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 | 梁作民:当年我们编印“大学毕业纪念册”
作者简历
梁作民,笔名梁良良,1958年生于安徽,当过插队知青和采煤工人。安徽大学哲学系77级,北京大学哲学系83级研究生,退休前是江苏省委党校学术委员,二级教授。著作有《走进思维的新区》《我思故我狂》等。
原题
四十年前编印
大学毕业纪念册
1977年12月,我作为安徽省濉溪县插队知青,参加十年文革后的首次高考,幸运地录取到第一志愿——安徽大学政治系。
1978年2月底,我们77级新生进校。一年半之后,经过不懈的努力争取,安大政治系分成哲学和经济两个系,我们39位同学分到了哲学系继续学习。
1981年底到82年初,我们四年本科即将结束,迎来了忙碌的毕业季。在那个人生转折点上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让我们难以忘怀。根据现有的记忆和保存至今的片段文字,下边简略地回顾我亲身经历的编印“毕业纪念册”的曲折过程,算是献给本科毕业四十周年的小礼物吧!
大约在1981年12月,我们班委会决议,编写一本“毕业纪念册”,油印装订,离校前夕全班同学人手一本,作为同窗四年的永久纪念。
这个决议确实很有价值,在当时还是挺新鲜的。我不知道这项创意最早是哪位同学提出来的,只知道最后转了一圈,班长把实施决议的重任交到了我手上。
我们班长名叫方宁,和我同宿舍,比我大三岁。他进校前是公社(乡镇)书记,毕业时进入省直机关从政,后来到宣城市先当市长后当书记,退休前担任国务院参事室副主任。
当时我对方宁说,纪念册的设计、编辑和印刷我可以负责,但是其中的内容必须由你牵头,组织全班同学共同参与撰写。
按照我们的构想,纪念册的主要部分是,每个同学用自画像的形式,展现个性化的精神风貌。那么自画像应该包括哪些侧面才能充分展露一个人的整体风貌呢?我设计了十几个栏目,在本宿舍议论修改过几次,最后方宁班长拍板确定了九个栏目:平生志向,人生态度,专业爱好,业余喜好,性格气质,恋爱观,崇拜的人,爱读的书,理想职业。
除了这些栏目,开头需要写一段文字,介绍自己的年龄、家庭、经历、地址等,结尾还有“分配单位”和“临别赠言”两项。以上内容构成一位同学比较全面的自画像,全班39幅自画像,再加上一篇“前言”、一张毕业照、两个“附录”(任课教师和班级干部),就合为一本完整的“毕业纪念册”了。
为了省去解释那些栏目的麻烦,方宁对我说,“你先把你自己的自画像写好,当做模板,让其他同学参照着写就方便多了。”于是我稍作思考,按照当时的真实状况,很快绘出自己的“自画像”——
参考我这个模板,班上同学陆陆续续把他们写好的“自画像”交到我手上。其中各种观点和描绘真是五光十色、恢诡谲怪,充分反映出当时每个同学对自我和外界的认知。请看我们如何阐述自己的“恋爱观”——
“理智的命令和感情的向往,二者之间的统一。”
“没有爱情则永远独身,有了爱情则忠贞不渝。”
“失恋是人生最辉煌的一章。”
“宁可不爱,绝不盲爱;宁可不婚,绝不草率。”
“假使我的妻室:贤、娴、闲,我就说有个美妙的上帝真实地存在着。”
“受命于自然。”
“它是自然规律,是社会义务,也是个人需要。”
“爱情是心灵的结晶,婚姻是社会的重负。”
“互补。”
“不轻易地爱,也不轻易地不爱,爱一个有可能爱得上的人,爱他一辈子。”
“痛苦中最高尚、最强烈、最个人的,是爱情的痛苦。”
“离开了事业,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的游戏。”
“爱情=性爱+友爱,≠权势+金钱。”
……
有没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
和我同宿舍的余涌,是全班年龄最小的同学,进校前还在读高中,从未谈过恋爱,面对“恋爱观”栏目有点犯难。有同学建议他,“你可以写:情窦未开,不知恋爱为何物。”我说,“那样写显得太直白,不如写:等到满山红叶时,多浪漫啊!”这句话是一部很流行的爱情电影的名字;余涌感觉不错,高兴地把自己的“恋爱观”写成“等到满山红叶时”。余涌毕业时留系任教,然后和我一起考进北大哲学系读研;再毕业时进了中国社科院,终于等来了他的“满山红叶”。后来曾担任哲学所党委书记,现在听说常住加拿大。
安大教学楼我们的教室
这几十幅自画像内容丰富,特色鲜明,正应了莱布尼茨的那句名言:“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八十年代中国社会文化的若干特点,很值得认真研究,本人打算以后专门撰文分析。
当时面对这些个性十足的“自画像”,我的编辑原则很简单,除了格式和错别字,其他地方不做任何改动,完全保留每个同学的原汁原味。
纪念册的主体部分完成了,还需要一篇前言。我让方宁自己写,我说“你是班长,写前言最合适!”他不愿意写,而是约了张炳九和胡建明两位同学,各写了一篇交给我。
张炳九写的那篇“前言”高屋建瓴,气势磅礴,但是内容有些空泛。张炳九也是和我同宿舍的,比我大11岁。他进校前在淮南化肥厂宣传科,毕业后先考入南大读硕,再考入北大读博。他进北大时我还在读硕,我俩又相逢在未名湖畔,纵论天下一年半。不幸的是,那年春夏之交的暴风雨把他打翻在地,……后来只能下海经商,奔波数年;正当财务自由准备重返学界的时候,却突发脑溢血,身心遭受永久性损伤。一代英才,竟落得如此光景,让人不胜唏嘘!
胡建明写的那篇“前言”风格大不相同,读起来文采飞扬、花团锦簇;更像中文系的口吻,未达哲学系的高度。胡建明毕业后回到家乡芜湖,在市委做秘书。有一年我去找他玩,他很得意地告诉我:“这几天芜湖各单位都在学习我的思想!”原来,他给市委书记写讲话稿,偷偷塞进了自己的一些私货。后来他辞职下海南,参与房地产开发,赚到第一桶金;在房地产大崩盘前夕,鬼使神差般地移师上海,转而经营多家药品连锁店。胡建明应该是我们班从商最成功的亿万富翁吧?
我把两篇“前言”交给方宁,让他做选择。最后他说,“干脆这样吧,你把两篇前言揉在一起,取长补短,压缩成一篇。”于是,1982年1月2日,我把两篇风格迥异的文章,综合缩写成一篇新的“前言”,全文如下:
我们的毕业纪念册封面
第二天,我把纪念册的所有材料整理成定稿,让班长过目后拿到哲学系办公室,请打字员小汪尽快打在蜡纸上;打好后,我又去校对两遍。
在这即将付印装订、大功告成的关口,突然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差点使得这本纪念册胎死腹中。
在编辑“纪念册”的整个过程中,我直接联系班长方宁,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向系领导汇报此事的。只记得蜡纸打好之后,方宁跑来对我说,“糟了!系里胡书记看了纪念册,认为问题很多,要我们必须修改!”
我问“有哪些问题?”方宁转述了几条,其中最主要的是,“有人竟然崇拜拿破仑,这是立场问题!”
我赶快翻看原稿,发现在“崇拜的人”那一栏里,王唯同学填写的正是“拿破仑”!王唯是滁州来安县知青,进校前担任生产大队长(村长)。在新生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站起来说:“我是男人!”大家听着很奇怪,心想“没人怀疑你的性别啊!”接着他又重复一遍,大家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我是来安人”,语速太快,而且“LN不分”,就把“来安”连读成“男”了。毕业后王唯留在本系任教,后来投笔从政,从省人事局科员,一直干到省信访局局长。
听了方宁转述的胡书记意见,我很不以为然:崇拜拿破仑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崇拜希特勒!当时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宁可不印,决不修改;因为修改就意味着失真,如果把“崇拜拿破仑”违心地改成“崇拜马克思”,那纪念册就失去了意义,还有什么好“纪念”的?
但是方宁是个现实主义者,他首先考虑的是这件事情怎样才能办成功。经过商讨最后达成的方案是,内容不用修改了,只把“崇拜的人”那个栏目全部删除,不管崇拜的是谁。
于是我又来到打字室,用一种类似蜡油的涂改液,把几十张蜡纸上的“崇拜的人”那一行全部覆盖掉。在覆盖的时候心有不甘,我灵机一动耍了一个小花招:故意覆盖得不彻底,留下一些若断若连的点点划划;作为历史证据,告诉同学们,这里就是你“崇拜的人”被屠杀后的现场遗骸。
请看“毕业纪念册”正文第四页,就是王唯同学的那一页,在左半边的下部留有明显一片天窗;仔细看空白处,“拿破仑”的“拿”字的上边几笔清晰可见。这个残存的“拿”字似乎是一种隐喻:“一”个“人”只剩下“口”的一角,无法完整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愿,只能久久地蹲在纪念册一隅,默默地抗议那些权势人物及其荒唐行径!
被删除的拿破仑的残迹
删除“崇拜的人”之后,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畅了:油印,装订,烫金封面,插入毕业照,分发全班……“毕业纪念册”工程终于九分圆满地完成了。
光阴荏苒,时过境迁。
这本“毕业纪念册”伴随我们整整四十年了。今天回头再看其中的“自画像”,各位同学会有什么感觉?得意吗?遗憾吗?是“太幼稚”?还是“太狂妄”?无论如何评价,都不可否认,那就是当年百分之百真实的“你”!
有时我会设想,如果采用同样的栏目,让今天的大学生再来编印一本“毕业纪念册”,其中的“自画像”将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怎样填写“平生志向”和“恋爱观”?他们还有“爱读之书”吗?
人是时代的产物。我们的“毕业纪念册”所凝结、所映射的,不仅是真实的77级大学生群体,更是真实的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
确实,“时间的洗涤将更显示出这本纪念册的意义。”
2022年1月19日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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