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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陈建吉:最后一代挑担上学的读书郎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建吉,1966年生人,1982年入杭州大学学习,自1986年始入台州学院任教至今。


原题

最后的梁山伯




作者:陈建吉


说起梁山伯,自然就会想到祝英台,想到楼台会,想到蝴蝶双双飞,想到纯真而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写”最后的梁山伯”,只想撷取梁山伯在书童陪伴下,挑着一头书,一头行李,走在山路上,求学的片段。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核心是爱情故事,背景是求学读书,今天我想写的核心是求学读书,背景却木有爱情故事。


我们大概是最后一代——一头挑着咸菜,一头挑着蕃莳丝,爬山求学者。

自隋朝开科选才以来,恐怕读书人都是挑着担去求学的。

再往前,孔老夫子开门授徒时,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估计也是挑着担装着束脩,走进孔圣人的学堂的。

然而,自我这一代往下,这种求学的方式几乎就消失了,这种画面也就戛然而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公交车、私家车,水泥路甚至高速路,抑或动车高铁飞机。

我的初三就读于南岙村,自此开始挑担上学的历程。

山上村到南岙村大概六七里左右的路程,以前的说法是八里路,没考证过,也不重要,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山村孩子,多走少走二三里路没啥差别。

说是学校,其实是南岙村的祠堂。

从规模上看倒是不小,祠堂有上堂与下堂,都是两层的木结构楼房。上堂是典型的江南祠堂的结构,原本祭祖安放牌位的正屋成了我们的一间教室。西厢房楼上楼下是我们两个班级全体男同学的寝室,东厢房楼上是老师的宿舍,楼下是女生寝室。

下堂是单面屋,南头住着南岙村一户开小店的村民;北头是食堂,主要是蒸饭的;中间是我们的教室。当时南岙没有电,印象里面,溪路公社只有山上有小水库的自发电,由于水量不稳定,山上亮电灯的日子一般都是雨季或者婚丧嫁娶的日子,很自然,我们在南岙的夜自修是自带洋油灯的。

让人很难理解的是,在这昏暗灯光下读书的我们,没有一个是近视眼的;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居然读出了四个应届本科生以及一批往届大学生与中专生!


初三时,据说也发生过一些七荤八素的趣事。

比如说偷听女老师的房间,比如说有人垂涎于下堂开小店那家的双胞胎女儿,再比如期待住上堂那家村民(戏台边上角落里)夫妻间的天天吵架,又比如男老师与烧饭婆(大姑娘而已)之间暧昧的对话。哈,这些都纯属传说,绝无实据。我对这些七荤八素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印象,初三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四件事。

一是无论冬夏,早上洗脸是直奔南岙那条清澈的小溪的,夏天自然很爽,冬天可想而知的冻人。

二是曾经在小店里买过一个表面有白砂糖的饼(类似月饼般大),好像花了七分钱,这是我长那么大花的第一笔巨款,周六中午放学后带回家,交给了我妈,妈妈的眼神也是异常的兴奋,叫齐了全家七口人,让大家欣赏了一会以后,拿起菜刀等分成八份……

三是徐明清回家省亲。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早就听人说有个中央大官要回家探亲,我们这帮初三的孩子包括老师都早早地站在上堂与下堂之间的石头路上。

没多久,徐明清的大队人马就过来了,因为不通车,最大的人物也只能是安步当车地缓缓而行。印象里徐明清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拄着拐杖,似乎边上还有人搀扶着。就这样,在站在路两边的学生、老师、南岙村民敬仰得有点不敢嘀咕的瞩目中,徐明清一行徐徐而过,这期间没有徐明清对大家的挥挥手,也没有“欢迎欢迎”的呼喊声。

后来,听说了很多的“演义”八卦,但记得最深刻的是说徐明清自带了马桶。当时感觉有点不可思议,现在想想自带马桶应该十分正常,因为徐明清应该很清楚这山村里的茅坑往往是无遮无挡的露天粪坑,实在有点不雅,那气味啊苍蝇啊也实在让人不堪入鼻不堪入目,放现在可能我也会受不了。

徐明清是南岙人的骄傲,是溪路人的骄傲,也是我们临海人的骄傲。至今坊间仍流传着种种徐明清的传说,网上看到的版本就很多。之所以如此有名,徐明清打少女时开始就从事着革命活动,这是原因之一,她本人就曾任中央干部,这是原因之二,她是曾任中央农业部副部长王观澜(临海人)的夫人,这是原因之三,但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她曾经带着江青从上海避难或治病到南岙几个月,这也注定了她一辈子跟江青的起落交织纠缠。

四是初中最后一个学期临近中考的时候我突然被班主任老师免去了班长职务,任命了一个成绩无法与我相比的同学,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当班长始终受老师宠爱的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打击有多大。

那个周末回家时我哭着跟我爸妈说我不想读书了,爸妈也有点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劝我回去读书。那年我的中考成绩很不理想,没有达到我心仪的草鞋换皮鞋的临海师范,也没有达到临海一中的录取分数线,只考了个杜桥中学。

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歪打正着,我们那一届,杜桥中学的高考成绩居然是台州地区第一,应届居然考上清华一个,人大两个,还有复旦浙大杭大一大堆,光我们文科班四十几个同学应届就考上19个,其中本科16个,狠狠地碾压了临海一中、二中还有新河中学与温岭中学,那个年代这样的成绩真的会吓死宝宝的。上一届文科班应届只考上一个专科,那个”中举”的同学回到母校“省亲”时,几乎被我们全校学生“万众瞩目”,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1980年夏天,杜桥爆发“二号病”(霍乱,封城),好不容易开学时算是控制住了。开学那天,是老爸当“书童”送我去学校的。老爸挑着担,一头是木箱,一头是蕃莳干等食粮。初次走那么远路去上学,据说一百里,爸妈哥哥都着实花了一些心思。妈妈事先给我准备了一个星期的腌菜,腌菜炒得特别干,为的是能多吃几天,还特地给我炒了一瓶炒豆。另外,准备了一袋米、一袋蕃莳干,几件换洗衣服。大哥是木匠,专门给我做了个木箱,漆上非常传统的家具红漆。

到杜桥需要翻过二座山,其中一座叫做兰田山,海拔680米。我们这里平地的海拔可以忽略不计,有些甚至是负海拔的。一座是溪口边上的小山,叫不出名字了。对一个山村的壮年农民来说,几十斤的行李不算什么担子,但是,兰田山的石级要一步一步登上去,即使空手也是有点累的。一路上我问过我爸几次让我挑一程,但自始至终,我爸都没让我挑一会儿。我倒没有朱自清写爸爸的背影的感觉,或许我年龄太小了,那年我才14岁,有点没心没肺。

一路上我更多的是憧憬,想象着一个有汽车的地方该是什么样的,想象着杜桥中学跟溪路中学的不同,想象着今后的老师与班级的同学,另外还有一点点担心“二号病”的恐怖…… 阳历八月底的天依然是烈日高照,爬到兰田山顶时,我这个空手的都已经满头大汗了,我爸自然更是大汗淋漓。下了兰田山有个很小的寺庙,寺庙免费供应十滴水滴过的一缸山坑水。

喝足水后,转眼到了马宅,过马宅过溪口,然后继续爬山。这是一座不高的不知名的小山,山顶也比较平坦,但树林茂密,感觉有点像水浒传里孙二娘的住地。有座路廊横跨在路中间,我爸说歇歇吧吃点东西。于是,在路廊小歇了一会儿。我忘了那天我们吃的啥,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定是自带的。因为除了自带,你也不可能找到一个打尖的地。


前几年,我们几个发小级的同学带着夫人重走求学之路,但也只走了兰田山那条路。我始终惦念着溪口那座小山,还有小山上的路廊,但时隔几十年,说实话已经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非了,各种路各种房子各种现代化建筑,我已经找不到当初的点滴印象了。

第一次上学是我爸送我的,自此之后,差不多每月一次的兰田山往返的求学之路,必须是我自己走了。原以为最多住上两个星期就可以回家了,但实际上是隔了一个多月后才第一次回家的。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离家一个月是个漫长的日子,时不时想家,时不时偷偷流泪,那是常有的事。更何况,那时的班主任老师非常地不待见我们,经常会说“你们山里人”什么什么的,被歧视、被吊打的感觉着实不好受。记得有个小伙伴开学第一天就在课堂上被训得狗血喷头,从此后在这个班级他几乎不说话了。

挨过一个多月,终于可以回家了,三个小伙伴相约着一起翻山一起回家,头天晚上兴奋得几乎没想过要睡觉。杜桥是个大地方,比我们双辇都大,大很多很多。有浇着水泥路的解放街,有电影院,有供销社,有饭店,还有三轮卡甚至大汽车……

那两年,真的有好多好多记忆。第一次见到苹果,红红的颜色甜甜的香味,完全不同于我们南方山村里有的梨子,感觉有说不出的美妙,有一次回家我就买了一个苹果带回去,那远比下堂小店买的有白砂糖的饼要稀奇得多,我们全家照例分着吃。我还曾经在食堂买过一根油条,带回家分着吃。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听起来就像long long ago的历史故事了。

说起饭店,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人生第一次吃饭店。有一天班里有个杜桥街的同学说要请我下馆子,激动得我几乎难以置信。那天在杜桥那时的小菜场边上的饭店里真的吃了一顿饭,饭店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国营饭店,几口大锅临街“矗立”,直冒着热气,几个系着印有“国营”两个字的白色“拦腰”的大妈站在大锅前忙碌着。那同学请我吃的是包子油条+豆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顿简单的早餐,而在我的记忆里那却是一顿最珍贵的饕殄大餐。

二三十年后,我重新找到了那位同学,说起这件事,他居然一脸茫然,说忘了,但是我始终记着,始终不敢忘,也永远不会忘。


班主任的不待见让我们同时考上杜中的三个小伙伴终日惶惶,甚至商量着退学或者回桐峙中学读书。读完高一的差不多最后一天,劳动结束后全班集中,班主任老师训话时说,你们可能要改三年制,我一直会当你们的班主任,我当时一听,就差点吓尿了。

为了逃离这个班主任,我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读文科,因为文科班肯定不是他当班主任。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在上一届大多同学都是被迫哭着鼻子进文科班的年代,我们主动的选择是何等的决绝。还算幸运的是,我们仨在一年文科学习后都应届考上了杭州大学。

当然,时过境迁,随着年纪渐渐大起,小时候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了,尽管始终记得,但已经平淡得不带任何感情了。这位老师生病住院时,我去医院看望他,难得的是过了二十几年,他躺在病床上居然一眼就叫出我名字,也是着实让人感动。这位老师年纪不到七十就走了,我去殡仪馆送了,感觉有点失落,有点遗憾。

兰田山的求学路,通常会一个月走一次,主要是回家补充食粮,有时候回去是因为节日。

记得有一次周六上午上完课,吃了蒸的盒饭,匆匆往家赶,穿过杜桥街,翻过白石岭头,走到兰田山脚下,也就是现在桐峙山隧道杜桥那边的入口处,顺着熟悉的山路往上爬。记不清什么缘故,应该是冬天吧,天日短,反正到了山顶差不多就天黑了。兰田山往下到南岙这条路两边多坟墓,有点阴森森的,对一个孩子来说,天黑走这样的山路真有点毛骨悚然。但你必须得走,因为往下走的路上是没有任何可以住宿的地方的,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民宿,连像《聊斋志异》里书生歇脚的破败的寺庙也是没有的。

记得路边倒是有一间很小的只有几平米的“老爷殿”,正中间坐着一尊很小的“老爷”,里面的蜡烛会时不时地一明一灭,别说住,天黑打边上过都会头皮发麻。一根扁担,空手,天黑,往山下走,有经验的都知道,这时的脚步可以说是逃命似的“凌波仙步”。到了南岙,天已经大黑,人也已经逃得好像丢了半条命似的,再也不想走了,那夜就住在了熟悉的初三读书的学堂里了。天亮一早走六七里路,回家补充了咸菜蕃莳干+米,当天中午返回杜桥。

节日回家主要是清明,忘了是第一年还是第二年,反正有一年清明回家了。返校的那天,天下着细雨,南岙往上走的山路湿漉漉、雾蒙蒙,两边树木几乎遮天蔽日,当然那天没有太阳。我戴着笠帽,挑着行李,一个人沿着石阶往上走。老话讲”清明落雨,麦哈督是鬼”(清明下雨,麦田里全是鬼)。但是一路上并没有碰到狰狞的男鬼,也没有聊斋里美丽的女鬼,就连人的影子也是没有一个的。

雾蒙蒙的下雨天,没人砍柴也没人干农活,但两边坟墓到处都是前一日烧的纸灰,偶尔还会听到几声这个季节独有的阴森的鸟叫声。到了兰田山山顶,一片开阔地,没有了遮天的树木,连可以当柴火的灌木丛都没有了,出现在眼前的真的是一片小麦地。细雨依然飘着,薄雾依然细纱般地蔓延着,留着昨日纸灰的坟墓在麦地里间歇性地跳到眼前,依然是碰不到一个人。戴着笠帽挑着行李的少年冷清地独自下山……


最难忘的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返校取行李那天。七月的天,太阳一早就火爆地照耀着校园,天气格外的燥热。因为所有的行李,包括被褥草席脸盆箱子都要挑回家,相对重量就比较重一点。三个小伙伴相约奢靡一次,花七毛五分钱坐车到车口再回家,但是天不遂人愿,因为大水,车路被冲垮,不通车了。

一打听,桃渚去车口的车还是通的,于是当即决定去桃渚坐车。挑担步行,过上盘、连盘到了四岔,忘了那时杜桥到四岔有多少里路,少说应该有二十里吧,农历六月大太阳底下挑着担走二十里路,没有喝过一口水。那个年代没有瓶装矿泉水,也没有带茶杯的习惯。到四岔时实际上已经非常疲乏了,但曙光就在前头,想着坐上车就省力了,所以少年们还是干劲十足的。到四岔车站一问,汽车照样不通,三卡也不通,这真的是五雷轰顶,一下子差点就崩溃了。忘了啥时吃的中饭,也忘了吃的啥,反正离开四岔时已经午后了。

没办法,强打精神,继续挑担上路,但走的已经不是兰田山,而是小芝岭了。四岔到桃渚有十来里路吧,一路都是烈日下暴晒的石子车路,我感觉浑身乏力,头昏脑胀。瞥见路边大树荫下有个卖草糊和薄荷水的小摊,好想好想喝水,要是喝一口薄荷水,那一定是升天的感觉,如果是吃一杯草糊,那应该直接就升仙了。但是,舍不得啊,还是忍了。过桃渚,过芙蓉,开始爬山。

少年的我开始头昏眼花,脚如灌铅,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好想坐下来歇歇。但还有好几十里路要走,得抓紧赶路,小伙伴催促着,甚至帮我减轻了负担,但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走不动了。硬撑着一步一步往上挪,终于到了山顶,也终于下了山,下到小芝到车口的马路时天已经黑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歇了一会,突然听见“突突突突”的声音,应该是拖拉机过来了,我毫不犹豫地跳了起来,肩上扁担直接横在马路中央。拖拉机停下来了,拖拉机手骂了几句后听了我们的解释,就这样好心地没收我们一分钱,把我们带到了车口。


当夜住在车口,一个并不熟悉的农民家,或许他家是对外营业的,记得他给我们烧了米面。躺下时,我浑身发热,迷糊着难以入睡。在那农民的建议下,第二天一早,在小伙伴护送下,我去了车口卫生院。医生说中暑打“长林”,得打点滴。我不记得小学得急性黄疸肝炎时有没有打过点滴,如果没有,那这次打点滴就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我一生有限的几次打点滴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了。

现在想想,应该是到四岔时我就已经中暑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爬山时头昏眼花,脚如灌铅的原因了。但那个年代我们没有生病的概念,那个年纪也从没听说过中暑一词。

老了老了,回想起求学之路的点点滴滴,尽管听起来有点艰辛,但实际上那年代的山里娃都是这样求学的,谁也没感觉到苦,因为谁也没有经历过更好的生活。不过,这样的求学之路,历史上或许走了二三千年,但,从此往后将不会再有。蒲松龄如果生活在这个年代,估计也写不出《聊斋志异》了,因为书生邂逅女鬼的场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凄美故事可能还会继续,但是,梁山伯挑担求学的情节也将不复存在了。当然,梁山伯并没有亲自挑担,他有书童。

这样一想,感觉梁山伯都化蝶多少年了,而我三个小伙伴的求学之路居然还不如梁山伯……哈,世事沧桑,转眼间,最后的梁山伯也老了……如此这般的求学之路也将随之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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