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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梁作民:​内乱时期的县城中学生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梁作民,笔名梁良良,1958年生于安徽濉溪,高中毕业后当过插队知青、广播站编辑、采煤工人等。安徽大学77级,北京大学83级研究生,现任江苏省委党校学术委员,二级教授,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兼职教授,长期担任清华大学企业总裁班、中国社科院在职博士班的主讲教授。近年研究思维哲学,倡导视角主义,推崇世界主义,著作有《走进思维新区》《我思故我狂》等。


原题

"文革"时期的

县城中学生




作者:梁作民


 
安徽省萧县萧城中学是我的母校,坐落在县城西北方向的凤凰山麓。四十多年前的文革时期,我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五年的中学生活。回首往事,在恍如昨天的景象中百感交集。
 
一、从初中到高中

我出生于安徽省濉溪县,1963年父亲调到萧县县委统战部主持工作,全家随之移居萧县县城。

1964年秋,我入读萧县实验小学。文革开始后,先停课再复课,直到1972年初,我小学毕业,进入萧城中学读初一。那时候安徽省的学制是,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入学和毕业都以寒假为界。

我们那届初中生来自全县各地,有家在县城的,也有家在农村的。大多数同学离家比较近,每天步行往返;少数偏远地区的同学吃住都在学校,每周回家一次。我们大约两百个学生,分为四个班,从(1)班到(4)班,据说是农村同学的比例越来越大。

起初我分在初一(1)班,一个星期后被调到初一(2)班,班主任找我谈话,说是“为了加强(2)班的领导力量”。其实我这人并不具备领导才能,只是当时学习成绩好一点而已。到了(2)班不久,我首批加入了共青团,后来三年一直担任班级的团支部书记。

1975年初,我们初中毕业。有些同学参军去部队,有些同学插队当知青,很多农村同学回乡务农;余下的同学也不需要考试,直接升入高中继续做学生。于是四个初中班缩编成两个高中班,我分到高一(1)班;起初担任班长,后来担任团支部书记。这个班的同学大多数来自初中(1)(2)两个班。

1977年初,我们高中毕业。按照当时的政策,农村的同学全部回家,成为“回乡知青”。县城的同学一律“上山下乡”,把城市户口迁移到自己选择的某个村庄,成为“插队知青”;与当地农民一样,干农活挣工分。

1977年1月24日,全校欢送大会在萧县电影院隆重召开。随着喧闹的锣鼓声,一百多位同学辞别萧城中学,流星般地散落到淮北大地的山水之间。

本人也背起行囊,乘火车,转汽车,再步行,插队到一百三十里之外的濉溪县海孜公社四里大队小高家生产队。至此,我们五年的中学时代宣告结束。

体育课学军体拳,作者右
 
二、学习文化知识

1966年“五一六通知”发表以后,文革风暴席卷全国,各类学校全部停课。两年后开始“复课闹革命”,表面上看学校“复课”了,实质上还是“闹革命”为主;社会上流行“知识越多越反动”,大家对学习文化知识普遍不感兴趣。

直到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周恩来主持全国各行业的整顿工作,学校的教学秩序才逐渐恢复,学习文化课才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

正是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下,我们这届学生走进萧城中学,在初一和初二享受到两年左右相对正规的读书生活。当时学校课程开设齐全,教师认真负责,学生勤奋努力,各项管理制度都很严格,学习氛围相当好。

记得每天早上都有晨读,大家捧一本教科书高声朗读。我们的班长张同学在教室里来回巡查,督促大家背书写作业;如有违反纪律的,他会记下名字交给班主任,由班主任采取不同的惩戒措施。

每天晚上还有晚自习。那时教室里没有电灯,我们都是从家里带一根蜡烛或者一盏煤油灯,趴在课桌边,在昏暗而摇曳的黄光下认真读书。

到了冬季,天黑得早,上晚自习对于我就是一场严峻的心理考验。因为从我家到学校,如果不想绕远路,就要经过一片荒无人烟的“万人坑”;据说以前是枪毙犯人的刑场,流传着许多“鬼故事”。有时约不到同学相伴,必须一个人独行的时候,我就会捡起半块砖头握在手中,一路小跑穿过“万人坑”,奔到教室坐下后,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为了检验学习效果,促使学生更加努力,各科老师都会不断举行大大小小的考试和测验;“考考考,老师的法宝”。而且经常公布考试成绩,把全班同学按照分数顺序排名,张贴在教室内的后墙上。这种“张榜公布”的刺激效果很强烈,大家争先恐后,明里暗里展开各种形式的学习竞赛。

我至今保存着一本中学时代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我当年写的一些不成熟的文字。在1973年3月刚读初二的时候,我写过一首题为《苦学》的小诗:“夜静月皎人未寝,闹钟催我向前进。复习功课不觉困,雄鸡赞扬苦学人”。尽管文辞很幼稚,却真实反映了当时我们刻苦读书甚至通宵达旦的情景和感受。

这段时间的正规教学,为我们的知识大厦奠定了几块牢固的基石。然而好景不长,这种强调文化课、重视考试和分数的做法,不久被国内极左势力污蔑为“旧教育制度回潮”,受到公开否定和严厉批判。

1973年6月,辽宁知青张铁生在一次考试中物理化学只得了6分。他在试卷上写了几段文字为自己辩解,后来被极左势力推崇为“白卷英雄”,在全国大肆宣传。

1973年7月,河南省马振扶中学女生张玉勤,在英语考卷上写一首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也当接班人。”受到老师的批评后,她跳进水库自杀了。后来此事通报全国,认为她被“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迫害致死。

1973年12月,北京中关村小学女生黄帅,反对老师对待学生的粗暴方式,给《北京日报》写了投诉信;结果一夜之间闻名全国,被誉为“敢于反潮流”“破除师道尊严”的“革命小闯将”。

在这样的舆论和环境下,我们萧城中学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正常的教学秩序不断受到各种干扰。英语课慢慢地名存实亡,各学科的考试和测验都成了走过场,学习书本知识变得无足轻重;整个学校越来越重视的是“开门办学”,“走出去”,组织学生参加各种各样的体力劳动。 
 
三、参加劳动实践

文革初期,毛泽东发表“五七指示”,要求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当年我们中学是怎样“兼学别样”的呢?好像“学军”的部分比较少,只是在名称上把班级改为“排”,把年级改为“连”;在体育课上打打“军体拳”、扔扔手榴弹,此外就没有别的内容了。

而“学工”的部分也不多。记得我们去过几次县农机厂和轴承厂,在车间里干过几天活,让我对某些机械部件(印象特别深的是拖拉机上的差速器)的巧妙设计惊叹一番,如此而已。

所以说“学农”才是我们参加劳动实践的主要项目。而且每次外出学农的时间长,路途远;全班同学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起留下的记忆比较丰富。

我们学农的主要基地就是县城南边三十里开外的郭庄大队,那是闻名全省的“淮北平原上的大寨之花”。郭庄的农民经过多年艰苦劳作,把贫瘠的盐碱地改造成富饶的丰收田;也把他们大队的郭书记送上了中央委员、省委副书记的高位。

每年到了“麦忙假”(六月份)和“秋忙假”(十月份)的时候,班里的农村同学各回各家,帮助父母干农活。我们县城的同学就由学校统一组织,把衣服和被褥捆成方方正正的背包,带上生活用品;有时坐卡车,有时步行“拉练”,浩浩荡荡奔赴郭庄大队去学农。

学大寨赶郭庄

所谓“学农”主要是帮助农民干农活,比较多的是割麦子和插秧;技术含量不算高,劳动强度却很大。记得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同学们赶快爬起来,简单洗漱后就排成队列,下地干活。金色的田野上,各小组展开劳动竞赛,你追我赶,不甘落后。有时要干到太阳落山才能收工,晚上感觉腰酸背疼,往往倒头就睡。我们集体住宿就在大礼堂内,用草苫子连接成地铺,再铺好各自带来的被褥。女生睡在舞台上方的区域,男生睡在舞台下方另外的区域。

由于劳动强度大,能量消耗多,而当时的饮食普遍缺少油脂和动物蛋白,再加上我们正是身体发育的年龄,所以在整个学农过程中,大家的饭量都明显增加。记得郭庄食堂供应的枕头型大馍(馒头),一个有四两重,有些男生狼吞虎咽一顿就能吃掉三个!

在我的记事本上,有一首1973年10月写的小诗:“沥沥淫雨狂,唰唰割稻忙,何惧湿衣寒,为国多献粮。”就是描写学农时冒雨割稻的情景。

除了外出学农,我们在初三和高中,更多的劳动实践是与石头打交道:一是砸石子铺设新马路,二是采石块修建学校围墙。

当时萧县县城开辟了几条新马路,需要大量的铺路碎石子;而我们学校后面就是凤山,最不缺的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接到任务后,同学们分成小组,到父母单位借来板车,拉到山上装满石片;再小心翼翼、前拖后拽地运下山,把石片卸到教室附近的空地上,堆在一起。

然后,全组同学围坐在石堆四周,每人找一块大而平的石头当砧子,拿出自带的铁圈和铁锤,把石片放进铁圈里(防止迸溅),用铁锤反复敲碎,于是便收获一堆拇指大小的碎石子。

每个小组都规定了具体的劳动任务,老师每天拿着卷尺来丈量碎石的体积。完成规定的多少立方的数量之后,再把这些碎石子装进板车,拉到工地上去铺路。现在县城内淮海西路的一段(那时叫“大寨路”),就是用我们辛苦砸出来的一堆堆碎石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季节铺设出来的。

当年萧城中学的建筑比较简陋,既没有围墙,也没有校门,处在完全开放的状态;校外人员随意进出,影响学校秩序。后来领导们决定,自力更生修建校园围墙。

于是我们寻找一些废弃的水井和水沟,把井壁沟边的条石拆下来,作为围墙的基础。再分派一些男生,带上雷管炸药,外加钢钎铁锤,上山开采较大的石块,用板车拖运下来,作为墙体材料。前后忙乎了好几个月,围墙还没建成,我们这一届学生就毕业离校了。

我至今保存着1976年(高二)夏季近两个月的日记,尽管内容极为简略,也能大致反映当时学校和学生的日程安排,展现我们“以学为主,兼学别样”的具体情景。现选出一些有关段落,原文抄录如下:

7月1日(周四),上午在学校印《战报》第八期,二十多天的开门办学(麦忙假)到此结束。

7月2日(周五),上文化课。

7月6日(周二),下午召开“城建开门办学发奖大会”。

7月7日(周三),下午五点半,步行到梅村“共大”参观。(今注:“共大”就是“共产主义劳动大学”。

7月8日(周四),上课,傍晚召开“建校干部动员会”。

7月10日(周六),半日制的建校开始。上午第三节课召开全校动员会,读报课召开班级干部会。下午到校很早,因无板车没干成。

7月11日(周日),上午拉石头。中午下雨,下午没干。

7月13日(周二),上午上课,下午扒井,运石头,基本完工。

7月14日(周三),上午上课,下午因为下雨也上课。

7月15日(周四),上午上课,下午物理课(去变电所参观)。

7月17日(周六),上午劳动,下午去看游泳比赛(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

7月19日(周一),上午上课,下午学校开会,晚上到龙城供销社听忆苦报告,请我们唱歌。(今注:当时“忆苦思甜”会议都要唱那首歌《不忘阶级苦》,“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7月20日(周二),上午扒井,下午干一会儿就下雨了。

7月22日(周四),上课,社团活动学习《关于星期六义务劳动》。(今注:这是列宁写的一篇文章。

7月24日(周六),上午干活,扒塘窝,下午没干成,与同学去游泳。

7月27日(周二),上午上课,下午劳动时张同学受伤。(今注:记得我在劳动中也曾两次受伤,一次是晚上在山上搬石头,被蝎子螫伤;一次是钻炮眼时,我双手握钢钎,被同学抡铁锤砸伤。

7月28日(周三),早晨四点半到校,干活到九点,下午休息。

7月30日(周五),上午上课,下午化学测验,学校召开支部书记会,汇报各班学理论情况。

7月31日(周六),上午物理测验,下午垒水沟,王同学脚受伤。

8月1日(周日),早晨五点干活,扒井,到十点,中午买西瓜126斤,下午扒井到八点多。

8月2日(周一),上课,午睡,傍晚干活,这几天传说有地震。

8月14日(周六),上午上课,下午开始采松果卖给林场。

8月15日(周日),早上采松果,傍晚也去采。

8月16日(周一),早上采松果,下午去团县委整理档案。

从以上日记可以看出,我们的中学生活已经变成了“以劳动实践为主,兼学文化知识”。这种“半劳半读”的教育模式当时盛行全中国,使得我们这一代人在精力最旺盛的年龄段读书太少,学业荒废,造成无法弥补的知识贫乏,以及由此带来的思维固化和眼界狭窄。后来面对改革开放的巨变和全球化浪潮的冲击,我们大多很难理解,无力应对,不自觉地成为新时代的落伍者。
 
4、接运唐山地震伤员

1976年7月28日凌晨,河北省唐山地区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并波及天津、北京等地,总共造成24万多人遇难,16万多人重伤,7000多个家庭绝户。

唐山地震发生后,恐慌情绪蔓延到全国,许多地区都传言“近期可能还有地震”;萧县各级领导也通告各单位,要提高警惕,防震抗震。于是每家每户都在室外搭建一个简陋的“防震棚”,晚上就睡在里边;如果特殊原因必须住在老房子里,那么夜里睡觉也会开着门,并把一只玻璃酒瓶倒过来,竖在床头边,作为地震“报警器”。

我们萧城中学还举行过一次“地震逃生”演习。首先由班主任规划好每个同学的逃生路线:我们班的教室一共有六个出口,两个门、四扇窗;哪位同学从哪个出口逃出去,事先牢记在心。班主任说,一旦发生地震,会有值班老师在校园敲锣;大家听到锣声就赶快按照预定方案有序跑出教室,防止拥挤踩踏。

当时我的课桌在教室最里侧的第一排(因为高度近视,我一直坐最前排的座位),同桌是在我左手贴墙而坐的胡同学;我俩的逃生通道是左前方的那扇窗户。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突然“嘡嘡嘡……”锣声大作。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同桌胡同学起身跃过课桌,双手撑上窗台,一头栽到教室外边。于是我也紧跟着跳出窗外,再回头看教室里边,只见一片人仰马翻……

这次地震演习只是虚惊一场,真正让我们感受到地震恐怖景象的,还是那次去火车站接运唐山灾区的伤员。短短几个小时,给我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唐山大地震造成的伤员数量太多,当地和附近地区的医疗机构容纳不下,只好往外省输送,到全国各地分散养伤。当时萧县也接收了一批伤员,大多是上肢或下肢骨折,就是在地震中被砸断胳膊腿的。他们在当地经过初步治疗后,乘坐卧铺专列,几天几夜走走停停,目的地就是萧县火车站。

我们学校的任务是,把那些唐山伤员从火车上搬运到板车上,再从火车站把伤员护送到梅村中学。那里新组建了一个接待站,有专业医护人员为伤员提供吃、住、治疗等服务。为了圆满完成接运任务,学校组织我们提前做了很充分的准备。

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上个部分我的日记里,1976年的8月份,从3号到13号好像是一段空白;其实那十多天时间我们忙的正是这件事情。以下根据日记上的记载,我把整个接运唐山伤员的准备阶段和实施过程作一个简略回顾。

8月3日下午,学校召开“抢救唐山伤员动员会”。

5日下午,学校组织我们演习,从校内一直步行到火车站。

6日中午,学校召开“共青团员抢救唐山伤员动员会”,并要求所有参加接运伤员的同学(全是男生),从今天开始,晚上必须在学校教室里睡觉,随时准备出发。因为当时铁路运行不规范,难以准确预测伤员列车的到达时间。

7日全部停课,白天在学校待命,晚上在教室课桌上睡觉。

8日是个星期天,上午在学校待命,下午举行突击队演习,再次步行到火车站。晚上是运输队演习(很遗憾已经记不清演习的具体项目了),夜里还是在学校课桌上睡觉。

9日,白天在学校待命,晚上我去同学家拿书,回到学校迟到了。结果团委书记陈老师大发脾气,在全校队伍集合时当众点名批评。那个晚上我很郁闷,躺在课桌上,望着窗外圆圆的大月亮,听着远处传来呜咽的箫声,半夜难以入睡。

10日,上午还在学校待命,中午接到指令,12点紧急集合,步行去火车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深夜。

11日,凌晨一点半,载着唐山伤员的专列终于到达,停靠在萧县火车站。伤员们躺在担架上被抬下火车车厢,一直抬到我们的板车旁,轻轻地放进已经铺好被子的板车上。接着带上伤员的随身行李,然后三个同学负责一辆板车,一人在前拉车,两人在左右两侧看护,并在需要的时候助推。我们的板车队伍一辆接着一辆,在清冷的星光下缓缓地朝梅村中学行进。

在接运伤员之前,学校领导多次强调要严守纪律;其中有一条纪律是,绝对不许询问伤员的家庭情况。因为他们都有亲人在地震中死亡,不要引起他们的痛苦回忆。在见到伤员以前,我们想象他们一定都是凄凄惨惨、每天以泪洗面的。但是当我们近距离接触伤员以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从火车站去梅村中学的路途中,伤员们在板车上或卧或坐,除了对我们表示感谢,大多还会主动说起地震时他们的遭遇。特别是我前边那辆车上的女孩,一路上不停地告诉我们,她爸妈死了,她哥哥也死了,她舅舅家死了几口人,她邻居家几口人全死了……好像是在闲聊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们走在旁边听得撕心裂肺,她躺在板车里讲得云淡风轻!

当时我想到的一个词语就是“眼泪哭干”。大地震已经过去十多天了,面对冷酷无情的噩运,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你哭天抢地、痛断肝肠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古罗马哲学家所说:“愿意的,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命运拖着走!”活着的人,毕竟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们顺利到达梅村中学,安顿好伤员之后,又回到自己的学校,重新开启学习与劳动的二重奏。然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接运伤员途中的画面,特别是那个唐山女孩在讲述亲人惨剧时的冷静语调。这次经历让我对人生和命运、欢乐和悲伤之类的宏大主题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上大学后我选择哲学作为研究方向,并且终生乐之不疲,也许正是肇始于此时此事吧!

2011年12月,我应邀去唐山市,半天参观“抗震纪念馆”,半天给市委市政府讲“创新思维”课,其间顺便提到曾经半夜接运地震伤员一事,台下听众顿时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用来表达唐山人民的感激和敬意。 

高中毕业校团委,作者前左一
 
5、永远的老师

我们在校时的萧城中学,整个学校规模比较小,人数比较少。领导和老师大都住在校内,经常和我们一起参加校内外各种活动;所以那时候学生和校领导、班主任以及任课老师之间来往很多,关系比较密切。有时候他们不经意间的一言一行,也许会让我们年轻的心灵深受启发,甚至终生难忘。

杨兴权老师是教我们时间最长的一位老师,从初一教到高一,共四年的语文课;她也是大家公认最有学问的老师。杨老师是四川人,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分到北海舰队当教员;很不幸1957年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安徽,辗转落脚到我们中学。

杨老师讲的语文课,视野开阔,知识面广;她那四川味的普通话听起来也很生动。记得有一次,她讲李白的《早发白帝城》那一课,告诉我们古人读诗,不是朗诵而是吟唱。怎样吟唱呢?杨老师当场给我们表演:“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她那婉转悠扬的声调,让我们大开眼界,对古诗的平仄、韵律和意境都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

还有一次,杨老师家访去我家,在父母面前把我大大地表扬一番。那天我正在练习绘画,把一张半透明的纸盖住毛主席像,用铅笔描摹。她见到后马上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要注意啊!不要学画领袖像,画得不好容易出问题,出政治问题!”后来我想,杨老师被打成右派,内心留下沉痛的创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对带有政治风险的事物避之唯恐不及,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在这方面栽跟头。

再说王德存老师,他是我们初中三年的班主任,同时担任政治课老师。王老师毕业于萧县师范学校,曾经是杨兴权老师的得意门生;在校时参加过一个名闻遐迩的造反组织,名叫“一反到底”。

王老师那时二十多岁,新婚燕尔,浑身充满朝气。他讲课的语气斩钉截铁,简短而有力;他做事也很果断,从不拖泥带水。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班出大字报专栏,我用毛笔写了一篇批判文章(现在想不起来批判谁了,刘少奇?林彪?孔老二?),正文写好后,标题想了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这时王老师走过来,扫一眼内容,二话不说,提笔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剥画皮”!顿时让我感到那是神来之笔,体会到文字简洁所爆发出来的力量!

有一年,宿县师范学校的几位应届毕业生来我校实习,给我们讲了两周课;大家相处亲密,临别时依依不舍。那一天,王老师召集我们班干部,在外边讨论怎样欢送他们。天空忽然飘起雨丝,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天犹如此,人何以堪?”引来几位同学嘲讽的笑声。这时王老师却说:“你们别笑,没读过一堆书的人,还真说不出这两句!”其实我真没读过多少书,因为当时无书可读;但是王老师那种明显的赞赏口吻,让我大受鼓励,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想成为“读过一堆书的人”。

正是在杨王两位老师的熏陶下,我对文科的兴趣越来越浓厚。1977年12月,我报名参加十年文革后的首次高考,语文和政治两门课都考出90以上的高分,顺利录取到第一志愿——安徽大学政治系。

接着说陈爱民老师,就是前边提到过的,在接运伤员之前点名批评我的校团委书记,他教我们英语。当时的英语课文大都是政治口号,比如“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NeverForget Class Struggle”(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有一些战场用语,像“Stop!Hands Up!(站住!举起手来!)”之类,据说抓俘虏时挺合适。

然而陈老师竟然能运用这些枯燥乏味的课文,采取科学有效的方法,加上他那种带有浓重鼻音的标准伦敦式发音,成功地引发出我对英语的学习兴趣,让我对英语及其背后的西方文化充满好奇,并把这种兴趣和好奇一直保持下去。后来在安大读本科,我的英语达标考试(当时没有四六级)获得全班唯一的满分。再后来报考北京大学西方哲学专业研究生,被录取后得知,我的英语成绩是所有考生中最高的。

最后要说到个性鲜明、潇洒可爱的郑正老师。郑老师现在是名满江淮的“书画大师”,但是当年他只是我们中学的普通老师,一直教美术和音乐两门“非主课”。我对美术兴趣不大(尽管生活在被誉为“全国书画之乡”的萧县),但是我天生的嗓音好,而且识简谱,所以上音乐课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郑老师事先把我们要学的歌曲(很多是革命样板戏选段)抄在一张大白纸上,再用图钉钉在黑板上;然后他坐在风琴边,开始演奏乐谱。如果歌曲是男声,他就叫我站起来试唱;有时天阴我看不清歌词,他就叫我一直朝前走,直到能看清。如果歌曲是女声,他就叫一位美女马同学站起来试唱。我和马同学谁唱错了,郑老师就毫不留情用教鞭敲谁的脑袋。

听说郑老师在文革初期遭受很多苦难,经常挨批斗。后来他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幽默地说,“我把戴高帽游街,当作演戏;高帽一摘,照吃照睡。我把坐牢当作休息,有这样的机会就多睡一会儿。”郑老师这种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应该对我产生过无形的影响吧!
 
一所学校的质量,首先不是它的建筑,而是它的师资。我们很不幸,在萧城中学的五年时光,正是大革“文化”命的年代;我们又很有幸,在萧城中学的五年时光,遇到那么多有知识有爱心的优秀老师!

致敬永远的老师!
祝福永远的母校!
 
2022年元旦写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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