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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丨张宽:私淑女弟子和她彩绣枕套上的两只鸟儿

张宽 新三届 2021-04-24


学者简历

作者中学时代


张宽,又名张乃千,复旦大学外语系77级、先后在德国马堡大学、柏林自由大学、图宾根大学留学,于1999年获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曾经海归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后返美担任乔治·梅森大学现代与古典语文系中文部主任。现居美东


原题 

束脩无悔换大米

我和我的私淑女弟子小秀




作者:张宽



认识小秀时我十九岁,她十七岁。


那是1976年,我从寄读的山东临沂一中高中毕业,跑到贵州六盘水特区投亲,计划户口落地后进入当地的煤矿子弟知青农场。农场手续办妥之前,先去附近的安顺地区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丁旗镇口的安西中学申请做代课老师。


那所学校当时急需师资的英文、体育和数学,前两门是我的强项。和气可亲的中年女校长让三个科室主任分别给我半小时面试,主任们都觉得我胜任他们的科目。校长很高兴,当即拍板让我填代课老师入职表格,提供二十八元人民币月薪,还带我去单身教工宿舍给我安排床位,让我第二天就搬过去开始上班。


 

丁旗镇那时不通火车,距离贵昆线上的四等小站黄桶和矿区所在的木岗镇,都是十多里山路。安西中学是寄宿学校,学生多半来自附近的布依族苗族山寨,汉族学生大约只有四分之一,每个班二十多个学生。


我住在员工宿舍,平时在学校的食堂吃饭,周一至周五,每日两餐:上午十一点,下午五点各一顿。我那时还处在发育期,每天上一节数学,两节英语,两节体育课,(我学生的数学和英语是“体育老师教的”)午餐前常常感觉饥饿。每周六下午,我都回到属于特区的木岗镇,去煤矿局医务室的小姨家改善伙食。

 


小秀是深度汉化、城镇化的花苗,家就在学校所在的镇上,与其他民族学生比,她的汉语说得相对流利清晰,长得粗壮结实,中等个子,短粗辫子大眼睛,方形脸上有些雀斑,肤色白里带黄。她是高二学生,三门课我都教过她。


小秀盯着年轻男性老师看的眼神,没有丝毫那个时代和年纪的汉族女孩特有的羞涩,弄得从礼教浓厚家庭长大的我倒有些难为情。


她功课好,对英语尤其有兴趣,认识不到一个月,就介绍我去拜访附近三线单位、龙岩镇附近001战斗机制造厂里一位上海外国语学院“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这位专职科技翻译资深大学生招待我们喝茶,跟我聊天,问我哪儿学的英文,拿出他正在做的翻译考了考我。


我被他摸顶认可,夸奖了几句。我这个所谓“英语通”在那偏僻的小地方,因此开始有了点小名声。小秀就希望我周六下午能额外给她开小灶辅导。


她父亲托人介绍,隆重出面,联系到在附近矿上做建筑工程师的我姨父商谈此事。我姨父满口答应下来,跟我谈时见我有犹豫为难神情,便说:“老兄你就从了吧,又不是给你定亲,不要跟你老汉儿一样老封建!孔老二现在名声很臭!要是不好意思一对一,正好我们建工队长的二闺女小丽,你想去的矿子弟农场知青,东北人,说话好听,长得水灵,也想拜你为师,两个一起教。这两个女娃儿的老汉儿都是本地门路广的人物,收下这两个女弟子对我们家族好处大大的,对你的前程有益处……”姨父告诉我,小秀的父亲是小镇上的国营粮食局局长。


第一次私人辅导课的周六,小秀推着一辆八成新的凤凰牌锰钢二十六英寸的女式自行车,下午一点到我学校宿舍楼下,后座上放着一个约二十斤的米袋。我骑车带她从丁旗镇到木岗镇,她一只手抱住米袋,另一只手扶住坐垫。


两个小镇之间十五里地,走路一个半小时,骑车三十五分钟。民谣说贵州“路无三尺平”,那条路有几个缓坡,龙岩镇过后那段近两里多的弯路坡度更大,路的左手边是寸草不生的黑色岩石山丘,右手边是连绵不断、深不可测、令人望而生畏的天坑水潭;四面没有庄稼,植被稀疏矮浅,货真价实的“穷山恶水”蛮荒之地。


如此环境,即便是周末,即便后座上搭着十七岁的女孩,还有当时颇为稀罕的白米,车上的“骑士”却没有春风得意,心猿意马的感觉。


我中学进过地区少年体校,田径项目基础的小步、高抬腿、跨步跑、并腿跳等,训练出了结实的下肢,腿部肌肉力量不错;但那段缓坡实在太长,加上周六学校食堂不开火,上完一节体育、一节英语、一节代数课,只来得及匆忙啃一个前晚上留下的玉米馍馍,喝口凉开水即上路。


我骑在车上,感觉肚子空,腿发软,上那个长缓坡时速度减慢,车身随着我弓曲的上肢大幅度左右摇晃,显得十分艰难。担心在女学生面前丢脸,我拼尽了全力,直到浑身冒汗,心慌,终于体力不支停下来。


小秀在半坡上跳下自行车,把米袋固定在后座,笑笑说:“我们走上去! ”待我把车推上坡顶,她建议干脆她骑车带我。我看看附近没人,心想反正此后也都是下坡和平路了,没啥可丢脸的,正累得不行,就由着她带我一段,临近木岗镇时,再换成我带她,以免熟人笑话。如今想起来,男子汉怎么可以让姑娘骑车带,成何体统!


我和小秀先到煤矿建工队的木工房,在那里与小丽会齐,三个人围着长条木桌,上两节四十分钟的小班辅导课,前半段学灵格风教材,后半段学“文革”中工农兵大学生用的英文教材,记得学完了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和《纪念白求恩》两篇讲话的英文翻译。辅导结束后小秀把米袋送到我姨父的办公室,然后自己骑车回她丁旗镇的家。


我周六晚上住小姨家,周日再走路回安西中学。从丁旗镇到木岗镇那同一条窄窄的山中小公路,我和小秀骑车经过十多次,一半的时候小秀的车上搭了米袋作为束脩,通常都是我带她前七里路,她带我后七里路……姨父听说小秀带我后半程,开玩笑说:要是早认识小秀几年,从小吃饱白米饭,我一定长得牛高马大身强力壮,十几里山路骑车带两个女孩也不在话下。


每当小秀米袋送得不够勤,姨父就提醒我,辅导课要多关注小秀,多给她讲解和提问练口语的机会,要伺候好,让她高兴。我必须时时记住,小秀才是张某的第一私淑弟子,小丽只是“陪读”性质,虽然小丽肤白貌美身材高挑,她父亲也每个月付给姨父五元人民币,但小秀家才有让人们稀罕的白米。


后来我们收到的大米吃不完,还转送给姨妈的牌友四川同乡小曾,小曾在木岗派出所上班,是他“越权”,给我开具了从四川到贵州的“户口准迁证”。


那年的春节,小秀父亲出生的苗寨与邻近布依族山寨举行一场篮球锦标赛,小秀通过她父亲,邀请在省城做体育教师的我哥哥和我,作为外援加入苗寨篮球队出场,胜队奖品是三只肥大的山羊。


我和哥哥在小秀陪同下先赶到山寨头人家歇脚,遵循迎客人的古礼,主人从地地窖瓮缸里给我和哥哥分别盛出一大碗甜酒酿,催促我们匆匆吃下,然后去泥土球场上热身。


比赛还有三分钟才开始,那碗酒酿却在我身上酒劲发作,顿时感觉头重脚轻,软成一团烂泥瘫倒,醉眠篮球场边草地,让小秀紧张忙乱一阵,我也再次在她面前因为“体质因素”丢脸。


醒来时比赛结束,肥羊已被牵走——我哥哥没有我的配合赢不下那场球——对手布依山寨队也请了两名汉人外援队员。


春季学期安顺地区召开中学生运动会,校长让我挑了学校体育素质好的男女各十位同学组队。我利用下午放学后的一个半小时,一个半月内,突击教给队员们自己在山东临沂少年体校学习过的基本田径技巧,包括准备活动,如何起跑,冲刺,侧身撞线,交接棒,伏卧式跳高过竿,跳远如何空中摆腿等,然后带领学生到黄果树中学参赛。我校获得运动会总分第一,小秀以一米四五的成绩获得跳高第一名。


夏天,姨妈给我办好了入煤矿子弟农场的手续,小秀和小丽的辅导课没有中断,从此小秀周六下午独自骑那十多里山路来上英语辅导课。


那时丁旗镇逢三、七赶集散场后的下午,春秋两季,少数民族的青年男女会在镇外的山坡上对歌。通常是几个姑娘半遮半掩地在山坡树丛背后轮流唱情歌,三五成群的男孩轮流回应。几轮对歌以后,要是姑娘“看中”“听中”了哪位小伙,就用歌声约他到山后幽静处私会。


我们知青农场都是天南海北聚在一起的汉人子弟,本与对歌无缘,却有一位外号“大壮”的昏头小子,按捺不住青春萌动,一时兴起破了规矩。秋天的一场赶圩后,亮出他的好嗓门参与对歌,撩动了某个苗族姑娘的春情,却胆怯不敢赴会,伤了姑娘的心。


山寨民情涌动,姑娘的兄弟与众多青年男子愤愤不平,放话要灭了他们早就心存不满的煤矿农场知青点。我们农场八十多个女生二十多个男生,也找出农具棍棒,做好迎战准备。


黑云压城,风暴聚集。剑拔弩张的时刻,多亏小秀通过她父亲做那家苗寨头人的工作,同意我们农场领导带上礼物去寨子赔情,化解了民族地区酝酿之中的一场苗汉械斗。不知小秀的父亲是否因此批给那苗寨几百斤粮食补贴?


我获得复旦大学外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后,小丽的父亲让木工房师傅加班给我打了一个木箱装行李,还赠给我二十元人民币做奖励。


小秀来告别时,除了送来一袋米,还留给我一个小包袱做纪念。她离开后我打开,才发现是一只枕头套:上面绣了两只鸟两枝花,针线红色绿色为主。


这只枕头套我带到了上海,它陪了我至少整整七年。

 

 

我的两个私淑女弟子都在1978年考上了本地区师范学校,我真为她们高兴。小丽小秀刚入学时都给我写过信报告她们的新生活,那时复旦校园的绚丽斑斓在我周围层层展开,我对未来的美好生活满怀憧憬,只给她们各自回过一封简短的信,之后大家疏于联络,天各一方。


1981年初夏,用了近三年的彩绣枕头还七成新,当年面试我的中学英语教研室主任,受小秀委托給我写信,告诉我小秀中专毕业,正联系回母校作英语老师,在国家正式编制内,工资有58元,比我当代课老师高一倍,并问我有无长远考虑过与小秀的关系。


我那时刚从一阵感情风暴中走出(详见“千里奔她而去,只留下未完成的亲吻”),于是回了一封言不由衷莫名奇妙的信。先说小秀是个好姑娘,我对她心存感激;再声称自己自己要献身社会改造,可能会浪迹天涯,哪天会身陷囹圄都说不定,也许会终生独身,所以暂时不会考虑婚姻大事。我去学校书店买了一套《莎士比亚悲剧选》,签名后寄给教研室主任请她转给小秀,并祝她幸福。


又过了一年半,我在复旦读研究生时,姨妈从贵州调回重庆之前的最后一封信告诉我,小秀专程来与她告别,又送了一袋大米,顺便通报自己正准备那年的国庆节结婚。未婚夫原来是煤矿的井下工,后来“以工代干”,在矿务局办公室工作。男方原籍浙江,所以她们新婚旅行计划停留上海,姨妈说他们到上海的时候如果住宿搞不定,希望我能在男女同学宿舍分别给他们安排一张床位住两三天,我满口答应。小秀结婚旅行在沪停留时没有联系我。


小秀现在该退休了。我感谢她曾经给我的信任和关爱,感谢物质贫乏时代她慷慨赠给我们家三百多斤大米。实际上,不知不觉、被动主动、有意无意中,我犯下了农场“知友”昏头小子大壮同样的错误,让一个苗族花季少女怀春又使她失望,伤害过她。只是小秀仁心宽厚,没有计较,否则即使远在上海,也有可能被山寨的人追打过来——那几年的复旦男研究生和留校男教工宿舍,都出过好几起此类事件呢!


我在海外遥祝小秀有一个吉祥幸福的晚年。


有诗为证:


操场课堂相对看
英数体育一肩担
黄果瀑布运动会
苗家飞燕过横杠
 
私课非为颜如玉
束脩无悔换大米
龙岩镇外缓坡上
单车骑士累如驴
 
情意绵绵针脚斜
鸟雀声声枕套花
细细密密殷殷绣
及第张生负心娃


2021年1月20日于美东
 

张宽写字楼

张乃千:千里奔她而去,

只留下未完成的亲吻

 张宽:小姐姐和我,

上海街角那碗定情的阳春面

张宽:北大对不起,

那年我谢绝了您的录取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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