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董小军:他为"黑五类"子女争得平等的高考权利
老编的话:2018年是新三届大学生中的77、78级走进校园40周年。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延续“卌年”“校园”“同窗”等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董小军,杭州大学中文系78级。
原题
1978:一同高考的大哥
2002年年底,我去北京参加新华社主办的一个会议。当天晚上,我们十来个与会者相约到住地附近的酒吧聊天。
在座同行中,有一位来自上海一家新闻媒体的编辑胡先生。我在与他的闲聊中得知,他是“老三届”高中生,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曾到黑龙江支边。1978年, 已过而立之年的胡先生参加高考,幸运地迈入了大学之门。胡先生感叹说,高考改变了其一生的命运,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
胡先生的经历把几个在座的年轻同行惊得目瞪口呆,显然,“支边”、“恢复高考”、“老三届”这样的概念对他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胡先生的故事却让我感到特别熟悉和亲切,因为我也是那年参加高考的,而且我的不少同学都有着与胡先生相似的生活经历。只是,我与胡先生年龄相差悬殊,几乎是两代人。
1976年,“文革”结束。次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这让包括“老三届”在内的历届初高中毕业生有了一次重圆大学之梦的机会。
那年,我正在浒山中学(慈溪中学前身)读高中。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心中却一片茫然:“文革”十年间,正常的教学秩序受到严重破坏,以我们几近于空白的文化知识,又怎能迈过这高考之门呢?痛悔之余,那些成绩出众者就自然成了我们每个人崇拜的偶像。
当时,教我们物理的是位姓戎的代课老师。戎先生30岁左右的年纪,长得有点瘦弱,鼻子上架副度数很深的眼镜。他说话慢吞吞的,一口慈溪东部土话中夹杂着明显的上海口音,看人时似乎总带着笑意,但我们读出的却是一种冷峻。
关于戎先生,流传着不少说法,据称他祖父在民国时期当过大官,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戎先生自小聪明过人,文革前在上海读高中时成绩就数一数二。1966年戎先生高中毕业时正好赶上“文革”开始,大学停止招生。之后他回祖籍慈溪务农,娶了一农家女子为妻,连着生了两个孩子。
大约是1973年,其家乡兴办中学,因找不到合格的老师,无奈之下只得让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的戎先生代课,由于业务过硬,后来又被县城中学看中招了来代课。
当时,为准备高考,学校几乎每星期都要举行各课程的模拟考试,各地学校之间不但相互探听消息,还经常交换测试卷子。我们进行模拟考时,戎先生都会出现在考场。在向监考老师要上一份试卷后,他总会随意瞄上两眼,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之后,他也不急于答卷,而是先走到教室外面抽支劣质烟,回来后,再把试卷在讲台上摊开,将身子斜靠在讲台上答题,数理卷一般在三四十分钟内就能完成,每次都是满分。
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1977年高考时,理科成绩出众的戎先生报考的竟然是文科。年底时,成绩揭晓,他获得全宁波文科头名(也有说为第二),因此引起了北大招生老师的关注。
但那年戎先生却落榜了,他所在的生产大队(相当于现在的自然村)负责人以其“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由,拒绝在他的政审表格上盖章。
转眼迎来了1978年的第二次高考,心有不甘的戎先生再次报考,这次,他报考的是理科。考试刚结束,戎先生便做了一件震惊全省乃至全国的事情:他先是跑到省招生办,要求派工作组复核生产大队给自己下的政审结论;几天后,他又直接给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兼国家教委主任方毅写信,反映自己考出高分,但政审受阻的情况。
没想到,方毅真的亲笔给他回了信。如此,情况就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先是《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考场外的风波》,对戎先生考得高分,最终因家庭出身和政审问题而无缘大学的情况作了报道。接着,中央电台、《浙江日报》转发了这则新闻,一时间,戎先生闻名全国。
之后,便有消息传来,上级部门明确要求,对家庭出身不好的考生应一视同仁,着重看其本人表现,给他们上大学的机会。
就在戎先生为自己争得高考权利而努力时,在浙江中西部的丽水城,我表哥也经历了与戎先生几乎相同的遭遇。1957年,表哥的母亲,也就是我姑母被错划为右派,从杭州下放到丽水劳动。“文革”时期,表哥在读了两年民办高中后便失学了,他先是到建筑队打工,后来到当地一家工厂当锅炉工。表哥天资聪颖,又极为勤奋。
1977年,表哥报名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总分列丽水地区第15名,这个成绩超过了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但表哥也像戎先生那样,最终被卡在政审关上,痛失进入大学的机会。次年,他终于获得了再考的机会。
1978年7月20日,这是一个酷热的日子。我和我的物理代课老师戎先生在浙东慈溪,我的表哥在浙西丽水,在这天一起迈进了高考考场。
一个多月后,高考成绩揭晓,我有幸成为当年慈溪应届高中毕业生中的文科头名,戎先生则考得全宁波的理科状元。在不到一年时间里,戎先生先报考文科,再报考理科,成绩皆名列全市前茅。这位当年的“学霸”似乎总在创造让人意外的故事:他虽然考出罕见高分,但填报的第一志愿却不是北大、清华,也不是复旦、浙大,而是杭州大学。
当年国庆过后,我和表哥相约同一天到杭大报到,我在中文系,他在物理系。让人意外的是,戎先生竟成了我表哥的同班同学,也是他们班里最年长的一位。我就读的中文系78级,共102个学生,是全省12年来所积累的文科生的精英,其中大多数人有过支边下乡、务农打工、到部队当兵等经历,还有的早已成家,而与我年龄相仿的60后应届生仅20来人,同学年龄最大者与最小者,刚好相差一倍。
如今,我表哥已是一位有成就的物理学家,担任杭师大物理系主任。有一年他来宁波讲学,晚饭后我陪他在三江口一带散步,看着夜色中一闪一闪的江水,不禁感慨岁月流逝之捷。
我们聊到了戎先生,表哥告诉我说,戎先生入学时是班里的老大哥,基本功扎实,为人和善,很受同学尊敬。毕业后,他先是回宁波一家企业工作,之后,调到杭州一所高中担任物理老师。他的课教得很好,深得学生和家长的信赖。
戎先生退休后,有不少慈溪老乡会带着孩子特意跑到杭州找他,补习各门文化课以准备高考。戎先生生性乐观,经常说一句话,达则兼善不渝,穷则自得无闷,称得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真谛的人。
40年前高考制度的恢复,是我们国家开始一段新的历史性航程的伟大标记,而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则是改变其一生命运的关键之点。
杭大专页
原载微信公号“老杭大”,本号获许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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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