎么这么多汗?给你带的好吃的多了点,太重。要不然我就自己去复旦了。上次我来,就把路认好了。”


我只好点头。没说这汗都是这几小时让她给急出来的。


突然觉得我好像也特傻。倒是傻得挺幸福。


睡觉的习惯


太太的睡眠习惯非常不好。这坏习惯的养成全都赖我。我是个懒人,爱睡觉。在中国时曾见过某人不知申请什么的表格,爱好一栏填的是“偷懒”,特长一栏填的是“睡觉”。其实那就是我。只不过我没那个胆子如实向祖国汇报,一直隐瞒到离开。



我每天必须睡够九小时。这还不算,我还喜欢在床上看书,上网。所以我晚上十点上床,花一到两个小时看点什么,然后入睡。早晨九点上班,我睡到八点半。


太太是个实心人。她十点上床,十点二十以前就睡着了。她不像我要睡那么多,自然早早就醒。但她怕起来吵醒我,就在床上窝着,直到我醒。久来久去,她就养成了把一觉睡成两节儿的习惯。先一觉睡到凌晨,然后醒着在床上呆几个小时,到早晨再睡一觉。有时她会告诉我:“我昨天夜里又没睡好,醒了好几个小时。”


劝过太太无数次,让她改改这坏习惯。要么晚点睡,要么早点起来。她只回一句话:“我起来,你能睡好吗?”


这是我不争气。


上次她侄女生病住院,侄女家里有个四岁的儿子,早上起得早。太太六点就起床,要给孩子准备早餐送过去。太太刚把面舀到盆里,我已经出现在厨房了。


“你起来干什么?”


我没理由。


我是在睡梦中感觉到她起身的。她起得非常小心,非常慢。没出任何声音。她没在床上穿衣服,是抱着衣服出寝室的。当她悄悄关上寝室门的时候,我就完全清醒了,再没有任何睡意。


只好笑笑,洗手帮着和面。“你还要上班,去多睡睡”。倒是她在劝我。还有天理吗?她起来我会醒,那我起来总行了吧。


早上八点半。太太的第二觉睡得正香。我起来了。用最轻柔的动作起身,下床,拿上衬衣和裤子,出寝室,关门。在厕所接点水,刷牙。水流放到最小,我自己都没听到声音。洗完脸刚出厕所,厨房的微波炉响了。


“你怎么起来了?”


“我不起来,谁给你热牛奶?”


真正天地良心!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就自己起来做早饭吃。记忆里妈妈都没给我准备过早饭。


太太把牛奶端给我,笑笑,拉住我的手捏一下。“吃花卷还是饼子?”


我投降。


《红楼梦》与马桶盖儿

 

我在太太眼里大概很蠢,所以总想利用一切机会教育教育她,让她知道我这个人其实是极聪明的。不过效果非常不理想。


新冠病毒一来,我开始在家工作。和太太真正是”朝夕相处”了,这给了我许多新的机会。


那天,和太太一起拉着手看1987年版的电视剧《红楼梦》。屏幕上的林黛玉在潇湘馆对着宝玉送来的旧手帕流泪,我立刻露了一手,把黛玉的《题帕三绝》背了出来。电视上的字幕把诗显示出来,果然一字不错。


“三十多年没碰过《红楼梦》了,这些诗还记得清清楚楚。这记性怎么样?”太太笑笑,拍拍我的手。这反应比我期望的差多了,只是聊胜于无而已,看来还得努力。


“你刚才上厕所,马桶盖儿盖上了没有?”


要命了,这是我的罩门。太太说过多少遍,偏生记不住。不能撒谎。太太第六感超强,随口编无益有害。更要紧的是我真不记得。不是我没盖,而是我不记得盖了没有。所以回答“盖了”或“没盖”都不对。这问题没正确答案。


尴尬地笑笑,准备从沙发上起来,到厕所去看看。


“没关系,看完这集再说。”太太拉我的手紧了紧。我的反应似乎是在她的预料之中。


看完那集,赶紧去厕所。马桶盖儿还真没盖。


盖上盖儿。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悟到了一个真谛——太太对我的教育,效果也非常不理想。我们俩刚好扯平。


我和太太的事,写以前先和太太一起回忆一下,以免出错。原则上是必须实话实说。不过有些细节两人都记不清楚了,就只好打个马虎眼混过去。写完,请太太过目。太太一边看,一边笑。笑的时间比看的时间还长。怀着忐忑的心,等太太的评价。没想到太太说:“这要让别人看了,肯定又说你是在写小说!”


这算什么?是好,还是不好?


“那写的就是我们的生活,那些事都是真事儿。你知道我可一点儿都没敢乱编。”其实我就算想编,也编不出来。


太太又笑了。笑得莫名其妙。我也跟着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但就是觉得要笑,憋不住地笑。莫非,我们过的就是小说?可惜不是诗,到底差了一等。

 

“请你答应我,
永远不会不让我爱你!”


在家工作的最大好处,是早上可以在床上多赖一会儿。要是太太醒得比我晚,还有机会看她睡觉。


太太睡相很好,从来不“仰八叉”。她是身子卷曲起来睡的,象一只小猫。头侧着放在枕头上,很平稳。嘴微闭,打呼噜只用鼻子,声音小,而且不会淌口水。醒着是自然笑,睡了反而略显严肃。眉心之间,皱纹还浅,不像我是深沟大川。眉毛非常淡,靠眉心的一段几乎看不出,和蒙娜丽莎一样。小圆脸,虽少了点年轻时的光艳,仍够柔滑。上嘴唇中间有个小突起,这是最让她显“娃娃相”的地方。下颚圆圆的,躺下时侧面能看到隐隐的双下巴。


常常很好奇,要是我使劲儿盯着看,会不会把太太吵醒?试过不少次,效果不一。今天就不灵。


我是个心里放不住事的人。现在有话想和太太说,偏偏就“看”不醒她。用手背很轻很轻地碰碰她的腮。她的手抬起来,抓住我的手。眼睛睁开了。“我做了一个梦。”立刻开始汇报。“不许编。”太太警惕性很高。


其实冤枉。每次稍许夸张一点,太太总能识破。最多也就打打擦边球,哪敢明目张胆地“编”。


“说呀。”


见我犹豫,她的兴趣被吊起来了。


“是个好奇怪的梦。”“有我吗?” 一语中的。“是我们俩。”“在哪儿?”“不知道。”太太把我的手拿过去,展开,她的手也伸开,五个指头缠住我的五个指头。


“在云里雾里。不过光线不强,不见得是天上”。“然后呢?”“然后我对你说了一句话。”“什么话?”“我说,现在咱们结了婚,你就不能不许我爱你了。”


她低头,玩我的手。


我们俩的手差别很大。我的手掌很宽,她的手掌在我的上面,显得有点象是孩子的。但她的手指倒和我的手指一样长。


“我不许过吗?”


“可是我担心呀。”


“你放心。”


不是太太说的。是《红楼梦》里贾宝玉诉肺腑时对林黛玉说的,也是我盼着太太说的。


太太没说那个。太太说的吓我一跳:“为什么要担心?”大事不妙。一旦太太把“没做坏事就不用担心”的法宝祭出来,那就大势已去,不可救药,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了。


立刻转弯。


“要是你告诉我,你永远不会不许我爱你,我就不担心了。”太太不喜欢“花言巧语”。她从来没对我说过“我爱你”。依照对等原则,我也不能说。这次巧妙地把“我爱你”当私货夹带到那句话里,是我得意的杰作。


太太想了半天,低低地说了:“我永远不会”。我会夹带,太太会删节。乘胜追击,哪里逃!“不会什么?”“我说不出口。”太阳也有从西边出的日子,太太讨饶了。


“那你说,你永远不会不让我亲你。”估计是我的幻觉,太太脸红了。“不行。”宜将剩勇追穷寇。“你永远不会不让我疼你?”“不行。”穷寇勿追,顺风旗不能扯太满了。“永远不会不许我拉你的手!”点头了,耶!即得寸,须进尺。“得说十遍”。“我永远不会不许你拉我的手。”


“一”。

“还数?”


太太看我一眼,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你这人不自觉,不数一定偷工减料。”太太在这方面犯有前科,必须严密监视。“我永远不会不许你拉我的手。”


“二”。

……


数到五,太太出花样儿了。“我要上厕所,剩下的明天说。”这是她骗女儿的绝招。小孩儿记性短,明天就忘了。我会忘吗?先放她一马。其实是她上了我的当。如今她欠了我,且看我明天怎么向她讨利息!


这个梦是2020年7月做的。对话按照太太的要求作了编辑,凡“花言巧语”一律删除,顺利通过了她的审查。“看太太睡觉”并未征得她的批准。她审查本文才发现有这回事。


“为什么看我睡觉?”一双杏眼睁圆。无法回答。权且赖皮一次。“你要不高兴,也看我睡觉好了 。”“谁要看你睡觉”,头靠上我肩,悄悄地问:“蒙娜丽莎真的没眉毛?”


“妈妈咒”

 

太太的“妈妈咒”,一定是女儿上大学后,才练到第九层的。因为在那之前,她从没对我用过。


太太对女儿施展“妈妈咒”,很好看的。


“乖乖蛋儿,过来吃饭了。”女儿横在沙发上,手里捧本书,纹丝不动。“饭要凉了。再不过来我要数了!”这是“妈妈咒”的起手式。女儿翻一页书。抬头看看,屁股不动。“一”。太太笑咪咪,伸出一根手指头。有反应了。女儿把书放下,一脸犹豫。“二”。太太加了一根指头,脸上的笑也厚了一层。


“好了好了,我来了!”女儿动作加快,过来了。从来没有数到过三。有时女儿会含笑求妈妈:“不要数好不好?多难听”。


太太从来不在别人的面前使“妈妈咒”。保证女儿的尊严完整无损。看过不少妈妈施“妈妈咒”,和太太的水平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往往是板一张脸,数起来一声比一声高。数到三,孩子仍不动的居多。就算过来,也是嘟张嘴,满脸不高兴。还有跟妈妈辩论的:“为什么每次我打游戏打到最紧张的时候,你就数数?”越是有外人在场,孩子火气越大。


看来太太闭门以“笑功”施“妈妈咒”,是得了它的真髓。有别人在时以“河东狮吼功”施“妈妈咒”,不仅效果差,就算有效,后患也无穷。


女儿上了大学,太太的“妈妈咒”就无用武之地。没想到她已练到了第九层,于是我成了她练功的靶子。


我在看网。


“一”。


她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我没听见,还是她已练到不须起手式就能发动的地步?


“二”。


笑话。当我是她儿子?男子汉大丈夫……


太太笑靥如花,满脸期盼。


我什么时候坐到她边上的?都不记得怎么过去的。不象是走的,倒象是飘的。“妈妈咒”还带“乾坤大挪移”?


没有听到“三”。太太居然还是不用数到“三”。


不过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她数数了。或许是我教化之功?


“给你一个任务。”太太在厨房说。立刻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太太在洗菜。“想不想吃炒土豆丝?”当然想。炒土豆丝不难,难的是炒出太太的味道。特鲜,特嫩。我能吃一大碗。


“那就把这两个大土豆削了皮,切成丝。那块肉也切丝。”


我的刀功不是吹的。切肉切菜不在话下。立刻动手。不得了!


据周公的太太周婆的“婆经”,“妈妈咒”练到化境,无影无形,让人如饮甘醇,不觉自醉,主动听命。


太太近来虽不数数,“给你个任务”可说了无数次。每次一说,我的骨头就酥酥的。


莫不是太太已入了化境?


要是那样,我就只能学被诸葛亮七擒七纵的孟获,大叫“男(南)人不复反矣”!


想想好笑。我会给太太数数,太太也会给我数数,我们俩原来都是“数”学家!我们是“对数”!


我们结婚时留影


有人问,我为什么叫她“太太”?为什么不是“妻子”“老婆”“我的领导”?


我的理解,“太”字尊贵非常。不管什么,加个“太”字就高一等。皇帝的爸爸是“太上皇”,皇后的婆婆是“皇太后”。儿子不稀奇,加个”太”字就了不得,成了”太子”。


“太”上加”太”,至高无上,尊贵无比,是谓”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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