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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丨张志鸿:那些年,一名小镇少年的阅读饥渴

青山自牧 新三届 2021-12-1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志鸿,湖南邵阳人,1978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7月毕业,曾在中学、中专执教17年,在某央企湖南公司工作多年,定居长沙。


原题

那些年, 一名小镇少年的

阅读饥渴





作者 :张志鸿 



少年是野猫饥饿地游荡。
——摘自本人旧诗

 
回望小学初中阶段,正值文革后期,我们最缺什么?

缺吃,也少穿。

即便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你也可能听说:那时候购物都要票证,包括粮票、肉票、糖票、食用油票、副食品票、布票、豆腐票、香烟票、火柴票、肥皂票……

最缺的是什么?

我的个人感受是:缺可读的书,最缺的是好书。
 
01

家住湘南一座有年头的小镇。

镇上只有一家小小的新华书店,新书也不多。

管书店的黄伯伯慈祥温和,允许我们在店里看书,只要不弄坏。

托他的福,我看过一些连环画,如《小号手》《鸡毛信》《刘文学》《风雪大别山》等等。

我比较喜欢根据外国电影改编的连环画,如《海岸风雷》《地下游击队》《看不见的战线》《列宁在1918》,感觉有异国情调。即使看过电影,也值得细细品味。

有一两年,我的指甲缝里常是黑的,洗不干净。别人问,我也不解释。因为我经常在学校旁边铁业社(机械加工厂)的废品堆里捡废铁,然后卖给土产铺(土产废品收购店)。当时,1斤废铁大约能卖7分钱。

卖废铁赚的钱,我都买了小人书。

附带说一句:后来,黄伯伯的女儿继承父业,又调至省城的新华书店。1985年前后,我还托她买过一本内部发行的书。
 
02

看连环画当然没有读小说过瘾。

文革后期,也有一些正规出版的小说。

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李心田写的《闪闪的红星》。那时我10岁左右,现在看来已经够晚了。


1972年出版的《闪闪的红星》

我喜欢的长篇小说,还有《渔岛怒潮》《小布头奇遇记》《武陵山下》《桐柏英雄》《沸腾的群山》《新来的小石柱》《三探红鱼洞》等等。

现在看来,《连心锁》是一本奇书,写的是八路军、解放军中的朝鲜族将士,一直写到他们成建制地加入朝鲜人民军。

《南方来信》名为书信,实际是关于抗美游击战争的现场报道,作者是在越南南方丛林坚持艰苦斗争的一些游击队员。

能看到的外国小说很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算得上至爱。为保尔与冬妮亚的分离而伤感,更为那一段著名的独白(“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激动不已。多年后才知道,书中的白匪头目还有另外一面。

那时候最红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我觉得枯燥乏味,特别是后者。

有一天,经常和我换书看的堂兄笑嘻嘻地给我一本长篇小说《虹南作战史》,说是打仗的,你肯定喜欢。我如获至宝,回家一看,大呼上当,这哪是打仗啊?明明是写上海郊区农村的路线斗争,而且寡淡如水,读不下去。
 
03

当然,更好看的小说是文革前出版的,如《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岩》。这些英勇神奇的故事,足以满足一个男孩子对革命英雄壮志豪情的全部幻想。


1963年出版、1997年重印的《红岩》

也读过《红日》《保卫延安》《苦菜花》《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书,感觉就要差些。

可在当时,这些书都是毒草、禁书!

只能悄悄借,悄悄看,悄悄还。有时,还得加上伪装。

这些书往往陈旧发黄,污迹斑斑,缺少封面,甚至缺页。在我之前,已传看多人;在我之后,还将有人传看。
 
04

父亲是镇中学的语文教师,爱书惜书,虽然那时候家里没有书柜,也难得买书。

在家里,我读到了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文革初期,作者金敬迈大红过一段,很快就“犯错误”了,所以书也被禁。可能是考虑到内容没问题,父亲允许我读。我喜欢作者的文笔,一些芝麻蒜皮的事,写出来也很有味。

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郭沫若题写的这个书名,隐藏着一条“反标”。他不无炫耀,却让我目瞪口呆。


1980年重印的《欧阳海之歌》,郭沫若题写书名

那时候,每周二、五的晚上是教师的政治学习时间,雷打不动。父亲不在家,我就翻箱倒柜,到处找书。

有个晚上,我发现了一个宝库:在一个大笼箱(方形木箱)箱底,藏着50年代父亲用过的几本《国语课本》。

在用繁体字编印的这些教材中,我第一次读到《牛郎和织女》《柳毅传书》等优美的民间传说。

更重要的是:这套教材为我展示了唐诗宋词的神奇。在泛黄的纸上,那些简单的文字鲜活起来,配上古朴的插图后,更有神韵;这些诗词仿佛唤醒了血液中的某些密码,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一个晚上,我发现一本杂志(应该是《湘江文艺》)上刊登了湘剧《园丁之歌》的剧本。想起报纸上批判过这个剧,我就果断地撕掉了剧本部分。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发现了,把我一顿臭骂。

当时我不知道:1974年11月,毛泽东在长沙看了这部戏之后表扬了它,此后官方又肯定它了。
 
05

你可能难以相信,我对现代史特别是中共党史的兴趣,最初来源于“毛选”四卷。

寒暑假,我们兄弟常去乡下的伯伯、姑姑家做客,有时在乡下呆上十天半月。绝大多数农家都没有藏书,唯有“毛选四卷”,几乎家家都有。很多家庭的墙上都做了一个“宝书台”,台上摆放着“毛选四卷”,至少也是袖珍版的《毛主席语录》,用红色塑料封皮套着。

吸引我的不是正文,而是那些注释,既有人物简介,也有对历史事件的简述。这些注释勾勒了近代史、现代史的轮廓,如草蛇灰线,曲径通幽,引人入胜。

五次反围剿、三大战役,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冀东事变、皖南事变,立三路线、王明路线,陈独秀、杜聿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斯大林是中国人民的朋友》《纪念白求恩》《别了,司徒雷登》……
 
06

1975年开始的“评《水浒》批宋江”运动,给我带来了意外之喜:父亲托人买到了120回本《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墨绿色封面,分上中下三册,还标记了“内部发行”。

书是限量发行的,据说全区只分到几本。

从此,我将108将的故事读得烂熟,对他们的江湖外号如数家珍。我喜欢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的做派,喜欢作者的人物描写、景物描写并多处摘抄,对罗真人的“神功”更是深度着迷、想入非非。在梁山群星中,最喜欢童心未泯、率真豁达的鲁智深,侠胆琴心、勇进勇退的燕青,最讨厌虚情假意的宋公明。

因为熟悉小说,在“评批”运动中,我还和同学自编自演过小品,我演的就是宋江这个“投降派”。
 
07

在同学李驰家里,读到了他父亲手抄的郭小川诗歌,一读就喜欢。

喜欢《向困难进军》的豪迈、《春暖花开》的激情、《青纱帐——甘蔗林》的深沉,也喜欢《祝酒歌》的优美流畅:

三伏天下雨哟,雷对雷;
朱仙镇交战哟,锤对锤;
今天晚上哟,咱们杯对杯!
……

我把这些诗歌几乎全抄了下来,反复诵读。

那时候,还没有读到《望星空》《团泊洼的秋天》,还不了解诗人内心挣扎的另一面。


1979年出版的《郭小川诗选》,茅盾题写书名,吴冠中设计封面

在李驰家里,我还读到了文革前出版的科普丛书《动脑筋爷爷》,有10多册,图文并茂,让人爱不释手。

在班主任肖老师家里,看到老师的儿子在读他家中收藏的少儿杂志《小朋友》,也是文革前出版的,也有10来本。斗胆借阅,收获多多。
  
08

我读过一本手抄本的外国小说《海盗》,具体内容早忘了,只记得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传说这是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带给周总理的见面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故事情节跌宕曲折,故事中交织的人性、爱情、复仇让我极度震撼,久久难以平静。

我是躲在学校东南面围墙外的油菜地里读完的。骄阳直射,热烘烘的地气混杂着浓烈的油菜花味,让人兴奋,又有些头晕目眩。

奇怪的是,我多次上网查找,从未找到关于这部传抄小说的记述。我不相信它来无踪去无影。也许,看到本文后,会有其他读者发出回声的。
 
09

那时候名声最大的手抄本,莫过于《少女之心》。我无缘读到,也不敢找人去问。当时这是头号黄书、禁书,似乎读过它的人都会变坏。

邻近的县二中有个姓张的学生,因为所谓“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据说根源就是读了这本书。

去年参加中小学同学聚会时,才听说本班也有几个女生当年读过这本“坏书”。几十年过去了,她们的身心一直都很健康,说明那本书的影响也有限,或者根本就不是坏书,只是一本拙劣的性启蒙读本而已。
 
10

那时候,杂志本就不多,值得看的更少。

地位显赫的《红旗》杂志偶尔也会登一些文艺作品,如现代京剧《杜鹃山》《平原枪声》的剧本。


1975年出版的《杜鹃山》剧本

偶尔,也能看到学校订的《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湖南画报》。

“九一三"事件后,公开发行的文学杂志多了起来,如北京的《解放军文艺》(1972年复刊)、湖南的《湘江文艺》(1973年复刊)、上海的《朝霞》(1974年创刊)。

1976年1月,《人民文学》《诗刊》也正式复刊。

1977年,杂志上登载了短篇小说《班主任》、话剧《枫叶红了的时候》,仿若声声春雷。

1978年初,报告文学《歌德巴赫猜想》借助《人民文学》横空出世,《人民日报》竟然全文转载,轰动一时。

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了。
 
11

前面列举了一些书名,丝毫没有炫耀的意思。

恰恰相反,我只想说明:在需要知识滋养的年龄,在价值观、想象力形成的季节,没有好书读,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饥渴,是莫大的痛苦和悲哀。

那时候,中学的物理教材叫作《工业基础知识》,生物化学教材叫作《农业基础知识》;语文教材中,最多的课文是毛主席诗词和语录;那时候,能看到电影《三打白骨精》,看不到小说《西游记》……

为了弥补教材的不足,初中老师曾经用蜡纸刻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作为我们的语文教材。(参见拙文那些正在远去的明师

恢复高考之初,文科生没有《历史》《地理》教材,只有老师根据《考试大纲》整理、刻印的复习资料。

为了多看几本书,我也付出过代价。

常常为了一本书,去向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们说好话,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晚上或周末自习时,我经常桌上一本课本,下面一本小说。为此,没少挨父亲的胖揍。

看书也伤及我的健康。1976年冬天读长篇小说《李自成》第二卷(共三册),多次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受了风寒,养成了“半声嗽”的毛病,总是干咳。直到结婚之后,这毛病才完全消失。

无可选择、来者不拒地读书还有一个后遗症,就是喝了不少杂质甚至“狼奶”。为了排除,我花了很长时间,至今也不敢说已经干净。

还想说明一点:我的经历绝非偶然。

当年,和我一样如饥似渴、千方百计寻找课外书的青少年还大有人在,我的同学、熟人中就有好些。而且,他们比我更难找书,付出的代价更多。
 
12

其实,在很多大中城市,文革中仍有一些中外名著悄悄流传。

在高干子弟、北京知青中,有一些高质量的“灰皮书”、“黄皮书”(“供内部参考批判”的当代西方名著)在圈内传阅,成为启蒙的源泉。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更多的人开始独立思考。


1978年出版的《天安门诗抄》,华国锋题写书名

小镇少年如我,坐井观天,其实非常孤陋寡闻。

但和很多同代人比起来,我算是幸运的。

毕竟,父母是老师,生活在校园,我还能看到一些书。依靠阅读打下的文史基础,恢复高考后顺利上了头班车。

可我的很多哥哥姐姐、同乡同学就没有这个运气了。

在他们中间,不少人原本很有才气;至今,他们的言谈还不时闪耀着灵光。

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

我的家乡盛产诗人。
……
我的家乡不产诗歌。

幸好,那个令人窒息的年代已经翻篇。

当下也有诸多毛病。在升学压力大和信息爆炸的新常态下,一些孩子失去了选择权,一些孩子则得了“厌食症”,不爱看书。

但是,对任何想要回到文革的企图,我都会坚决说不。
 

  2020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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