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叶子南,浙江绍兴人,翻译界知名学者,美国明德大学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荣休教授,广西大学特聘教授。著有《高级英汉翻译理论与实践》《灵活与变通》《认知隐喻与翻译实用教程》《英汉翻译:译•注•评》等著作。文化散文随笔散见于《博览群书》等杂志。
原题
风雨杭大路
上世纪70年代,我有一次从绍兴到杭州,去见外文书店的徐淮先生。我们因购书常有书信往来,却未曾谋面。忘了那天走的是哪条路,也忘了是前往书店的途中,还是返回绍兴的路上,只记得公共汽车途经天目山路,我看到路旁一排灰砖楼房,车上的人说,那是杭州大学的宿舍。我看到沿街的楼房窗户有的开着,窗外挂着衣服,还隐约看到有人站在窗口晒太阳。我心想,我为什么就不能到这所大学念书?心中充满了羡慕,也有一丝不平。但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七八年后,从其中一幢楼房的窗户探出身来晒衣服的人可能正是我。不过当时,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尽管我十分努力,前途却依旧渺茫。那次杭州之行大概发生在1974或1975年的冬季。我自“文革”初十七八岁起就迷恋英语,四处寻找自学的材料,还获赠了几本“文革”前杭大外语系的英语教材。自学过程中我发现,很多内容,特别是文学课文,难度比较大,在农村又没有可请教的人,也不能频繁进城问老师,所以后来就没能全面提高英语水平,而是把有限的英语用到翻译实践中去了。于是自1970年起,我就开始翻译医学文献,一直到1978年春进杭大停止。有人也许会问,自学那么点儿英语能够用吗?其实翻译医学文献专业要求高,对英语要求反倒不算苛刻。如果对所译内容较熟悉,文句的理解相对还算容易。当时不少医大毕业的医生也在翻译医学文献,他们中除个别佼佼者,大部分人的英语水平有限,但靠着专业知识,大多数句子都能理解,个别难理解的,也能蒙对不少。我那次去杭州就是想购买些和医学翻译相关的材料,同时结识一下徐淮。从杭州回到绍兴后,我继续在公社中学教书。当时已恢复了英语课程。我教高中英语,教学之余,还翻译些医学文献。天目山路旁一闪而过的杭州大学,搅动了我心中的一湖静水。本来我在翻译中寻求满足,每有一篇译文发表,就能让我的出版欲得到一次满足。虽然当时没有稿费,但每发一次稿,我仅存的希望就像瓶中的水,再次回到原来的水平,尽管水已接近瓶底。就这样,在希望渺茫的年代里,那一篇篇的译文不停地在添柴加薪,我的希望之火也就没有熄灭。就像有人借杯酒长精神一样,我靠翻译支撑着那个海市蜃楼般的希望。但自那次路过杭州大学,我开始反思医学翻译的不足,意识到必须提高英语基础知识,不能满足于译文的发表。于是业余时间又捡起了那几本已搁置多时的杭大英语教材。但重拾这些书本,并不是为任何具体的目标做准备,甚至不是为一个模糊的目标磨一剑,那是一种茫无目标的摩拳擦掌,是没有演出排期却仍不敢松懈的练功吊嗓,因为在那段岁月里,没有人知道我们这批人的未来。上调回城的人当然有,甚至还有去读大学的,但对于为数众多的青年人,这些出路仍然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正是在这样的境遇里,大多数人都选择了一条更务实的路,而我却远离了一起下乡的伙伴,朝一个在当时看来“最不接地气”目标驶去,在学外语和做翻译的航道上摸索前行。只是现在心中多了一个“干扰”,天目山路边的杭州大学。我带着没有期盼却也不无热情的心境,又在皇甫公社度过了几个春秋,终于在1976年迎来了政治舞台上的戏剧性变化。在这颠覆性的转变中,直接影响我生活的就是次年恢复高考的大事件。记得这个消息是在1977年9月份传开的,10月份就有了具体的部署,目标是新生在第二年3月入学。如此大规模的考试,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备完成,足见主政者的决心和执行者的能力。同时也说明,中国人只要给他机会,做起教育来是从不含糊的,因为这是民族文化使然。我觉得这回机会来了,就和公社以及学校的领导讲了我的愿望,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校长杨乃浚老师也非常激动,觉得这回可能真是我“咸鱼翻生”的时候了。“文革”前我只读过两年初中,很多功课都没修过,于是我的同事金烈侯老师就帮我复习数学。高考大约是在那年的12月,很多细节都忘记了。只记得皇甫公社考生必须到区所在地马山去考试。我的考试座位是在马山中学大礼堂的舞台上,因为考的人多,台下座位不够,只好把一些考试用的桌椅放到台上。全部科目考完后我心情大好,下午居然没有乘船回皇甫,而是沿着田间石板小路哼着小调走回去的,应该有二十多里路呢!我安心等待结果,但其实并不安心。仅从考试看,我不担心会落榜。数学是差了点,但我自信文科成绩定会把平均分拉上来,加上我发表的大量译文也肯定会加分。但是当时的政治气候仍未完全摆脱“文革”,思想开放的程度甚至还停留在“文革”前,录取时还不能彻底排除家庭出身这个因素,而我的家庭出身显然是会拖后腿的。在焦急中,我不动声色,照旧改作业、备课、讲课、唱歌、打乒乓球,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突然有一天,有人说公社党委的文书谢和兴在四处找我。我知道他带来的应该就是我焦急等待的消息。皇甫公社九年的艰难生活,就在我拆开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结束了。成功者因自己的努力而成功,却也常靠机缘巧合。比如一个1966年毕业的高中生,十多年后成了77级大学生,这迟到十年的成功里面,当然有他自己的汗水,但他一定也记得,十多年前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把刚到他嘴边的果实给夺走了。那时他肯定也为考大学努力过,但个人的努力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人的一生,无可奈何的地方太多,常被时代的潮流冲来冲去,就算你运气不错,在潮流中躲过了急流险滩,混得风生水起,但也不用往自己脸上涂抹太多的金粉。比如拿我来说,自己曾努力拼搏不假,但在这顶风冒雨的杭大路上,在日后求职糊口的过程中,机缘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也许可以说,自己的一点努力,再加上风云际会,甚至鬼使神差,才让我有幸坐在杭大的课堂上,听老师们谈文学、讲语法、说翻译,还有幸被外教捷斯基的朗诵感动,才让我日后在大洋彼岸,把在风雨杭大路上的所学所得讲给我的学生听,而这些学生大概也是因自己的努力,加上风云际会或是鬼使神差,坐在了大洋彼岸蒙特雷小城的教室里。时过境迁,那所屹立在天目山路旁,曾搅动我平静的心湖,激起我无限向往的杭州大学,已经早就消失在历史的烟波之中了。有人对促成杭大消失的“四校合并”耿耿于怀,一直想着要恢复老杭大,但那毕竟是覆水难收。学校的命运难道不像我们个人的命运?过去的事还是就让它过去吧。对于曾在杭大学习过的人来说,在记忆中存下当年生活的点滴,在脑海里留住老师的背影、同学的笑容,还有那牵引我们步月前行的校园小径,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本文摘自叶子南著《蒙特雷随笔》,商务印书馆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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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大新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