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文苑 | 孔捷生:从昨夜走近今天

孔捷生 新三届 2021-05-21


作家简历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从昨夜走近《今天》





作者:孔捷生


1979是年谱印痕至深的一年。此为开国元年,却非建政立朝,而是打开国门。“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那年开启而于十年后猝然结束的白银时代,北岛诗句是最好诠释。

蜡刻油印的史页

1979前一年12月的重要会议,让历史流向倏然改道,无数人的命运向度随之逆转。那不是与会者决定的,超载苦难让龙舟濒临倾覆,至深危机在于人心逃亡,遂生陵谷之变。

1978年“伤痕文学”拱开油漆剥落的朱门。我在这年发表小说,并快意地听到铜锁连同兽环断裂落地的声音。然而,此时另一群年轻人无意夺门而出,他们要做的是洞穿城墙,踩着老旧瓦砾,迎风抖开语言革命之旗。地下文学杂志《今天》在这年12月创刊,这又是1979非凡年份的重要铺垫。两拨人看似天然同盟,其实不在一个维度,潮汐同步而生,却注定淌入不同河床。

我凭一篇处女作获得1978年度全国短篇小说奖,但我是《今天》油印本第一批读者。事缘我那时和一北京姑娘热恋,南北相隔两千公里的爱情,颇为反世俗。女友家住和平里,父母是文化界中人,“文革”迭遭磨难,对体制外卷起的逆风有亲近感。那天有位年轻女孩在和平里登门征订民间刊物《今天》,她家便订阅。我即时读了创刊号,开卷最吸睛的是批评“伤痕文学”当红作家刘心武的一篇评论。再细读,觉得满纸透着油墨异味的汉语新颖生猛,尤是诗歌。

芒克与北岛
 
1979“开国元年”之春,我发表小说《在小河那边》,轰动一时,读者来信如木棉飘絮般飞来,该期刊物在许多图书馆被偷裁下这几页带走。此为伤痕文学代表作之一,但反叛姿态更猛锐,笔端刺得更深——就二十来岁的文学青年而言。
 
这种轰动效应让我兴奋了好几个月,正是《今天》让我冷静下来。每次来北京,我都迫不及待追读这本地下刊物。先锋诗歌和万之短篇小说《雨雪交加的夜晚》、北岛中篇小说《波动》,如萤火虫飞入我的阅读盲区。
 
我朦胧感知到文学在酝酿聚变,那时除了语言层面,尚未想得更远,不过已促人内省。自己锐意反叛庞然大物,直似跃出巨兽躯体的跳蚤,既往吸食的血液仍让我消化不良。
 
然而,整个社会刚从昨夜走出,每一缕曙光都令人激动。伤痕文学继续呼呼抡起响鞭,拷问现实。昨夜黑暗还在灌满冷风的巷子蹲守,不肯蜷缩进墓穴。而新政借助思想解放运动,清除保守势力,故而揭露控诉式的文艺基本不受阻挠。
 
那时文学很火,又何止文学,每片荒草瑟瑟的田畴都有新芽拱开冷土。记得李陀告诉我,陈凯歌想拍《在小河那边》。我那时不知他是谁,这位北京电影学院的年轻人和我同龄,他要等几年才拍出第一部电影《黄土地》。这则花絮展示了那个激动年份的意识流,无论青年陈凯歌还是我自己,都将迈过“伤痕文学”新犁的沟垅,走向鸿蒙未开的原野。
 
先撇开语言不论,展示不同家庭的伤痕,如同挥舞血衣,泣诉同一苦难渊薮。那并非真正个人表述,而是群体指控,近乎阶级教育之“忆苦思甜”。伤痕文学可能收复了沦陷已久的某些现实主义传统,然而没有超越,不可能导致文学革命。
 
另一批年轻人却别有抱负,从起步就不踏入那条旧辙。1979年民间“星星画展”是擦燃火柴的红磷,点亮颗颗星星。他们和《今天》成员基本重叠,只不过星星画展以直观形象强化了他们的前卫理念。然而对我冲击力最大的还是《今天》,让我对自己使用的文学语言生出惶惑。后来方悟出不独是语言问题。
 
石笋开花的季节
 
1979年伤痕文学仍在峰值,王蒙、茹志娟、高晓声、方之等一批“右派”作家,又将反思推向纵深年代。
 
这年我一篇非伤痕类作品再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有编辑告知,因为反响强烈的《在小河那边》太尖锐不能入围,实际这是安慰奖;但《人民文学》编辑又告知,只缘这篇小说获得很多读者投票。不管如何,人总有虚荣心,那种成功感有如被东风托起的柳絮杨花。
 
1979年发生了更多事,堰塞多年的死水飞泻而下,文学是大变革率先摇响的风铃。初冬,相隔廿年后重开全国文代会,上届文联主席郭沫若和出席文代会的毛泽东都已作古。史卷翻篇如地壳运动,被火山灰覆没的很多名字与作品被招魂归来,如石笋开花。

左起宗璞、刘心武、艾青、孔捷生

 
新华社记者拍摄第四届文代会老中青三代作家的新闻照片,刻意让我和刘心武、宗璞、艾青一起摆拍。数来廿几岁的作家代表只有我和韩少功、卢新华。在驻地国务院第二招待所出入,别人认为长着青春痘的我是随团工作人员。
 
对我而言,儿时仰望的星辰宛如下凡闪耀于眼前,巴金、茅盾、夏衍、冰心、丁玲、曹禺、光未然(张光年)……在他们建构的话语殿堂,这些名字本身就是传奇。毋庸讳言,影星比作家更吸睛。我见到秦怡、张瑞芳、王丹凤、王晓棠、白杨、田华、刘琼、孙道临、康泰、韩非、李默然……他们两鬓星霜如岁月盐碱,超负荷记忆刻写于眉宇额头,此际却如枯木逢春。然而,熠熠星光之中最耀眼的一颗是夏梦,港澳代表团着装本就异于内地,仪态万方的她在满眼蓝灰衬托下,宛如一朵白莲,亦似泯然失去而又翩然归来的美好记忆。
 
两广代表住同一幢楼,我和青年小提琴家何东都是琼崖知青出身,走得最近。《刘三姐》饰演者黄婉秋是广西代表,36岁的她仍算青年演员,也凑在一起。毕竟文代会代表辈份高者居多,两广代表梁宗岱更是新文化运动耆宿,却早被革命离心力抛向瓦砾场。我甚至未听说过他,由此亦足见文化链条的锈蚀断裂。
 
我也目睹纷繁劫难给文艺界留下的纵横疤痕。譬如红线女在代表团形单影只,尤被粤剧界代表杯葛。某次会后回宾馆,红线女远远见到秦牧,一盆火般呼唤:“秦牧同志!”急急趋前讨握手,从声腔到台步都好似戏台做功。我看到秦牧很尴尬,手握得勉强,更不想搭腔。
 
还有诸如此类的花絮,背后恩怨和我这辈并无瓜葛。但那些复杂故事里的血痂与鞭痕,真与己无关?周扬在全体代表大会闪着泪光向历次运动受迫害者道歉,我不疑他的沉痛与真诚,然而历史俯仰之间,就是许多人的生死与更多家庭的破碎。或许那些哭声将埋入某个地质年代,凝为眼泪般的琥珀,我曾这样以为。谁知道多年之后,令人扪心反思的悲怆竟化为震耳欲聋的沉默。
 
夜访《今天》
 
1979是呼喊的年份,从耳语者到敞开喉咙,跨度极大。文代会上满眼白发萧然而铁树开花,固然令人感怀;我这一辈也被放逐,却不愿回到原点。而更激越的声音不在体制殿堂,我被另一种破壁而出的文学语言刺激,很想走近《今天》认识他们。
 
加之有件事刺痛了我——文代会每晚都有文娱节目,比如中央芭蕾舞团久违的《天鹅湖》,还有香港与欧美“内参”电影。其中《鸽子号》表现美国青年独自驾帆船环球航海,影片壮美奇瑰,青春逼人,阳刚励志。我的成长期被集体叙事之茧丝缠绕,对个人视觉和陌生话语感应敏锐,却听到饱受迫害的几位文学前辈观后苛评,我大觉逆耳。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身的儿童文学作家黄庆云也受不了,她悄悄和我说:“别听他们的!”这横亙代际的审美裂谷,使我立志拒绝追随他们的足迹。
 
我只觉得与另一种声音更亲近,便想去探访《今天》。我先约一中年作家同去,被婉拒;我再约同辈韩少功,他欣然同往,这就是代际分野。其实我们都是井蛙,只不过,有的资深井蛙习惯圆柱体的明暗度,依恋井壁青苔;而有的初生之蛙却奋力爬上井沿,好奇地眺望无垠天空,继而跃向未知的江河湖海。
 
其实我和大多数人都不懂“朦胧诗”(彼时这个词还未造出来,而且根本概括不了“今天诗派”),但同代人经历相似,心跳频率更易生出共振,好比星辰对青春血液的潮汐引力。
 
北岛与孔捷生
 
那个冬夜很冷,阒寂的东四大街只有马车载着夜色走过,嘚嘚蹄声敲出一路空旷。我与《今天》同仁素昧平生,只凭《今天》地址和编辑部例会时间,与韩少功寻寻觅觅摸到东四十条。胡同昏暗无光,呜呜的风长驱直入,一头撞到南墙倒激回来,这氛围与地下刊物很相配。我们艰难辨认门牌,如同默诵接头暗号,终于找到“组织”。
 
至今犹记得那些年轻面孔,对陌生同龄人到访纵有讶异亦一闪即逝,文学就是寒夜里互相传递的名片。我认识了北岛、芒克、万之、江河……还有一位坐在角落的姑娘,自始至终都未说过话,未知是否徐晓。
 
还记得屋中央煤炉连接着土制采暖管道,炉上水壶嘶嘶滚沸,如年轻人灼热的呼吸。北岛主持《今天》稿件讨论,争论你来我往,专注的眼瞳中有种燃烧感。
 
两个访客都读了传阅的小说稿,最后北岛让我们发表意见。我忘了韩少功说过什么,他倒记得我对某篇讨论稿乱喷一通,让作者脸上泛起颜色,显然也不能令屋内其他人信服。那时我不知世故为何物,喷出口水哪怕很浅薄,却与虚伪绝缘。我与屋里的同龄人都未能预知,他们崭露的锋芒与才华,将成为文学史隆起的山脉。
 
那个冬天人心温热,却乍暖还寒。《今天》例会之后不几日,西单那堵墙就被洗涮蕩涤了,被洞穿的权力长城又开始谨慎修复。《今天》依然倔强生存,犹如砖缝野草,被塞外尘沙扑打得蓬头垢面,却又被风拭出绿意。
 
文代会闭幕晚宴,《伤痕》作者卢新华被安排坐在中组部长胡耀邦和邓颖超之间,胡一直和卢新华交谈,对他的学习与写作问得很细。伤痕文学得到改革新政加持,及至卢新华从复旦大学毕业,被点名去人民日报社当团委书记。彼时胡耀邦已是总书记。但卢新华不欲从政,谢绝了。这插曲犹如体温探针,可测知那个年代的温度。
 
左家庄桃林
 
文代会后我并未南返,1980年初即到文学讲习所进修。这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即鲁迅文学院前身。
 
当时所长是丁玲,但她极少来。文讲所在左家庄,借用朝阳区党校校舍。后院一片桃林,春来繁花点缀灰墙,给北京的风沙画上颜色。
 
其时天下脉象的升沉,使“左家庄”称谓的语境成了调笑佐料。同学都是文坛俊彦,古华、蒋子龙、张抗抗、王安忆、叶辛、竹林、陈世旭、莫伸、贾大山、韩石山、叶文玲、艾克拜尔、关庚寅、王梓夫、刘国春、高尔品、戈悟觉、乔典运……还有两个军旅学员;广东学员是陈国凯、杨干华和我三个。
 
文讲所同学,左起张抗抗、孔捷生、莫伸、关庚寅、王安忆、王梓夫、高尔品、叶文玲
 
文讲所课程紧凑,师资很强。记得古典文学课最受欢迎,尤是《红楼梦》。冯其庸讲课不及吴组缃,吴先生激情投入,让听者如临其境,神亦往之。
 
对我(不止我一个)而言,中国现代文学课程吸引力不足。左翼文学垄断了现代文学史书写,少时在那种叙事中阅读与成长,几乎不知道有别种流派与声音。我没读过新月社、浅草社、沉钟社、鸳鸯蝴蝶派;没读过李金发、穆旦、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叶灵凤……仅隔一代,这些名字就化为朽木长出白菌。而奉为圭臬的价值从左翼一侧无限扩展,据有全部话语场,直至它被革命文学整编、阉割、驯化,最后打入冷宫。就像青少年时我只知道夏梦所象征的香港左翼电影,到头来她也像夏日梦絮一般消散。
 
文讲所资料室的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有点拗口)作品摞满书架,俨然言语体系的城堡。抚过高低起伏的书籍,如同拍遍城垛的眺望者,我对地平线以下的憧憬,注定将要逃出这座城堡。
 
这年春天我与相恋四年的女友结婚,由文学讲习所主办婚礼。来宾有一位触目角色,是海政文工团苏小明,她是我妻子的闺蜜。最有名的来宾当属刘宾雁,我和他认识于1979年春,当时他、刘绍棠、八一电影厂青年作家王亚平、还有我被邀出席黑龙江青年创作会议,在那里我初识张抗抗。我的婚礼舞会明星正是刘宾雁和王亚平,那时我们都不大会跳交际舞,而这两位舞技出色。
 
应邀前来的还有万之。我也邀请北岛,他送了一幅邵飞的国画(现仍悬挂壁间),人却没来。我觉得他刻意和这个群体拉开距离。
 
后来始知,北岛没那么小器量。某日他带着新一期《今天》到文讲所推广,那时来自各地的同学没怎么听说过这份民刊,除了北京学员刘树华、瞿小伟和上海学员王安忆,大家显得不太热情,令我有点难为情。
 
我和《今天》朋友多有来往,北岛结婚也请我去他家吃饭喝酒。他和邵飞在西打磨厂街筑巢,那不是街,是老旧胡同。北岛写过,大杂院里谁吐一口痰,屋里的人就觉得啐在自己脚背似的。我也结识了星星画会王克平、马德升。他们的作品才气逼人,稚拙而刚硬,像劈碎神龛的钝斧。
 
1980年第二届“星星画展”居然在中国美术馆开展,我去观摩,见到展厅坐台的芒克忙得不亦乐乎,画展人气爆棚,无数瞳仁闪烁着新奇、欣悦、憎厌、愤怒……逸出既定轨迹的星星,不会受到所有人赞叹,犹如《今天》先锋诗歌掷向深潭,颓波惊溅,撩起了文学界的集体焦虑。
 
语言的反叛
 
雏鹰飞离巉岩,便不会重返旧巢,而在更险峻的绝壁寻觅新窝。鹰隼不是群栖禽类,它需要自己的天空。
 
当时掌握新时期文艺话语权的是张光年、夏衍、冯牧、陈荒煤等主流派。他们迭经煎熬,革命年代的战衣已褴褛不堪,故而主张解放思想,拥护改革,对揭露反思文革乃至五七年反右的作品都予以支持。但他们的审美范式和语言系统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如果对前置词“社会主义”不那么坚定的话,“现实主义”则是输入骨髓的源代码,任何偏离都是对这一至尊信条的冒犯。
 
现实主义是奔涌长河,滥筑堤坝让活水变成死水,决非震烁古今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师所乐见。然而还有一柄更沉重的斧钺,锐意将文学捶打砍削为特定工具,使之服务于某个宏大目标。建政前三十年文学就是这个形状,它首先毁掉现实主义,斧钺挥处其他流派更寸甲不留。
 
万之和孔捷生在瑞典

别以为只有前朝遗老坚执这种工具论,其实改革派中也不乏其人。万之在我的婚礼上认识刘宾雁,后者没听说过《今天》,万之介绍是纯文学刊物。刘颇不以为然,脱口而出:“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纯文学!”他持这种文学观从国内一直横贯海外岁月。
 
在普林斯顿多年,以我所知,刘宾雁对文学应隶属于崇高目标从不怀疑,对语言革命也没有兴趣。同为右派的邵燕祥则大不同,邵在主持《诗刊》时力排众议,发表北岛、舒婷等人的现代诗歌,不畏得罪顾盼自雄的贺敬之。
 
即便奉现实主义为圭臬的主流改革派,也有贤者拥抱异端,不独出于宽厚包容,比如冯亦代、蔡其矫、严文井等,原先就接触过现代主义。这三位我都认识,尤是严文井因围棋弈枰手谈接触更多,他晚年有点愤世嫉俗,说话尖刻,对亲近者也不留情,对先锋文学却未闻有过一字贬语。我当时因“偏离现实主义”,被出席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岭南重量级元老排斥,严文井却写信给我,谈他对现代主义的看法,并鼓励我的文学探索。
 
冯牧器重青年作家,我几次到他家拜访,他给我看过王克平送的雕刻手杖。记得王家和冯牧好像有点渊源。我不明白,通达开明的冯牧接纳星星画派,缘何回到文学就有排他性?记得冯牧当面约稿,我为《中国作家》写了一篇实验体小说,被退稿,便不再给该刊投稿。回想实在有愧,冯牧对我很亲善的。
 
年轻气盛,孰能无之?《今天》诸人亦不免俗。这又说到名宿艾青,他当然懂诗,无论传统抑或现代。艾青接纳“朦胧诗”,但后来与《今天》关系晴转多云,继而阴霾密布。此事我只略闻,不知其详。相信年轻气盛与泰斗自尊碰撞,难免留下一地碎片。
 
时间线的壕堑
 
逾越年龄代沟的握手容易,审美代沟却如天堑。我儿子是独立音乐人,他玩的音乐于我俨然来自外星。不同文学源流各有话语场,很难互相倾听,尤其在缺乏容忍度的体制,恰似平行世界的不同时空。
 
有个复杂特例,丁玲与拥有话语权的主流派有宿怨,她断然站在思想壕堑另一端,其间有几多负气成分,殊难判断。总之,她接纳被排斥的先锋文学,她有拍板权的《中国》杂志有如对抗主流派的孤独城寨,刊出一些不受待见的“今天诗派”作品。丁玲年轻时或走近过现代主义,也未可知。她插在箭楼的旗幡就像风信标,飘向迥然不同。
 
然而,丁玲帐前袍泽何止与先锋文学毫无亲缘,他们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比主流派更为坚持,尤其对前面那个词。他们不懂也不想弄懂现代主义。“朦胧诗”于《中国》,好比瓦垅上的兰芝,长得不是地方。
 
《中国》杂志仅存世两年,就因主流派倾轧和自家营垒岐见内讧,黯然停刊。《今天》并没有受其零星雨露的滋润,反是打不响名号的《中国》沾了《今天》的光,只缘曾刊登过“朦胧诗”,成了暮年丁玲晦暗天空难得的一抹晚霞。
 
蜡刻油印版《今天》生于破晓时分,长于体制城墙外,也只存在了两年,却能跨越时间线。丁玲的文学生命要比打压她的人活得长久,却终究凝成词典化石般的词条。至于左翼文学,虽比速朽的革命文学留下更多磨洗不去的碑刻,仍不免沉入语言之海。而同样成为文学史词条的《今天》,迄今依然是迎风挺立的生命之树。
 
高行健与孔捷生摄于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
 
同样成为光阴蝉蜕的还有“伤痕文学”,它比起左翼文学更不如远甚,凋谢枯朽的周期与革命文学堪有一比。如果说,我写的文字如逆鳞片片,是源于动荡的青春记忆。那么挣脱语言牢笼的拘禁,则是来自对革命文学及其母体苏联文学的本能厌倦。
 
如前述,我成长期的脐带缺少某种精血,除却古典文学尚有点根基,从未涉过不同流向的文学溪河。莫说现代主义,我在五指山中茅寮油灯下学写作时,连林语堂、梁实秋、张爱玲都只是听过,而读得甚少。故而《今天》的审美冲击波很凌厉,它在文学圈引致一片愤懑,却在平行世界的另一空间溅起更大面积的共鸣。
 
与已成体系的胎盘剥离绝非易事,无论个人与国家都如此。那个年代风的吹向很飘忽,1980年底《今天》被关停。有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当初到和平里上门征订《今天》的那位姑娘,在被迫停刊后再次登楼敲门,退还订费。记不清是几元几角钱,却记住了《今天》的形象,那是一种精神。
 
《今天》质朴的封面图案连同油墨气味消失了,但它的灵魂已释放出来,乘着汉语的翅膀,飞越书籍期刊堆成的壁垒。极欲摆脱劫后精神迷惘的一代青年,向酷旱天空伸出手掌,落在掌心的是点滴甘霖。
 
不同时代不同理想,需要不同的话语来表达。《今天》之魂不在于质问和反抗,而在于创造,用自己镌刻的符号与深厚、优美、雅致的汉语对接。它的翼展所及,先锋文学、先锋美术、先锋电影、先锋戏剧……齐头并进。这并非《今天》号角召引,而是挂钟走到那一刻,新思潮宛如弹出来报时的布谷鸟,鸣叫的声音,播扬的气味,都属于那个非凡年代,并埋进一代人的脑质层最深的皴皱。
 
而我的人生起步恰逢至暗时期,对那个梦魇之憎厌,正是山中知青秉烛奋笔的内驱力。摇曳油灯在暗黑里如此微茫,恰似青春期叛逆的苗芽,却燃起自由向往。走出丛山,我的魂魄再也不听从施过咒语的符箓所召唤,那是一种后天免疫力。
 
然而,文化层面与语言系统驱魔解咒就难多了。如暗物质般捉摸不到,它的引力令光线弯曲。一个人的思路、论说、行文、言辞,都受暗物质看不见的能量所左右。
 
北欧天空下的旗影
 
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都在勉力挣脱心魔,由反抗而产生的重力效应,首先逆转了自己的命运。八十年代最后一年,光穿越弯曲时空,如同透过棱镜的折射,人生与国运都猝然偏转。我如浪淘沙粒,几经颠簸,搁浅在大洋彼岸滩头。
 
大裂变好比天体爆炸,一些文学同行和《今天》多数同仁,如星尘散落世界各地。命运聚散与母语漂流重编了文学史页码,相信那是一种使命。
 
1990年暮春,余震未消,留学挪威的万之和在奥斯陆大学当访问学者的北岛,组织一群海外作家聚首北欧,商讨《今天》复刊。他们两人加上刘索拉、查建英、高行健、李陀、杨炼、徐星、老木、还有我,从世界各地飞来会合。
 

左起后排李陀、查建英、万之、刘索拉、杨炼、北岛;前排孔捷生、高行健、徐星
 
会议前半段在挪威奥斯陆,后移师瑞典斯德哥尔摩。1985年我和北岛到过瑞典,挪威却是初访。其时北欧刚告别凛冬短促的白昼,回归正常日照,咸味海风从峡湾带来温暖,海鸥在奥斯陆大学校园翩翩来去,春意从林梢飘上人面,更爬上衣衫。大家闲坐草坪,裤子便印满斑斑点点的蒲公英花粉。
 
满眼大好春光,会议风景却不那么悦目。大家唇枪舌剑,火花四溅,互不相让。若非心存执念和个性毕露,也成不了诗人作家。《今天》的文学定位引爆第一波争吵,其中老木的情感仍被血与火交织,故而主张《今天》应扬起被洞穿的血色旗帜,如同战斗檄文,却乏人认同。为此老木懊恼而且愤怒,他后来之命运跌宕,这或是记忆相册被揉皱的一页。
 
忤逆与反抗确系《今天》一脉精神,但反叛不是目的,创造才是。其时我到美国未久,应陈若曦邀请任文化杂志《广场》主编,我素来拒绝工具论,哪怕身历惨变,却不愿文学重蹈为崇高愿景献身的老路。
 
于是第二波激辩就来了,高行健主张《今天》应亮出时代烙痕,如同刺配流放者脸上的金印,开宗明义这是流亡文学杂志。李陀是反方,认为必须坚持纯文学方向。
 
我支持高行健,但受柏林墙倒塌的雪崩效应所感染,并不认同高行健“文学流亡是长期的甚至是永久的”之说。蓦然回首,他确系先觉者。
 
谈复刊方向性的命题假如失之玄虚抽象,那么具体争吵就火爆到几近反目。会议从奥斯陆开到斯德哥尔摩,激射口水的抛物线在延长,原爆点在高行健的剧本《逃亡》能否在《今天》复刊号发表。反方还是李陀,认为《今天》复刊伊始就应该端正站姿,文学不与政治掺和。而万之、我、杨炼却是《逃亡》支持者。
 
我彼时尚未读过《逃亡》剧本,相信杨炼亦然。我的表态来自挥之不去的震撼记忆,认为纯文学不能背对时代,为纯而纯。舌战到文斗极限,如无万之和北岛斡旋,真不知会否用上肢体语言,毕竟那时大家痛点怒点都很低。
 

《今天》复刊会议留影,最高处站立者为诗人老木
 
直到汉学家马悦然、罗多弼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组织的“文学之夜”,老师学生上台表演和朗颂各人的翻译作品;小楂(查建英)用英文朗读自己的小说;刘索拉穿一身黑衣,像跳大神似的,表演自己创作的蓝调音乐,令人印象深刻;瑞典现代舞蹈家江青表演高行健戏剧片段“声声慢”;汉学家夏谷用瑞典语朗读我的一篇黑色幽默小说,听众笑声不止……精彩纷呈之夜,消弭了流亡者戾气,为复刊会议拉上帷幕。
 
那一刻,令我想起十年前北京的冬夜胡同。言语革命从冷风中出发,踉跄走过的荒野在身后变绿。
 
放不下的岐见
 
我不觉得自己和杨炼很有话语权,相信秉性温和而倔强的万之是压舱石。总之《今天》复刊号登出高行健的《逃亡》,我这才拜读。
 
剧本将大事件虚化为背景,角色是一对青年男女及一个中年男人,没有姓名的三人躲进仓库逃避兵燹。《逃亡》表现不是纷乱时代对个体的笼罩和征服,而是人性挣扎。它超越了那段历史的种种评判和道德争论,政治与暴力还有其他响亮崇高的价值,都从不同方位合力将个人话语逼到死角,犹如那座黑暗的废弃仓库。而《逃亡》就是不同个人在绝境中的自言自语,历劫不灭的人性就像暗夜孤灯,无助地摇曳,却是唯一能照亮和辨读历史的烛火。我庆幸自己支持复刊号刊登《逃亡》,并认为最能代表高行健戏剧成就和思想高度正是《逃亡》。
 
《今天》复刊的终极向度,采纳的是李陀意见。如果它只是一本流亡文学刊物,风貌或有所不同。好比蓊郁林木与孤傲大树,文学只在一棵树干上抽条吐叶,则不见森林。故国文学探索者始终香火不绝,他们是脚踏冷土的耕夫,却非处于流亡状态。
 
但随着时间线延伸,文学已被合谋的权力与资本放逐,成了冷板凳上的冷话题。不再有重物去压迫实验性先锋性,只有牧笛与放羊鞭,将文学放养到离现实保持安全距离的牧区。《今天》秉持的纯文学概念也应该有进阶版了。
 
不论国内与海外的作家,他们对权力、资本、商业与庸俗的抵抗,这种信念难道不是一直在放逐之中?莫非直面现实竟与纯文学洁癖不能兼容?如果将“流亡”概念涵盖到从重力压迫下叛逃的所有文学,纯文学的意义会不会更丰厚深刻?逃避或逃亡,哪个才是四十年前《今天》之魂?不得不说岐见始终未放下。我只认同《今天》的精神是“我——不——相——信”!
 
岁月荏苒,当年仓皇去国,如母语种子坠入冻原。我在美国逐水草而居,虽未离开文学,却不能说很亲近。直至退休,我才重履文学厚土。望去自己耕耘过的垄沟已杂草丛生,一晃卅年,乡愁已不再是身份验证码。于是我扶正犁把,黑土被不断翻起,在阳光下发亮,如波光粼粼的河流,在语言文字的流淌中,我听到了咿哑桨声,而《今天》就是渡口。
 
我不知有哪家民间文学刊物能跨越四十年,即使星汉灿烂的新文化运动亦无此记录。我忽然悟出,自己用了四十年走近《今天》,与曾经的话语场渐行渐远,蓦然回首,已被摆渡到河道另一侧,那正是我青葱年少时憧憬的彼岸。语言涅槃不是一种学习与模仿,而源自精神超越与升华。《今天》也是如此,它始终在击楫摆渡。
 
如果说,《今天》曾是磕击一代人文学想象的燧石,如今光阴苔癣已悄然爬上粉壁的青春题刻。有人背身退出,有人选择妥协,却始终有人负囊独行。燧石最初磕出的火星,已经点燃一片烛海,最终会照亮跋涉者生命的全部。
 

写于庚子苦夏


中国当代文学史的

另一条河流





孔捷生专列

孔捷生:那不是好的年代,

却是我们最好的年华

孔捷生:来自五指山的小提琴家

孔捷生:我的外祖父,
燕京毕业的抗战烈士和他的遗孤们
孔捷生:美国“西城大妈”,
动辄向警方举报“坏人坏事”

孔捷生朱嘉明对话

知青理想主义纵横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原载微信公号今天文学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昨天的记忆

北岛:四十年前的记忆断章

北岛:北京四中那些事

北岛:生活如此,命运如此,

他依然坚持:我不相信

陶洛诵:我和北岛,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北岛:大串联到上海,

我对陈丕显秘书大发雷霆

诗人芒克:我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

顾晓阳:我们的今天得益于他们的昨天

顾晓阳 :湖高朋满座一碗炸酱面伺候

顾晓阳:1979人民大学罢课亲历记

顾晓阳:支教半年我引起一场风波

顾晓阳:新生代诗人的锦绣年华

顾晓阳:法国文青老白

顾晓阳:混在北京的美国好友老康

顾晓阳:先锋小说家马原

顾晓阳:革命年代的记忆碎片

顾晓阳:洛杉矶的家被盗

阿城哥几个成福尔摩斯

顾晓阳:洛杉矶,乡愁变成了数码的

顾晓阳:顾城最后的日子

刘索拉:把声音抛出去有时搭上命

查建英 :离开中国之后,才逐渐懂得中国

查建英:那的确可以说是一个浪漫时代

杨炼:故乡哀歌——献给父亲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届2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