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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张亦峥:义犬花儿,一回头你我生死相依

张亦峥 新三届 2022-12-2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亦峥,1950年代初期生于北京。1960年代后期赴山西、黑龙江插队。1970年代末期开始小说写作,两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参与两本省刊和两本国家期刊的创刊、策划、采编及终审工作。现退休。


原题

义犬花儿




作者:张亦峥


 

01

 
花儿是匹犬。
 
犬不完全等同于狗。
 
洋毛说,犬是狼的后裔。而狗就是狗。
 
花儿原先叫阿力。后来,小聋汉给它改了名,叫花儿。
 
1971年深秋。我的两个老大,一个去总参当兵,另一个去干校看爸妈。剩下我一个,懒得造饭,便突发奇想:何不去祁县找洋毛们混几日饭吃?反正蹭车也不花钱。
 
吃饱喝足,躺在洋毛他们知青集体户的土炕上。幼儿园时洋毛就是我的乡党。他悄悄跟我说,他养了匹小名犬,血统高贵得很,省警校一只德国牧羊犬亲自下的崽,纯粹日耳曼血统。我说还他妈阿道夫血统呢。他说你爱信不信!听说它祖上的祖上咬死过阿尔巴尼亚游击队员呢!我说吹吧你,要是真有这回事,还不早被"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们给群众专政啦!

他说是听说的嘛,你较什么劲。它祖上的祖上专没专政,他说不上,可它要被专政倒是真真的。我说咋回事?他就说,你想,我们四十几个知青是集体灶,要是每个人都养一匹,那还不都喝西北风去。大队说了,你们谁养狗,出路只一条,一经发现,就地正法!

我说那玩意儿现在在哪儿呢?他说老乡家猫着呢,三两天都送去两袋麦乳精了,每天还给它弄个窝头送过去。偷偷摸摸地,贼娃似的。咋样?你带走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说救人一命还是救狗一命?他说,你管他是人是狗,反正是一命不是?
 
我想起,没来两天,他们管事的就一直没给我好脸色,总是没话找话暗示我:你什么时候走啊?连我这大活人他都快容不下了,何况是养条犬?便说,明天先看看那犬是啥揍兴吧。
 
二天午饭后,洋毛拽上我去看他命名叫阿力的犬。临去时,还掰了别人的一块玉米饼揣兜里。
 
那是一个晋中一带常见的农家四合院。天井里散落着谷秆的碎屑,几只母鸡很有耐心地在碎屑中捜寻着可能遗存的谷粒。一条灰不溜秋的大灰狗,懒洋洋地卧在院中,受用着从天空直射下,但很快就会消逝的的阳光,见了我们,只瞥了一眼,叫都不曾叫一声。这老狗日的,是懒得搭理我们啊。
 
洋毛奔北房走去,墙角有个鸡窝。他蹲下来,把手伸进了鸡窝,从里面掏出个也是黑不溜秋的小东西。我知道了,这就是他说的那匹德国牧羊犬,这可和我想象中的相去太远了。
 
洋毛放下牧羊犬,又从鸡窝里掏出一只豁牙破碗,倒掉里面浑汤,起身进了北房,跟房主要了些热点儿的清水。便蹲下来,把那兜里藏着的玉米饼在破碗里一点一点地掰碎,然后用手指头在里面攉拢攉拢,算是搅拌。他说正好,不凉不热,烫不着阿力了。便把那碗送到阿力跟前。那阿力没动,只是把头转向我,那两只亮晶晶的小眼晴,一眨一眨地打量我。洋毛敲敲那只碗,说,快吃吧,凉了就褶子啦,吃完,好跟你大哥享福去。
 
我说,你才是它大哥!就这?还德国牧羊犬?脏兮兮的,全身上下的毛都他妈擀毡了,还耷拉着耳朵,尾巴小得都看不见,整个一条癞皮狗。
 
那阿力的目光忽然就暗下来,但却扬起了头,呜呜呜呜地叫起来。
 
洋毛说,回去给它洗个澡,梳梳头,保你是个帅小伙呢!
 
我说,帅小伙,你丫怎么不留着?
 
洋毛说,我不是有难处吗?要是知青点不斩尽杀绝,孙子会给你!绝对是德国牧羊犬。太原警校弄出来的。血统高贵得很!说着,他抓过阿力的一只爪子,把它翻过来:哥们儿,它真是条犬,不是狗,你看好啦,前面是不是有四根脚趾?再看这儿,脚踝这儿 ,是不是还有一个小趾头?
 
我说,就凭五根脚趾头,就是犬?
 
他说,不光这。还有。犬是狼的后裔。狼行千里吃肉!说着走过去,翻过院子里那条大狗的爪子让我看。我没兴趣也懒得看。他却自言自语:四根吧,所以它是狗。狗行千里吃屎。我这阿力高贵着呢!说着冲阿力说,说你呐,快吃,吃了跟你大爷享福去!
 
我说,你大爷!
 
再看阿力,竟把那小脑瓜伸进破碗,像个小推土机,窸窸窣窣,头也不抬地吃起来。可是,我就一混子,我都不知道我明天往哪儿混饭吃呢,再带上匹犬,丫大了,吃得比我还多,我还怎么混?!这么一想,我狠狠心,跟羊毛说,是条好犬,可我担待不起,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吧您嘞。
 
说罢站起身往外走。洋毛追上来紧着说,别呀,别呀,我这还藏着两盒上海大前门。都给你。
 
就是这两盒大前门,让我站住脚,回过头来。这一回头,那阿力竟一摇一摆,东倒西歪地撵上来。我那铁石心肠一下就软塌啦,就是这一回头竟决定了我、小聋汉和阿力,也就是后来的花儿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共同命运。
 
我过去抱起那个脏兮兮的小东西,把它塞在我肩头斜挎的挎包里,说,走,咱们回家,坐夜车回绛县。
 
洋毛递过手里的两盒大前门,我一下就拨拉开:自个儿留着吧您嘞,我不是因为你这两盒大前门。
 
背着塞了阿力的挎包,半夜走了四十里旱道,天亮到了祈县火车站,等了不大功夫,奔风陵渡的列车就进站了。上车前,我掀开挎包盖对阿力说,就上车了,你可别叫唤,叫唤就扔了你。

那阿力果然一路也没吭声。车到平遥,见月台上有卖牛肉的,就买了三毛钱的。车开时,剥开裹着肉的草纸刚咬了一口,查票的就过来啦,对付查票的我轻车熟路,可偏偏这时侯阿力从挂着的挎包里探出它肮脏的小脑瓜,还呜呜呜叫起来,它是闻着味儿,漏馅了。真他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女列车员问,包里是个啥?我说是阿力。她说阿力是啥?我说是犬。她说狗娃就是狗娃,还犬?补票!我心里说老子坐车,人都不买票,倒是要给犬买车票!女列车员见我不掏钱,说,买还是不买?不买下站下车。

我本想扔了算了,可又一想这是匹血统高贵的牧羊犬,咬咬牙花五块钱给阿力补了张到礼元的货运票。然后,女列车员将阿力连同我的挎包一起送行李车。我心说,你咋不问问我有票没?
 
傍晚,车到了礼元,要等一夜才有票车去我插队的横水公社。不等了,再等还得给狗日的买张票,那可真亏大发了。大不了再走三十里夜路。
 
我背着装着阿力的挎包,踩着枕木往横水奔。这回这三十里可比半夜的四十里还长还累,那平铺的枕木,一根根层出不穷没完没了。我从挎包里掏出阿力说声你丫自己走,便拖着沉重的双腿自顾自前去了。那阿力就蹒蹒跚跚跟在我后面。

不多时,我前面出现一道亮光,一回头,是一列货车开过来了。那阿力竟蹲在铁道中间不动了。我回身迎着车头跑去,捞起阿力,就跳下路基。

货车轰隆隆闪过,我才想起来恶狠狠骂一声,你丫找死,可别带上我!骂完,那阿力的小眼晴还闪着惊恐的光。我知道它不是怕这钢铁巨兽从它身上碾轧,是怕我扔下它不管呀!

无奈,只得把它重新放回挎包里,接着走。到了我们那孔小寒窑,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
 
必须先给小狗日的洗个澡。又是梳又是挠,又是冲又是涮,一通折腾算是干净点儿了,拽过一条枕巾又给它从上到下胡撸一通,算是给丫烘干了,才端来小油灯照了照,是还不错。又对付了一锅玉米面糊糊给它吃,我也跟着混了个水饱。
 
完事了,就把它搁在炕头的灶台旁。睡觉。还没睡踏实,吱吱吱的叫声就弄醒了我。窑里常有耗子闹事,随手摸了本枕边的书就往窑后扔了去。还响。不得不点亮油灯照一照。是那小东西往炕上爬呢,爬不上来就吱吱地叫。是怕冷呢。

我拽过老大的枕巾,把它包起来,又下炕把它重新放回炕台旁。接着睡。刚闭上眼,那吱吱吱声又响起来。扭过头,丫挣脱枕巾还在往上爬,爬不上来,摔下去,又接着往上爬。真他妈地执拗。我忽然想起哪本书上说的话“他们颠扑着摔倒,却又执拗地爬起来前去”,似乎用在阿力身上也合适,便有点儿感动了,不得不把它捞起来放在被窝里。这下丫不叫了。
 
上午醒来,被窝里湿乎乎的,小狗日的把尿都撒我被窝里了!再也睡不了了,不得不赶紧晾被子。
 
晚上睡觉前,我用枕巾把它包起来,又找条绳把它捆紧些。再放回被窝。这才睡了个安稳觉。早上醒来它又尿在枕巾里啦。不光晾,还得洗。更烦。
 
从此,我有一搭没一搭料理着阿力。我去老乡家蹭饭,总不能带着它吧。每每回来,它便往我身上扑来扑去,但什么也没扑来,就趴在地上,幽幽地看着我。

我从它的目光里读到了失望,但没有抱怨。

如果这时,我兜里还有点儿钱,就会去大队代销点买上两块邦邦硬的小月饼。它就欢天喜地在我身边蹦来跳去。我掰碎一个喂它,它总是一点一点很慢地啃,啃的时候还注视着我。

吃完一个,再掰给它,它就不吃了,望着我,似乎是说我吃光了,你吃什么呢?这时候,我就抓一点月饼渣儿放在嘴里,夸张地大声嚼。它才会把那剩下的月饼碎,学着我的样子,也夸张地大嚼起来。
 
再后来,我把那月饼扔给它,它都会准确地叼住,然后轻轻放在它的搪瓷饭盆里一点一点慢慢啃。一边啃,一边不时注视着我的脸色。哪怕我咳嗽一声,它都会停止咀嚼,望着我,来判断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做。所以这时候,我通常会靜静地等着它,生怕会打扰它享用美食的幸福时刻。

懵懂的我和青葱的花儿

02
 
小聋汉听说我领回了一匹牧羊犬,就提着两张鸡蛋烙饼来看我。
 
小聋汉失聪。但有个天生的本领,就是对口型来分辨人家说什么,几乎没有差错率。本来残疾学生是留城不该来插队的,可能是因为他出身地主,也就稀里糊涂扔到知青堆儿里,打发他和我们一起来插队。插队还是另册的,所以不怎么招人待见。刚来时,我曾和他打过架。结果是,我成了他在村里绝对的铁哥们儿。
 
我和他不在一个队。中间隔着三二里。他队里有条荒沟,栽了些果树半死不活的,就交给他死马当活马医。谁知他从西山林场,弄了些果苗和果枝,又是植树,又是稼接,全活了,全结果了,这荒沟就成了花果沟。按季总能收些桃儿杏儿李子什么的。于是,这花果沟难免不让人垂涎惦记。这是后话。
 
小聋汉说,都说你带回只德国牧羊犬,哪儿呢?让我䁖䁖。我叫了声阿力,那阿力就扭扭搭搭地从窑里出来了。小聋汉把它抓过来,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端详个遍,说,不是德国牧羊犬。德国牧羊犬耳朵尖尖的,直直地竖着,你看这耳朵也大了点儿,还没竖起来。

我说,那它是个啥?小聋汉说,他是条犬,五根脚趾头,肯定是条犬。你管它是啥种呢,还血统高贵,比我强呢。我说屁血统,整天在我被窝里屙屎撒尿,又骚又臭,烦透了。小聋汉就笑,说你小时不尿床?说着,找来几块土坯,在灶台旁给他砌了个窝。又把那条枕巾垫里边儿。
 
可是,一到晚上阿力就从窝里钻出来,还是往我炕上爬。
 
没过了两天,小聋汉又来找我玩儿。开口就问,阿力还上炕不?我说白天不上,晚上非上不可。烦透了。小聋汉试探着说,那我带走?我说带走。小聋汉说,怕你舍不得。我说打架玩儿命我都不怕,还怕舍不得一只犬!小聋汉说,那我带走?我说带走。可你头回来咋不带走?他说,我看你挺喜欢它的,再说你还说它血统高贵。我,你知道的。我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是,我的血统不高贵啊。我说什么逻辑!什么他妈的血统高贵!都是放屁!说实话,还是你养它更合适。我养,早晚它得去吃屎。
 
小聋汉说,我养,保证不让它吃屎!说着跑到院里屙了一砣屎,便回来带过阿力,阿力闻味就去舔,小聋汉上去不轻不重去拍拍那阿力的小脑瓜。阿力缩回小脑瓜,抬头看着我。我瞪着它,它又去看小聋汉,那小聋汉刹时变做庙里的恶煞。那阿力不动了,似乎在思索它为啥挨打。

如是者三,阿力立时止步不前,直至退避三舍。小聋汉说,这回你放心了吧?又说,你瞧它全身黝黑,却又四蹄踏雪,黑白相间。就别叫阿力了。叫花儿吧?我说是你的了,你爱叫啥就叫啥。
 
从小聋汉带走它的这一天,阿力就正式成了花儿。其实,让他带走花儿,的确英明。因为至少花儿成了我们之间联系情感的纽带。于是,我俩隔三差五就相互走动走动。有了走亲戚般的感觉。挺好。
 
就在我们崖上崖下,沟里沟外的走动中,不知不觉花儿就长大了。

我和聋汉在他的庄园门前
 
03
 
来年夏天,花儿真像洋毛说的那样出落成帅小伙。高傲的头颅,粗壮的脖颈,宽厚的胸脯,雄健的大腿,高扬着的尾巴,黑白相间软缎般油光闪闪的皮毛,好一个英气逼人。
 
那时候,农村也强调政治学习。只是不像城里那样雷打不动。大队组织知青学习,虽是稀稀松松,学还是要学的。有时一半个月,有时三两个月,全大队一二十个知青就从各自的生产队聚到大队所在的大庙里。通常都是念上一会儿报纸,就扯开了鸡巴蛋。互通些道听途说来的风吹草动。实在没啥新鲜的可说了,就相互打赌、猜拳,弹脑瓜玩儿。每每这时,小聋汉总是带着花儿出场,不是示威,是展示他有一条叫花儿的牧羊犬。于是,就有那知青,在花儿身上摸一把,搂一下,挠挠脖子,抚抚脊背的,花儿就闭上了眼睛,尽情受用。
 
有一回,天热,我就用手掌给自己扇风。小聋汉见了,便冲花儿说,回去拿扇子。
 
那花儿顿时从一个搂着他的知青怀里挣脱出来,冲出去。
 
有知青就说,它知道让它拿扇子?两三里路再跑个来回?
 
小聋汉不屑,没吭声。
 
一个平日里从不把小聋汉当回事的知青说,打赌,敢吗?
 
我插上来,问他赌什么?他说十个脑瓜崩。
 
我说没劲。一个大嘴巴咋样?他说别一个,十个都成。我说就一个,你赢了,扇我十个,输了,小聋汉扇你一个,咋样?
 
他说成,就怕我顶不住他十个大嘴巴。我说,我怕你顶不住小聋汉一个嘴巴呢。
 
大家一下就都来了精神,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架秧子,闹轰轰要押宝。
 
还没最后认准押哪边儿,花儿已经叼着小聋汉的大蒲扇气定神闲地立在门口了。知青们无不啧啧称奇:这他妈哪儿是狗啊,整个一个人精!
 
花儿站在门口,一会儿冲着小聋汉,一会儿又冲着我,犹豫不决,这扇子给谁更合适。小聋汉冲我努努嘴,它欢快地扒着我的肩,把那扇子杵到我脸上。
 
我抻过大蒲扇,一边得意洋洋地摇,一边说,都看见了吧?该扇嘴巴了吧,聋汉,扇他!
 
小聋汉却说,扇什么扇,都一块来的,算了吧。
 
大家就起哄:算什么算,他要是赢了,扇人家十个呢!小聋汉不扇,让他自个儿扇自个儿!那知青就轻描淡写地脸上比划了一下,说哥们儿认栽。

我们在聋汉的沟口,想着会有好事发生
 
04
 
为此,小聋汉似乎长了身价。我也跟着趾高气扬。一高兴就去沟里找他玩儿。那天,才从崖上下来,远远就看到两条狗腚对腚勾连着。这他妈就是老乡说的勾连蛋(狗的交欢)。细看。其中一匹就是一花儿。
 
进到小聋汉的花果沟,那条母狗已不知去向,而花儿正懒懒地卧在小聋汉的脚下,等着小聋汉打火造饭呢。它看见我,站起来,摇头摆尾,算是打了个欢迎的招呼。我说,花儿真是长大了,刚刚不知跟哪儿的母狗勾连蛋啦。小聋汉没听清,让我又说了一回。
 
小聋汉听罢立马挥舞手里的擀面杖,没头没脸地掄过去,嘴里还骂,长本事啦,会日掰(当地土话:发生关系)啦,咋他妈不学好哪!
 
那花儿不咬不叫,不躲不闪,只是不时用那哀求的目光望望我。它哪儿知道给他告刁状,让它挨打的人却是我呀!
 
真操蛋!我骂着自己,便拦住小聋汉说,它日都日了,你打也打了,算球啦!
 
小聋汉还不解气,说要找横水街上劁猪的,劁(阉割)了小狗日的,看它还咋个日!
 
我说,你知道人活在世上有两件大事么?
 
他气吭吭说,不知道。
 
我说,那我告诉你。一是食,二是性。没食就得死,没性就没法繁衍后代。你没听老乡说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早年太监让人给阉了,可阉掉的架势还得小心保管,直至死时还接上呢,不然他就不算全尸,进不了祖坟呢。咱这花儿长着的,可是活生生的鸡娃子,哪儿能说劁就劁呢?城里人礼拜天还放天假呢,你总不能时时都让花儿给你看家护院,不插毛的也得让花儿快活快活不是?
 
快活快活?让狗日的滿世界耍流氓?小聋汉还是不服气。
 
我说,可不是滿世界,不就是在你的沟口吗?也不是耍流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双方都情愿的事,和耍流氓可不沾边儿!
 
小聋汉说,反正我觉着不是个事儿。也可能我自幼习武,不近女色,惯了,对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就是不顺眼。
 
我说,那是咱们没碰上,咱就是想日,也没人让你日不是?
 
小聋汉的脸色刹时就黑下来。我后悔又说了这句戳他心窩子的损话。
 
这时,那花儿就凑到小聋汉的腿边儿,用他的脸轻轻地磨蹭着小聋汉的裤管。小聋汉就蹲下来,环抱着花儿的脖子。我知道这时小聋汉一定把就要流下的泪又咽回了肚里去。

花儿和母狗的风流事,很快便给村民饭后茶余的闲话添了点儿油加了点儿醋。味道更鲜的闲话便长上了飞毛腿,立时就传遍了三村五堡。没几天就有人牵着小母狗来配种。这配种的没一句多余的话,开门见山:都说你娃的狗是啥洋犬,血贵,来给我屋里的母狗配一下,下个洋崽,也风光风光。血贵血贵。
 
小聋汉说,配屁!你把我们花儿当成了啥?当成搞破鞋的臭流氓啦!老乡就央求,说就一下,能少块肉?那球还不是长在你那花儿胯裆上……
 
没两天就又有人牵着母狗来配种。正好我在。我说,咱新社会老早就灭了窑子铺。你把花儿当啥?当成寻花问柳的公子哥?
 
老乡说,就一下嘛,日上日不上,都不来啦。
 
我说这个一下那个一下,日来日去,我们花儿又不是日掰机器,用不上几天,还不早早就给日死啦!你都别瞎耽误工夫啦,趁早打道回府吧您嘞。
 
他还不死心,说,你能看住你们花儿就不再日别家的母狗啦?
 
我说不能。它日哪条狗,家狗还是野狗,那是它自个儿的事。我没看见,就管不着。可当着我的面让花儿日你的狗,把我当成了啥?撮合山?马泊六?皮条匠?还是窑子铺里的大茶壶?
 
我瞥一眼那花儿,已经让小聋汉套上了皮项圈,拴上了铁链子,锁在一棵桃树上。狗日的哪儿见识过这么热闹的景象,来了一只又一只,又都是它的同类。往日里,就它老哥一个,孤零零在这花果沟里游来荡去,成天和那些鸡们一起混。一身的英雄气,白白消磨在鸡群里!如今,它可逮着和同类扯连环的机会,岂肯放过?便昂起头来,朝天撅着钢丝绳一样梆梆硬的大尾巴,蹦来跳去,以展示它勃勃的英姿。可它挣不开那铁链子,便圆睁着两只锃亮的眼睛,血脉贲张,张扬着野性的狂浪,又透露出训化的乞求。我掉过头,它便呜呜呜呜地低吠,以提示我它的存在。
 
我跟小聋汉说,过两天没人来了,你就放开花儿吧,成天锁着它,我难受。小聋汉说,我也难受。罚它几天,看它还日掰去!
 
我知道小聋汉就是吓唬吓唬花儿,不几天,花儿便重获自由。每天还是在沟里逡巡游荡,看家护院。偶尔,也有外面的小母狗钻进来,与那花儿挑逗撩骚,寻欢做乐。小聋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假做不见。花儿高兴,就随它去。
 
05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一天,我收到了妈寄来的一包广式香肠和两盒固体酱油。想一想,便均出一半香肠一盒酱油,去沟里看小聋汉和花儿。
 
花儿迎上来,围着我团团转。我扔了根香肠,它高高跃起,凌空叼住。姿势优美干练,就像老到的门将牢牢擒住飞来的皮球。
 
小聋汉用树枝扎了个假人,正给那假人穿衣裳呢。我就纳闷了,这沟里不种谷子不种麦,弄个假人吓唬谁?小聋汉把假人竖起来,插进土里,回窑拎来一小条风干了的羊肉条。见我来了,挺得意地说,咱得训训花儿,有点儿野性,将来就不像我,尽受人欺负!
 
我说你咋训?
 
他说,把这风干羊肉条挂在假人脖子上,让它咬,咬着了吃肉,咬不着干瞪眼。它为了吃肉就得蹦着高地去咬那脖子上的肉,久而久之,习惯了,直接就往生人脖子上掏。说着就要往那假人脖子上挂羊肉条。
 
我说这可不行。要是那花儿碰巧咬了贫下中农,罪过可就大了。别个咬就咬了。你不成。明白?
 
小聋汉听了叹了口气,半天不说话。
 
我想,我是不是又戳到了他的疼处?可是,他打小都没见过几天他那地主成分的爹,这地主出身就得跟他一辈子,就得打入另册一辈子吗?他剥削过谁?压迫过谁?又伤害过谁呢?但是,现在不需要任何理由也绝不能让他这样做!做了,我会为此悔恨一辈子。因为他是我的铁瓷,我此时不提醒他,将来他会倒大霉呀!
 
可是,两年以后,我却为我这个劝说悔得肠子都青了。那时我已经转到东北继续插队了。

中间那个是聋汉,右边那个是我
 
06
 
1973年岁尾,长我二十岁的姑家表姐来信说,你姐夫结合啦。他土改时的通讯员成了军马场管事的。来东北吧,也好有个照应。我把这事说与小聋汉。小聋汉说,我跟你去。我说,我先去看看,好,就再办你去。
 
临别,我把村里一伙小兄弟留给他。没有了我的日子里,你们就相互照应吧。
 
到了东北,我把这个说给我姐听。我姐斩钉截铁说,不行,到时候耽误了人家,咱担不起。我不知怎样写信跟滿心欢喜等着要跟我去东北的小聋汉说。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等我回北京探亲时,当面跟他说吧。
 
东北的冬夜寒冷而漫长,睡不着觉时,我就会想起小聋汉和花儿,想起那些虽然贫困,却也不乏欢乐的日子。也不知他们现在咋样了。
 
夏天里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了村里小兄弟的来信,差点没给我气背过去。
 
我走后,小聋汉的日子越发的凄凉。队里的知青差不多都招工的招工,病退的病退,剩下的没几个了。小聋汉因为残疾,且又出身不好,自然就剩下了。更操蛋的是,早早就觊觎花果沟的禄娃等来了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禄娃他大是大队啥委员。禄娃就成了民兵队长,成天没事儿领着一帮民兵,拎着吓唬小娃的棍棒,煞有介事地在村里地里巡街看青。
 
一个夏天的傍晚,小聋汉背了个篓子给队里的村民送完刚摘的李子。走到队里祠堂正好撞上禄娃们。禄娃二话不说,叫上那几个虾兵蟹将,便把拎着的麻绳套在小聋汉的脖子上,再把那绳搭在小聋汉的双肩上往下抻,顶着小聋汉的腿,向后勒他的大臂,这是要给他来个像捆粽子一样的五花大绑啊。

小聋汉试图挣脱。可却好汉架不住狼多,何况他那身份又不敢施展拳脚。要凭本事,三两个也奈他不得。可这当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于是,分分鈡便被结结实实綁起来。
 
禄娃命人敲钟。钟是截钢轨,发出嗡嗡嗡的瘆人声响。村民闻听,便厮跟着涌向祠堂。禄娃开个批斗小聋汉的现场会。说聋汉不给贫下中农分李子事小(其实,小聋汉送李子的里面不乏贫下中农),地富子弟霸占队里的果园不是还乡团,不是反攻倒算是啥嘛?罪行大了去了。

这果园明明是队里让小聋汉料理的。小聋汉把个荒沟收拾成花果沟。禄娃自然眼馋。所以“不打倒批臭能行嘛?不再踩上好几只脚能行嘛?踩得他下辈子也翻不了身”!踩完,花果沟不就自然顺理成章成了他禄娃的花果沟?
 
人越聚越多。小聋汉终于忍不下去。这是在大庭广众面前遭人戏弄羞辱啊。他便拼命地挣扎,却不知这五花大绑是越挣越紧。细细的小麻绳隔着薄薄的衬衫能一直勒进肉里。这挣扎更刺激了那些虾蟹们的邪火,就有那棍棒抡过来。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那花儿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前爪一下子搭上小聋汉肩膀头,用它的脊背挡住飞舞的棍棒。
 
小聋汉叫着:花儿!快跑!

这叫声沙哑且急迫。

这叫声撕心且裂肺。
 
可那花儿却像听不见。依然扒在他身上。为他遮挡了棍棒。
 
打这贼狗儿的!棍棒便劈头盖脸,落在了花儿的头上、背上、肋上、腿上。花儿不咬也不叫,只是转着圈地护着小聋汉。于是,它的背上肋上立时绽开一条一条的血檀子,小聋汉勒紧的衬衣上湮出不知是花儿还是小聋汉的血。不大工夫,花儿便不声不响地滑落到地上。不动了。
 
小聋汉一向少言寡语,与世无争。可如今在那些村民面前,他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裤的贼娃子,屈辱又无助。他本来就不多的作为人的一点点尊严,眼下已经荡然无存。原先还有一个花儿能和他相依为命。现在花儿也没了,他什么都没有了。心要是被扭曲,抻直就不大容易了。心要是死了,人还怎么活?
 
有个村民叫起来:小聋汉的花儿都给打死了。这事闹大了!
 
禄娃这才叫人给小聋汉松绑。小聋汉脖子上胳臂上还披挂着那飘扬着的细麻绳,便不顾一切,朝着不远的深沟冲过去。只要闭上眼睛,跳下那数十丈的深深沟壑,他那友善的一生,孤苦的一生,无奈且无助的一生就算终结了。一切都归于无声,一切都归于平静啦!
 
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倒卧在地的花儿竟又呜呜呜低吠了。它没死!
 
只见它前爪抓地,后爪猛蹬,又蹿了起来,全身的黑毛都奓开来!像深秋的墨菊那样凛然绽放。虽说已是遍体鳞伤,但这个呼呼生风的精灵,竟朝着小聋汉的背影势不可挡地扑过去,三几个骤然而逝的弧线在血色荡漾的天空呼啸掠过,便死死扯住小聋汉的裤脚。咬定。且嵌入牙缝。任他妈谁都甭想撬开了。
 
花儿的动静惊起住在沟边的一个知青,趁机蹿出来,把小聋汉拦腰抱住。再看他们脚下,距那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的沟壑仅一步之遥。
 
我是真他妈悔啊!
 
后悔当初为啥要阻止小聋汉训练花儿咬人!要是当初花儿跟小聋汉学会了怎样直扑人的脖子下死嘴,就冲它那与生俱来的狂暴野性,咋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它是狼的后裔啊。
 
可是,我回北京见到小聋汉时,说起这件事,他却为此感谢我。说要不是我制止他让花儿学咬人脖子,这回花儿肯定会招来大祸。“你想,禄娃和他大能放过我吗?花儿更是非死不可了。这回可是真死了。可它才活三年啊。人都说犬类能活十五六年呢。
 
我无语了。
 
07
 
1975年的初春是明媚的。我回到北京了。
 
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聋汉。在他那个四面透风还是违建的小房子里,我俩四目相对,未语泪先流。

他告诉我,从他跳崖没成后,他在村里一点儿心气儿都没啦。村里的知青走光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都成了空气中的尘埃,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好在县里给他落实了病退回京的政策。他犯愁的就是那花儿。带回北京吧,往哪儿放?把花儿送给那帮小兄弟吧,送几回,那花儿跑回来几回。他说,那时,我怎么就没想起来,把花儿送到西山林场我哥那儿去啊。北京城里不让养狗,林场未必不让啊。

他回北京那天,花儿也跟着去了车站。车来了,那花儿就扯着他的裤腿不松口。好不容易才甩开花儿跳上车,那花儿也跟着往车上跳。列车员手疾眼快,一把就关上了车门。那花儿就往那车门上扑,扑一回掉到站台下面,爬上来再往上扑。他说,“隔着车门上的玻璃,扑得我呀眼泪扑漱漱往下掉”。后来,车开了,花儿掉下去。一晃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久,村里小兄弟写信告诉他,他走后,那花儿就守着那沟口。“像是等着你啥时候要回来似的”。那花儿的腿还给摔断了。说是扑车门扑的呗。小兄弟说,有时带几块馍去看花儿,喂它,它也不吃。只好把馍放它跟前。真不知它还能挺多久呢。
 
我说,咋不把它弄回来。他说,回来就把他分在一个建筑公司当瓦匠。活儿挺忙的。别说请假不批,就是能批,我刚来敢请吗?我跟别人不一样啊。刚有个工作,真怕再给弄丢了啊。
 
我说,反正我还在继续插队,用不着跟谁请假。明天就回村,把花儿带回来。你有地儿放它?你能接好它的腿?
 
他望着我,半天不说话。噙着泪花。点着头。忽然说,可是你刚回北京,就又去山西。你妈让吗?
 
我说,我妈在干校呢。还没见着我呢。
 
回到小聋汉的花果沟已是暮色升起。远远就看见黑乎乎的一团。我知道,那一定是花儿。走近了,那卧在地上几乎是没有生命迹象的花儿猛然抬起头,想站起来,折腾几次都是枉然。它便呜呜呜含混不清地叫起来。它还认识我。

我抱起它。真是瘦骨嶙峋。轻飘飘的,不过二十来斤。我看它的一条后腿,绑着作为夹板的树枝也脱落了,光剩下绳子在那断腿处耷拉着。它的眼里流出混浊的泪水。分不出是痛苦、忧伤、委屈,还是通灵人性的朝思暮盼和难舍难分。

它张开嘴,伸出舌头舐着我的的脸,我的手,以及我的所有它能够到地方。先是轻轻地舐,即而伴随着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舐的力度次第加大,似乎是要用尽尚存的一息气力,来完成他生命里最后的心愿一一这就是把它能给予我们的温暖、不屈、坚守和忠实,全都呈现出来,奉献出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花儿的忠诚就是高贵。而它的高贵正是在这里。
 
在我的小兄弟那儿,我又给花儿洗了澡,就像当年那样,只是更小心些。提心吊胆怕弄疼它那条血污的断腿。小兄弟捉了只鸡炖上。我说,先让它喝点儿汤就成。慢慢地缓它两天,我就带它回北京。
 
我们轮番背着它到车站。上车前,我把它装在大号提包里。我跟它说:上了车千万别叫。叫了,咱俩都完蛋。一块儿得给赶下车。它竟然呜呜地哼两声。我知道它听懂了。一定会照办的。

我把装了花儿的提包放在座位底下。
 
换了两回车,在车上它愣是一声没吭。
 
走出北京站,我拉开提包的拉链。花儿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然后凝望着北京站高高的钟楼。
 
钟声敲响了。我相信花儿能在北京安啦。
 
我相信小聋汉能稼接果树,也能接好花儿断了的腿。
 
我相信花儿新的生命已经像花儿一样在这个春天里绽放啦。

1997年,我和聋汉回村,和当年一起土里刨食的乡亲排排队吃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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