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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张亦峥:混在山西的我们仨

张亦峥 新三届 2019-01-05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作者简介

张亦峥 ,1950年代初期生于北京。1960年代后期赴山西、黑龙江插队。1970年代末期开始小说写作,两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参与两本省刊和两本国家期刊的创刊、策划、采编及终审工作直到退休。


原题

我的知青50年祭

混在山西的我们仨


作者 | 张亦峥



人要是总喜欢回忆,那就是快了。啥快了?快下地底下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就不敢回忆了。怕下地底下。后来,就天天喝酒,怕地底下喝酒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有天酒后,我睡不着,忽然开窍了,你就是不回忆,就不下地底下了吗?所以,我想明白了,下不下地底下,和回忆无关。就又开始回忆。万一许多年以后,考古工作者,从地底下刨出写有我回忆的笔记,说不定还能当作他们研究咱们这个年代生活的史料呢。甭史料,当肥料就成。


我写完前几个知青50年祭后,有人问我,那么多年的事,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你老小子记性真好。在我听来,言外之意就是,不是你小子瞎编的吧(我是不是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我说,肯定不是瞎编的。那你记忆咋就那么好?我告诉你,年轻的时候,我想记住的事情,就都记在一个本子上,这样的本子(过去北京卖的那种黑色硬皮大本),我工作之前就记有十多本。我记性不好,就怕到了这天回忆时,啥都想不起来呢。要是不想记住的事呢,记它不是扯吗?人就一个脑子,哪儿有那么多的空间放乱七八糟的事呢?所以,于我说来,脑袋里只记有用的,比如哪天该作ct了,哪天该作生化血糖了,哪天该去会哪个哥们儿或者哪个姐们儿(尤其是后者),我记得牢着呢,万一记不住了,不是还有那个黑皮笔记本吗?如此,才得以保证我的文字细节的真实;如此,才能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恩格斯他老人家说的呢。上学时,我那个文艺理论导师特棒,一下子就让我记住了这句话。记了整整40年。废话我就不说了。这回说说,我们仨的插队生活。老大张放。老二友朝。老三就是我。前俩人是我五六十年的大哥。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40多年前,我离开山西,刚到东北不久,就写下这个文字。等于我写今天的文字的初稿,为的是今天的这个回忆,别遗忘了什么。那时的文题是《青春的回忆》;今天改作《我的知青50年祭》我感觉更合适



01


那是1967年夏天,友朝去学校找我(友朝是我撒尿和泥时的老大。那时,我们在船板胡同幼儿园接受再教育时,他就是孩子里唯一穿皮带裤的,哪个小子要是敢欺负我,他就敢抽出皮带抽丫的。因为我和其他孩子穿的还都是开裆裤呢)。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夏威夷式短袖的高个子,笑嘻嘻的。友朝就说,张放。国关的(国关是国际关系学院的简称)。我们就握手,像大人之间认识似的。那时候,机关里的孩子都流行一身国防绿,他身上一点和绿色有关的物件都没有。我就觉得他很亲切,很平易。不像有的干部子弟,喜欢带着股子盛气凌人的傲气。我们就去颐和园的听鹂馆吃饭,喝啤酒,然后,他就抢着埋单。分手以后,有一年没再见过他。


1968年的初夏,友朝说,好久也没去碧云寺玩了。那儿有个茶座,特棒,不光有茶,还有冷盘啤酒。你叫上至平、力勤,咱们去玩儿。那还用说!那个夏天,我们差不多天天往城里的新街口、灯市东口之类的地方跑,去那儿的奶站喝冷饮,吃奶油蛋卷,是该换换地方了。据说,那里的茶就是寺院里一眼泉水所烹,清香异常,若不去尝尝,就白在北京混了十好几年了。


那地方果然是个清幽所在。百年古柏阴翳着那茶座,旁边还有一眼清泉汩汩翻花。十来张方桌,却没几个客人光顾。友朝早就来了,他身边还有个人。我还琢磨是谁呢,这人却先冲我笑笑说,不认识了?我张放呀。我自然要抱怨一回我这记性(所以,这之后比较要紧的人和事,我都会记在那本子上)。那天,又是他埋单。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肯让我们“坏钞”。我们先是喝啤酒,吃桃酥,才饮那泡好的茶。其实,那时我们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会品个屁茶,用现在流行话说就是装逼。那天,我们特尽兴,还唱了好多歌,什么山楂树,什么红莓花开之类的。也许是因为张放仗义疏财,立马就融入到我们院儿孩子当中。从此,整个夏天就都泡在一起,游泳、划船,腻歪了也去打架拍婆子。谁想乐极生悲,在这个夏天快完的时候,我折进了学习班。谁想这学习班,一呆就三个月,天天让我们这些学员交待问题,都他妈十几岁的孩子,也就是抽烟喝酒拍婆子,偷个三瓜俩枣,有屁问题。


到了冬天,插队就开始了。学习班的头儿就说,你报名插队。我不理他。一直拖到学校的学生全都去了山西。我以为算躲过了这一劫。谁知那头头又说,山西是过去了,后头还有陕西呢,你不是不去吗?那你分局吧。这个班没剩几个人停办了。


走投无路的我忽然就想到了张放和友朝。


于是,12月17日午后,我就跟着他们就坐上了北京站发往绛县和垣曲的知青专列。一发车,车上车下,哭得稀里哗啦。我以为真是生离死别呢,也跟着淌眼泪。可列车出了丰台没多久,车上就有人抽着烟聊起天来。我揉揉眼睛,想,今后该死该活,就跟着俩大哥混了。


1968年底,我们仨刚来插队,就在横水拍下这个合影


02


我们被分在第二小队。住进了一孔小窑洞。这窑洞远没有电影里的窑洞那么明亮那么干净,黑乎乎的,白天都敞着门,要不就得点灯。进门就是一铺小炕,炕上躺着我们仨。村里人都看出了排行,跟我说起张放时,称呼就是你家老大,说起友朝则是你家老二,而我则一直为我有这俩大哥而骄傲,真至今天。


有句话叫:老大傻,老二尖,家家有个坏老三。用在我们仨身上,还真有点儿靠谱。当然,这个尖,不是滑头的尖,是比较聪明的意思。比如,第一次下地是除麦(就是给小麦松土)。收工回来,友朝就跟我说,你看出没有?活儿干多干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少说话。一说话,人家就注意要你,看你光说不练就烦你。你少说话,不说话,就没人搭理你,你啥都不干,抱着个膀子干戳着,也没人说。你要是不说话,光闷头干活,也不行,那人家还骂你光拉车不看道儿呢。我一琢磨一观察,还真他妈的是这么回事。许多年来,我干活就以他这话为原则。后来,干不干活,话我都懒得说了。


最初晚上,友朝总去村子里的代销点买那种硬得能当凶器的小月饼。这是一天我最高兴的时候。我们靠着炕上各自的被垛,聊在北京时好玩儿的事儿,聊从各个渠道得到的各种小道消息。然后分析这些消息将对目前形势产生怎样的走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渴了便沏上红茶或者煮一小锅咖啡,饿了就啃那硬梆梆的小月饼,困了就吃巧克力或者抽烟,因为还没聊够呢。


我们仨天天混在一起,怎么会有那么多聊不完的话题。还有就是集体写信。那时,除了家信,死党的信几乎都是共同寄给我们仨的。因此,给谁回信都是三人分头写,然后签上三个人的名字。若是有九封信要回,每人写三封就行了。省了不少力气。其实,除了写信,那时也没有什么力气要省。


本来冬天就没什么活儿,就是有什么活儿,我也懒得干。反正国家每人528斤的口粮给我们,爱谁谁。写信时,我们约好自己那份必须独自完成,而且不得偷工减料。大哥写得最快,二哥最慢,有时,我看到二哥还在磨来磨去,就心软,就想替他写。写信真那么难吗?可一看到大哥那种认真的样子,就不看二哥,免得替他难受。那时的孩子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现在想来,怎么都那么傻?


两年的时间里,我们已经非常默契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要表达一个什么想法,要实施一个什么行为。张放,看起来个性随和,一不着急,二不上火,没棱没角,嘻嘻哈哈,一件褪色的灰不灰,蓝不蓝的学生装,终年不换,再好的料子西裤,穿在他身上,也甭想三天以上还能看到裤线,穿上就扒不下来,直到穿烂为止。加上,他还比较喜欢摆弄炒勺,浑身油渍麻花的更像伙夫。兜里有了几个钱,不花出去难受。


农历横水镇二五八逢集,有钱那几天,集集都去赶。横水街上小馆的掌柜都认识我们。有个馆子叫啥名我忘了,那掌柜一见我们,眼里就发光,总说他又发明了一款菜式,热情满满作给我们尝。什么回锅肉,麻辣豆腐,分分钟炒好。我们就狼吞虎咽起来。许多年以后,我去成都采访。有个哥们儿在陈麻婆请我吃这两道菜,那滋味和这掌柜大勺颠出来的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我这才记起,那掌柜眼里闪着的就是贼光,是拿我们仨吃货练手艺呢。


所以,张放兜里比脸干净的日子总是很多。他时常爱说,钱是什么?就是水。你捂着不让他流出去,它屁都不是。在他看来,什么是该花的?吃喝抽是一个,另一个就是借给或者送给需要的人。村民有了难处找到他,他总是二话不说,从来也没有让人家白张一回嘴。


因此,在公社名气很大,就是县里、外县也有不少晓得他的知青。就有人把他当成了宋公明或者孟尝君。尤其是春秋两季,院子里就断不了远远近近,身怀各种技艺的知青。有来打牌的,下棋的。跟新营那是饮酒达旦,跟我们这儿是打牌下棋达旦。也有来聊巴尔扎克和自然辩证法的。还有唱歌的,喝酒的,不一而足。除了打牌、下棋,张放必须披挂上阵,好像他跟谁还跑塬下去过,搞什么桥牌比赛。其他胡侃吹牛时,他总是忙活给大家打火造饭。


可我们的粮食银两总是有数的,招呼这些南来北往的知青,必然会伤害到我们自身的利益。我便质疑,这拨走了那拨来,吃光喝光抽光,跟鬼子三光政策似的,我们咋办?他说,想办法呗。他想的办法就是砍几穗高粱,到酒坊换酒喝。他身体历行,我便肆意开发,不时偷只鸡摸条狗。最难忘的是,有一回,打牌打到晚上,一天粒米未进,实在太饿了,才想起打火造饭,揭开面罐,罐底朝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着,我背上个筐去地里,想挖些红薯烀上填肚子。蹿到最近的红薯地。好家伙,一地的人,都在挖红薯呢。谁都不吭声,谁都装着不认识谁,自顾自地刨红薯。我想起县里派来的工作队长说的话,你们这个村哪,整个人鬼不分,白天是人,夜里是鬼,鬼说人话,人做鬼事。我就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竟放声大笑。


地里的人不知我安的是什么鬼心肠,一下子就都做了鸟兽散。我拾起他们慌乱逃蹿落下的红薯,打道回府。我当作笑料告诉张放,本以为他也会大笑不止。谁知,他却说,真的?一地的人,那得有多少家都没吃的了呀。一脸的同情。


村里一个叫快快的孩子,在边上听了还给我来了个四六侃:大雪纷纷落地,这是皇家福气。下他三年何妨,放你妈的狗屁。我说,你啥意思?他说,你们都是知青,差别就在这儿啊。第一句是秀才说的,二句是狗腿说的,三句是财主说的,四句是贫下中农说的。站的位置不同,对同一件事看法也不同。我说,少跟我这儿放屁。没米下锅,你造屁饭。


晚上散场,张放看出我的不以为然,就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招惹他们就是扯闲淡?就是为了陪我们玩牌吗?其实,他们身上有好多品质是我们所缺少的。比如,他们陷在这儿就不愁吗?但他们能一天高高兴兴,对明天总是怀着希望。而你呢,总皱个眉头,像是谁欠你几百吊似的。既然唉声叹气屁用都没有,就甭叹了,好好混,多读点书,说不定将来还真就写出点什么东西来呢(以后我在村子里我读了不少书。村子里能找到的书很多。虽然老农多不读书。旁边村子有当官告老还乡捐书的传统。到了这一代老农,家里还有藏书。我甚至在这里读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还有达尔文在一个什么巡洋舰上环球考察,以证明他的进化论的小书)。


对于我和张放的不同看法,友朝总是持和稀泥态度。说,张放弄来的酒你也没少喝。共产主义还有分工不同呢,不是说各尽所能,能者多劳吗?我说,共产主义没说能者多劳。你这是为你啥也不干找理论根据呢。他就笑。然后,我们的争执就在笑声中瓦解。


但这只是对我们已经有了不同想法的一种掩盖。

 

1972年秋天,就剩我们俩,却也苦是寻乐,去西安兴庆公园得瑟了一回



03


两年后,我们终于发生了第一次争吵。那是第三年的秋天,这时十八岁的我,脑子里全都是“脱尘”的妄想兼痴想,就特别欣赏竹林七贤、彭泽陶渊明、富春严子陵之类的大隐。常常跑到村外地里的柿树下,抱着一本杜牧或者黄庭坚诗选,闭着眼睛吟颂,装高士。这时我感觉眼前会出现了竹林茅舍、小桥流水、老树昏鸦、寒山古寺什么的,似乎这种追求能让我心理平衡平静。可是一睁眼,眼前还是一层层黄色的塬,远处还是雾蒙蒙静卧不动的中条山。便很无奈地拍拍屁股上的土,骂一声:真他妈的操蛋!便又回到我们的小院。


到了傍晚饭后,甭管吃的是什么,都要泡上壶茶,吃一口茶,吟一句诗,还要拖长声调,我以为必须要仿照词人的声调,才有味道。尽管我并没听到过什么词人颂词的声调。现在想来,那声调一定很恐怖。但我却能再次入境,仿佛又入桃花源中,眼前又出现了竹林茅舍、小桥流水、老树昏鸦、寒山古寺什么的。当然,还有一二位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圣者先贤在和我对话。现在想来,在那个安静的小山村的傍晚,月亮还没有升起,这古怪的声调,一定令人毛发耸然。无怪老乡会奔走相告,小窑里住着的那个老三又神经了。对此,友朝总是说,一天读那没用的,多累?还不如躺会儿歇歇呢。张放却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直到那个秋夜。


我们仨躺在炕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刚来时的那么多话了。张放说,咱仨好长时间没有聊聊了,有些事,聊聊呗?


我没说话,心想,这两年尽让你管了。我跟老乡吵架,你说我,我从菜园子弄点菜,你说给人家送菜票,那我不是白干了吗?你说让我没事看点书,我看书读诗,你也烦,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这么一想,我便忍不住了:从今往后,你还是少管我的好!


接下来是沉寂,有好一会儿。我知道,我惹祸了,有点后怕。但没想到,像绵羊一样软绵绵的张放也会震怒。他坐起来,推了友朝一把,让他去给他拿香烟。然后冲我喊,看我管得着管不着你!就点烟,点了几次,才点着,他吸了几口,烟头就烧到了烟屁股。连着吸了好几支,声调才缓和下来,说,我就想让你说说,你对生活的看法,我和友朝等着呢。见他缓和,我又嚣张起来,说我现在只对酒和诗感兴趣。破衣旧帽遣冬夏,美酒新诗度春秋,只求东篱花下醉,不问天下是和非。做个天下大隐。


张放冷笑,说:屁,小隐你都做不成。人家陶渊明有房子有地有银子。你有啥?你往哪儿隐?其实,你根本就不用隐。你以为你是谁?你不隐,除了这村子,我们哥俩,谁还知道你?其实,咱们都是在混,不混又能怎么样呢?可是混还有往好了还是往坏了的区别呢。


友朝就溜缝儿,说就是就是,至少要随大溜。不是我说你,就说唱歌吧,人家唱我们走在大路上,你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人家唱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你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家唱何日里奋臂挥刀斩豺狼,你唱小妹妹送情郎,你小妹妹呀?切!哥仨都往好了混就是了。我说,往好了混,不就是现实点吗儿?那我不鸟那些诗书就是了。张放说,不是说不鸟那些诗书。是别总在妄想幻想里活着,要是真成妄想狂就麻烦了呢。我说怎么麻烦?他说,精神病呗。我说,我可不想精神病。他说,你已经够神经的了。


然后,我们仨就又抱在一起大笑不止。都神经了。


四十多年前,我一到东北就开始写关于友朝的文字。写到今天,也不知道写没写完


04


这年冬天,队里接了去541工程修铁路的任务。出外工,队里总是派一些老弱病残加上在村里不爱出工的混子。我就跟我这两个大哥说,我去吧。反正在村里待着也是待着,我去了,咱们不光省点粮食,你们做饭还能省点儿力气。


于是,我就去了梅村堡工地。修了一个多月的铁路,因为屁大点事跟村里领队的干起来。不干了回村。路过县城还买了十几个白面、玉米两样面掺和的烧饼。百多里路,连腿带蹭过路的卡车,后晌就进村了。到那小窑一看,人去窑空。一问才知道,友朝当兵去了。张放送他去了。


我不顾一切往外跑,刚出村,就看见那小火车冒着白烟从横岭关下来了。我站住脚。望着像长虫般大小的小火车,缓缓移动,我知道赶不上了,到车站至少六里旱道,我就是孙达德蹽开大长腿,到了,那车也早开了。我忽然想起,我刚来时,这儿刚通车,老农哪儿见过火车呀,一到下午这个点儿,就跑到村外看火车。一个说,这货跑得是快,眨眨眼就从横岭关下到了横水街,二十里地啊。另一个说,这还只是趴着跑,要是立起来跑,你那眼还没闭上,它就到礼元了。本来我很伤心,直为没能送友朝一程而懊悔,可一想起老乡这个对话,却没心没肺笑起来了。


这个春节我没回北京。一个正月差不多尽在老乡家蹭饭了。友朝跟我说过,人家要是往你碗里搁的是单数鸡蛋,那说明人家不欢迎你,下回就别再去了。只要一端起老乡家的碗来,我会先搜寻一番,还好,要是放鸡蛋了,都是俩鸡蛋。


友朝走后,我们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饭时,往往盛上三碗,吃时才知道是多盛了一碗,晚上睡觉也不关门,仿佛是在等友朝回来。一晃就到了第四年的春节,我说,就剩咱俩了,这年咋过?张放说,更得好好过。以前,我们从未贴过春联,这回我还创作了一个春联,贴在小窑破门的两侧。上联:岁寒洞中曾三友;下联:天暖他乡少一人。横批:三缺一。我们还打扫了一下那个小破窑洞,扫出了一筐垃圾。两簸箕烟头儿。还有一堆酒瓶子。


晚上,我们把从横水邮局取回来的三个邮包打开,友朝妈妈还像以往那样也寄来邮包,每个包里面的食物还是分成三份。可是友朝已经当兵走了,那种感觉真是欲哭无泪。张放说,友朝吃不到他应得的那份了,咱把他那份寄给他吧。初一早上,张放说吃饺子。他边和面边说,一会儿友朝擀皮。你烧火。说完这话,才想到友朝早就走了,马上掩饰说,我替友朝擀皮,你烧火。吃了饺子,我们又去了横水,一人又来了碗羊汤喝。回来时,他说,你总得有点事干。他就教我学起日语来。


过了春节,春天就来了。我们又一块回了北京。友朝妈妈非让他在家里多住几天。因为张放父母早就去了干校。北京没家了。然后去我家。和母亲说起日本话。母亲说他语音挺标准的。问他爸爸是哪个学校的。后来,父亲从干校回,我问父亲认识不认识他爸,父亲说认识啊。我一想,我们这不就是世交了吗?可是,过了不久,父亲一回干校就患病过世了。张放也为我伤心。陪着我,在北京四处散心,整整一个春天。


回山西的前一天,我们一同去友朝家。友朝爸爸拿出一瓶青梅让我们喝。吃完饭我们告辞时,两位老人百般叮咛我,要我听张放的话。又像对友朝一样对张放说,你要好好照顾他。晚上回家,母亲对他说,他爸爸不在了。你比他大,比他懂事,就把他当成你弟弟,让他能成个有用的人。张放说,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他学坏。


回去以后,为了让我尽快走出父亲过世的悲哀,转移我的思绪,张放说,你何不写本书,为友朝写也为我们自己写,在他生日的时候,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我说,试试吧。


1971年冬天,我们从山西、内蒙古、黑龙江又聚到北京



05


那时候,来找我们玩的人特多。白天陪他们,晚上,我就点个墨水瓶做的小油灯,跑到荣奎家小南厦里写礼物,往往一写就到天亮。每当我失去信心的时候,就会想起友朝。张放就说,你有能力写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友朝来。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我信。就冲这话,我排除万难,总算是在友朝生日前夕,让《成长》的书稿出世了。我又恭恭敬敬照抄一回,寄给友朝。大约是七八年以后,中国人的文化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是到了把我们插队生活让更多的人知道的时候,我就根据书稿里的章节,拆分出若干中短篇小说,在《北方文学》《萌芽》《北京文学》中国青年出版社等机构发表出版。这是后话。


还是回到当年,我正写着这个生日礼物时,这年初秋就传来了大学招生的消息,这时候,张放已经是民兵连长了。我和他都不知道,他咋就当上了民兵连长。队里就推荐他上大学。只是说还要去县里考试。我说,也没啥能帮你的地方,我这儿有个本子,是我学习中国文学史和中国通史的笔记。你拿着去考,万一有机会打小抄呢,你不是手里还有参照物吗?他就拿上了。


去了几天,回来了,说没考上。本子也给丢了。后来才知道,根本就是和考没什么关系。倒是地方高干子女(当地官员子女)占去不少知青的指标。还传出了不少笑话。考试时,考官问《红楼梦》的四大家族,就有答蒋宋孔陈的,问民国的四大家族,还有说曹操刘备孙权周瑜的,都是哪儿和哪儿啊。可是却没张放什么事了。张放耿耿于怀的是我那个本子,他说,没事就没事吧,只可惜把你的笔记丢了。我说反正也没用了。也知道再考根本就用不着这玩意儿了。没什么可惜的。


他没上成学,我刚写完书稿,我俩都够累的了。为此,我们决定再去外面散散心。我们扒火车,一站就干到了西安。那次火车我扒过多次,列车员一眼就认出了我。查票的时候也懒得理我们。


我们到了西安就去找我们院一大孩子。叫云鹏,高66的,比我们大五六岁,在西安一个大厂工作。她未婚妻家是苏北人,家里就一个姑娘。所以老两口很喜欢小孩儿,就让我们在他们家住。每天都给准备我们不重样的饭菜。白天,云鹏就陪我们逛古城西安。我发现兴庆公园不错,就常到那儿玩儿,在兴庆湖里划船,或者在湖边的草坪上躺着,让暖暖的阳光酒在我们懒洋洋的身上,实在是舒服极了。


喝了就去茶座喝杯茶。湖边还有个酒楼,上下两层,大有那些天下有名楼的气派。也是个吃酒的绝佳所在。坐在二楼,推开窗子,就可把山光湖色尽收眼底,何况还能饮到陕西名酒西凤,就更他娘的来了情绪。张放给我使眼色,那意思是让我少喝点,因为的我那大哥们儿云鹏在座,他不好明说。我就装看不出来,只顾喝我的。那几天真是开心极了,天天尽兴方归。直到周日才见到那位未婚妻,平日她在厂里住宿。她叫会铃,以前也下过乡,开通且活泼。她说她不知道我们要来,不过她妈妈不是已经代为欢迎了吗?


吃过饭,我们又去了兴庆公园。一开始,我们四个并排走,后来,张放捅捅我,悄声说,你真是没心没肺,咱俩走慢点。谁知这话让那会铃听到了,笑了,说,还是一块走吧,还没到地方呢,到了,我自然会撵你们呢。又说,他们半年多了,还是借我们来的光,才有机会出来走走呢。我们就笑,弄得云鹏脸直红。


到了湖滨,我们才分手,他俩坐在草坪上,我们又去了茶座。可以看到两张侧面笑盈盈的脸,我们就开始讨论,他们俩是不是幸福的问题,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两个二十出头的童男子,却讨论人家的婚姻,真是看三国替古人操心啊。


后来,我们又逛了临潼,特意花了一块钱在贵妃池里出回浴。体会一把杨贵妃的感觉。想着那贵妃娘娘肌如凝脂,嘴里还含着八百里急送的岭南荔枝。真是天上人间。受用得要死。如今哥们儿好歹也在她老人家出浴的华清池里,涮去自己一身臭汗,也算作践了一回贵妃娘娘。稍稍欠缺的是,那嘴里没能啖上一二颗妃子笑。若是在这仲秋时节,不光泡在矿物质极丰富的温泉里,还能品品三月红、玉荷包,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我们仨拍完这张片子,我就回了东北再插队,左边的回了太原读山大,右边的回了怀来当兵。几十年后,只剩下我和左边的隔着大洋相望。然后,隔洋相望的两个人又心在一处,思念遥远的天国里的右边的那个灵魂


06


1973年秋天,我把村子里能搞到的书,都啃了个底掉,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这时,我就又想出去玩儿了。正巧,姑姑家姐姐来信说,来东北看看吧。本来大串联没去东北,心里就觉得亏,我姐一叫,正中下怀。我就跟张放说,我想去东北看看,要是好呢,我就待在那里,要是不好,我再回来。他感觉太突然,说,为什么?我说,我是这样想的,一是我得尽早独立,你不可能永远照顾着我。二是我在就会影响你,你干啥就都会分心。三是我认为咱们的情义经得住天长日久,走到哪儿都是好哥们儿,你都是我老大。他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说的时候,生出许多伤感。可是天下哪儿有不散的筵席?天下大势不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何况我等知青小民?


我去东北的第二年,张放就去山西大学上学了。我一想,张放也离开村子了,我回不回山西,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就老老实实在东北混吧。也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我在农村混得比八年抗战还要长,磨练得已经世事沧桑,不再像当初那样把写信看得至高无上。只是偶尔想起来写上几个字。我们都是这样。文字越来越简明扼要。跟电报差不多。可是我相信,我们彼此都知道,心是相通的,废话自然就少说了。


1979年的冬天,当年跟我们一块玩的,我们村那个叫快快的弟弟考上了东北的大学。快快就跑到北京,要请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饭,庆贺一下。比较凑巧的是,正是学校放寒假期间。我也回到北京探亲。我们仨,让快快给聚到了长征饭店。可是,也就是短短的几天,因为,我们仨还在三个地方。张放在山西,友朝在北京,我在东北。这时,我们已是二十七八岁,正是抢回失去时间的最后机会。好像那餐饭上,就都摩拳擦掌,想要做点什么事情来。


后来,张放去了日本二次插队。说是还兼当地侨会的会长。不过,这回是洋插。一直插到今天还在插。因为日本那地方退休的年龄要比国内高出许多。


友朝去了一家著名的大公司。可不久,那公司就散了。好在,他有着良好的工学底子,几经辗转还是能以高工职称退休。


我呢,1992年,搭上知青返回北京的末班车。还是写字。写了一辈子,也是替他人作嫁衣裳。没屁起色。


张放在日本,我和友朝都在北京,我们仨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不多了。就是和友朝也不常见。吃顿饭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都忙。平日里电话也懒得打一个。也不知都在忙什么?倒是绛县的朋友克功,从中穿针引线,让我们三个,或是只有两个见过好几回。算是白捡了好几个见面的机会。其实我知道,见与不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们心里都有着对方。只是不说罢了。交情能到这份上,足矣。


2014年冬天,我接了个电话,说友朝前一晚走了。他走之前的最后几句话是,他是悄悄地来的,也想悄悄地走。什么同事、朋友就都别打扰了。他只想让张放和我送他一程。


我立时懵了。秋天,我们还连着在北京一个西北菜馆吃过两回饭呢。一回是请当年村里的小伙伴,另一回,是我们三个少有的相聚。我们喝了一瓶北大仓,又追加了一瓶二锅头,还觉得酒不醉人,不大尽兴。就是那次,我们相约来年秋天一块回村。因为,友朝要连着做两个手术,算好了2017年秋天,怎么着也康复了。三个人一块回去,当年的村民见着了会很高兴呢。如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有基础病,只是不说。他不想让我们分担他的痛苦。我真想跟他说,你是我二当家的,你怎么不把我当哥们儿?当成你兄弟呢?可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我匆匆赶到积水潭医院告别室。友朝安祥地躺在那儿。那里有个女人捧着一束白色菊花。女人叫了我一声,我才认出是张放妹妹。她世事沧桑的脸上已是未语泪先流。张放在日本。来不了。她就替他来了。我说,就等于我们仨又相聚在这告别室里了。张放妹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脸的泪水流。虽说这也算是我们的一回相聚,可事实却是阴阳相隔。我不知道,我们走的时候又有谁来送别呢?


2016年的秋天,我和张放又回到了中条山脚下,那个小村子。我们住过的那个小窑洞,已让荒草封了洞口。48年前,我们在这里插队,48年后,不仅物是人非,还物非人亦非。认得我们的村里人已经了了无几。但关于我们的传说,却在下一代流传。


他们都知道,四五十年前,这里曾经聚集着一帮北京娃,这些北京娃在这里播种,收获,打架,唱歌,下棋,饮酒,还有的人恋爱就在这儿开始,所以,这儿也是他们创造生命,延续生命的地方。我们把村子的前前后后,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张放说,这就算是把友朝带回来了。让他也看看,48年前,他进入社会,第一个生活过的地方。圆他一个生时未圆的梦。


我们去看望当年的队长,已是88岁的庚辰叔。他还是那句话,你都是些好娃。在他老人家眼里,六十好几的我们还都是娃。


但我们已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北京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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