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谭方明,生于广州。72届高中毕业后,在农场当知青3年;在广东作家协会学习、工作12年。1987年移居澳大利亚,在餐饮业和制造业从事低技能工作13年,同时从事中文教育。获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社会工作荣誉学士学位、职业咨询研究生证书。在澳洲联邦政府的就业服务承办机构工作将近20年。2020年辞职退休。
原题
“文训班",
一群文青的始发港湾
谭方明整理
说明:本文旨在为广东省文学讲训班(文训班)旧事提供线索,留下记录;为广东文学发展史做点补白。因资源有限,本文对文训班的情况未能做到全面涵盖,待有心人继续挖掘。附件《文训班毕业生个人简介》根据2022年2月初为止所能收集到的资料编成,简单介绍了同学们的去向与现状。
广东省文训班毕业照,摄于1977年12月。
前排左起:老作家黄宁婴、梅重清、肖殷、吴有恒、陈残云、欧阳山、李门、韦丘、于逢。
中排左起:行政人员徐楚、梁梅珍;毕业生梁兰平、陈綺屏、谭方明、罗艺青、刘小云、谭秋莲、黄建秋、古登信。
后排左起:毕业生余教、游雁凌、林应文、郭玉山、陈洁明、邱超祥、廖琪、孙冕、覃志端、李踔厉、张奥列
广东省文学讲训班(简称“文训班”),于1975年12月开学,至1977年12月毕业。文训班由当时的广东省文艺创作室(即文革前的“四协”)创办。“文革”开始,广东的“四协”(即作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美术家协会、戏剧家协会这四个民间团体的简称)都被砸烂了(当年流行此一说法,意指实质上被“解散”),大批文艺干部和作家、画家、歌唱家、舞蹈家、编剧、演员等专业人员,均被下放到由原劳改农场改建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或他调别处了。“四协”实质上已不复存在;人员归口省文化局管理,属于省革委会宣传口领导。虽然后来有小部分文艺家得到解脱(开始时还未称解放,而称解脱)回广州工作或复位,但大多数虽回广州却还在各处接受审查,尚未正式解脱。但无论已在位或在审查中,这些老文艺家们,仍然对中国革命文艺事业繁荣发展充满期待,初心不变,相信文艺界的春天总有一天会到来。但又目睹经过近10年文革,文苑一片荒芜。到了“文革”后期,老一辈文艺家们的平均年龄已达65岁,况且未解脱的人员还不准进行创作,更遑论可以公开发表作品呢?况且文艺刊物只有受“四人帮”控制的几份,少得可怜。有良知的老作家们更不屑与之为伍。面对这种境况,解决广东文苑荒芜问题,解决青黄不接问题就成了当务之急。那些较早得以复位工作的老文艺工作者、老一辈文艺家们,敏感地抓住省文艺创作室成立后,严重缺乏人手,工作无法运作的时机,提出创办文训班的设想。这个提案既有利于开展工作,又可培养一批后备文艺干部,为以后广东文艺工作的发展繁荣提供了预案。方案一定,创作室遂向当年的省革委宣传口提出申请,获当时已回到广东担任省委第一书记的赵紫阳批准,使文训班于1975年底得以顺利开学。在招生问题上,老一辈文艺家们在痛定思痛之时,决意摈弃“文革”盛行的只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办法,大胆反潮流,探索出了培养文学新人队伍的创新方法,即自招、自培、自用。培训两年后以备充实省级文艺单位的干部队伍,及时补充新鲜血液,解决人手欠缺的急需;并明确规定,学员毕业后予以干部待遇。在此背景下创办的文训班,与“文革”期间产生的招生模式“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有着性质上的区别,它要求学员具有相当的文化基础和一定的创造性、专业性、适用性。文训班的创办,正是对“文革”中极左的单一定向招生、办学形式的一种否定;是当时老一辈文学艺术家们对“文革”与“四人帮”的一种无声抵制,充分体现了老一辈文艺家们的政治智慧与斗争艺术!文训班创办后,必须有敷众望并有社会影响的老一辈文艺家坐镇才有号召力。当时文训班的班主任便是由老作家,亦是筹办文训班的倡议者陈残云挂帅。教务主任是富有行政经验的梁梅珍,日常主持工作的是诗人、编辑欧阳翎,还有张家业、林彬。教师有诗人西彤、作家、资深编辑仇智杰(在任数月后借调到新成立的广东省鲁迅研究小组)及作家、诗人沈仁康等。可以说,文训班虽创办于“文革“末期,但我们却一直得到老一辈文艺家直接的关怀与指导,是前辈们以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涵养我们成长起来的。文训班是广东省作家协会(包括广东省文艺创作室时期)迄今为止唯一一届两年全日制文学训练课程。毕业生获广东艺术学校颁发的文科班毕业证书,为中专学历,属国家干部编制。原则上要求25岁以下,未婚,男女不限;已经发表过作品,文字基础好,有培养前途。招生小组从当时省、市、各地区各报刊发表的文学作品中,物色符合条件的作者;定向之后,直接联系作者本人进行面试。招生小组与各地、县文化局联系,由当地文化机关推荐名单。招生小组直接到基层面试候选人。全面了解候选人的基本情况,包括个人学习经历及父母、家庭情况;对文学创作的爱好及对文学基础理论的认知程度;查阅候选人已有的作品,考察其文学功底与文字能力;征询当地有关部门对该候选人的评价与意见;对可以初步确定的候选人,当场要求其在三天时间内,从统一的招生论述题目中(六选四),给予书面的阐述(相当于要写四篇小论文),同时还必须另写一篇新的散文或小说,全部邮寄到省创作室的招生小组。招生小组综合评比各候选学员的全部材料,提交建议人选名单,呈送省创作室领导集体研究批准。当时省委批了20个名额,最终入学只有19人,前辈作家们亲切地戏称这批学员为“19棵青松”。全日制脱产学习,学制两年,中专学历。在学期间,国家每人每月发给19元生活费。毕业后属国家干部待遇。曾有学生被招生人员告知,原则上会留在广州省级文艺单位工作。当时处于文革末期,所以,在教程上免不了提到“三突出”和“高大全”那一套文革创作模式和文艺理论。虽然老师们并不赞同,却又无法抗御强权,摆脱桎梏。所有授课老师都是文革前培养出来的业务骨干,于是大家不谋而合,尽量避谈“主题先行”之类的创作方法,同时各显其法,兜圈子迂回讲授文学,引导学生接近真理。未能畅所欲言的老师们极力鼓励学员们多读书,特别是读中国的四大名著;并介绍外国的经典作品如《悲惨世界》等和罗曼罗兰等人的作品。老师们的做法,旨在启发学生通过广泛阅读,开阔视野,提升鉴赏力与辨别能力,冲破文革设置的极左思想框架。中山图书馆与作协为邻,正好给学员们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和良好的环境,让大家得以饱览中外文学和理论作品。前面提到,老作家们早就为广东文学界的青黄不接深感忧虑,并合力促成了文训班的创办。尽管在“四人帮”刚倒台的时候,老作家们仍未明确“解放”复职,但他们基本上已经恢复了活动,可以名正言顺地亲自前来授课了。著名作家们讲课,都是以本人的名作为例,言传身教,向学员们传授正确的文艺观和写作方法,及其独特的个人创作经验。为文训班授过课的老作家有欧阳山、陈残云、秦牧、肖殷、吴有恒、于逢、黄宁婴、华山、韦丘、郁茹等;中年作家沈仁康、仇智杰、诗人西彤、《广东文艺》(《作品》杂志曾用名)主编黄培亮等;还有著名电影导演方荧。 大部分学员被安排到广州氮肥厂与车间工人同劳动。在此期间,同学们与当时还在氮肥厂工作,未来成为省作协主席的陈国凯等工人作家相识,分享到许多有益的创作经验。据覃志端同学回忆:由于他和梁兰平两位同学来自工厂,所以被安排留在《广东文艺》编辑部实习。当时广州的几位业余作者包括李国伟、戴胜德、朱荣燊等人定期到郁茹老师家里讨论文学创作问题,覃志端和梁兰平也参加了。梁兰平同学回忆:“我和志端被安排跟郁茹老师学习。她让越秀区宣传部李付部长带我们去电子厂跟班学安装电子元件,体验生活,回来向她汇报,她听后帮分析疏理,教我们如何抓人物特点。并联系她当年采写白蚁专家李始美和向秀丽的经历,告诉我们方法与经验。还派我们去广州石化厂开表彰会,我们竟被说成是广东文艺界代表而安排坐在主席台上,又爽又难堪。老作家们对我们真的很好,郁茹老师时时说说许多与当时相悖的观点,并要求我们咋样学习咋样做人,语气凌厉。但她对我们非常慈爱,常常煲到靓汤一定要我们喝,说让我们营养大脑。黄庆云老师带我们去棠下采访,曾要安排我们去她父亲家写作,清静以利我们不受干扰。林彬老师带我们去东莞采访,从可园入手,启发我们怎样挖掘历史展示人物,并让当地人弄上好东莞米粉给我们尝尝,叫我们将家乡米粉与之对比,问我们可写出何种感受和故事?著名音乐人邓超荣说:‘你们学历虽低,其实这种办学形式不亚于大学教授带研究生。带你们的人学识、名气、级别,可比教授以上吧。’”学员们到增城县朱村公社参加省宣传系统的路线教育运动,与农民“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工作团团长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杜埃,当时他驻朱村体验生活,从事文学创作。文训班学员被安排在山田大队,工作队长是中山图书馆副馆长赵平。同去山田的还有未来的中山图书馆馆长李昭淳。据谭方明同学回忆:1977年元旦,在李昭淳的组织和协调下,分散在不同村庄“三同”的文训班学员、画家江恩莲,还有增城本地的两位工作队员聚集在埔隆村粮仓的学员宿舍里,以诗歌、散文、评论、歌曲等体裁进行创作;刻蜡版、油印,制作了一份颇有时代特点的《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纪念特刊》。
大部分学员被分派到《作品》编辑部各组;小部分到作协办公室;陈洁明同学到音协实习。实习期间,学员们参与了一些作协和文联的重要活动。尤其是“跟班学徒”式的传承体验,亦师亦友的授业方式,不但对创作技巧,更对我们未来的人生在团结协作,待人接物等方方面面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巨大影响。据孙冕同学回忆:1977年12月初召开的广东省第二届文学艺术联合会全体会员(扩大)会议,深入揭批了“文艺黑线专政论”,并研究如何让广东文艺迅速活跃起来。孙冕被分派在友谊剧院的侧幕边当会议记录员,记下了欧阳山的发言,经他本人审阅后发表在《作品》杂志。游雁凌同学回忆:“1977年9月召开了广东省文艺创作会议,各地区的代表回去当地也要召开本地区的文艺工作大会,传达省大会精神。当时惠阳地委召开此会,希望省作协派人到会指导。《广东文艺》(即《作品》)当时是秦牧当主编,黄培亮当副主编主持日常工作。黄培亮派诗歌组组长黄雨和评论组一位姓顾的老师去。他俩需要带一个拎包的学员同去,当时我在散文小说组实习,他们就带上我。那是我第一次去惠阳,并坐上主席台,以致惠阳地区参会的上百名业余作者们,都不知道我是谁。”游雁凌同学还回忆了他跟随秦牧去采写文章的经历:“1976年2月,广东省航道局邀请秦牧老师去采写西江航道事业发展的文章,班里派了郭玉山同学和我陪同秦牧老师前往,贴身跟班学习老前辈如何采写文章。省航道局政治部派出宣传科长等人陪同,乘一艘快艇从广州大沙头出发,经肇庆抵广西梧州,再调头往东。还去了崖门出海口,上岸看了‘宋相陆秀夫背少帝蹈海处’,然后从崖门再乘快艇回到广州。秦牧老师回来后写了一篇散文类的文章,发在《广东文艺》上,标题我忘记了。当时秦牧老师让我和郭玉山也写点什么,就当练练笔。记得郭写了一首比较长的诗,不记得有没有发表。我也硬着头皮学写了一篇所谓的‘散文’,权当作业交给秦牧老师,后来就没下文了。第二年(即1977年)去《广东文艺》编辑部实习时,我被安排在小说散文组。记得有一次忘了是什么话题,秦牧老师在编辑部当面对我说了一句:‘小游你可以考虑向散文方向发展。’”据覃志端同学回忆:同学们被分配到《广东文创》各部门实习,学习如何选稿、改编、编辑及创作。在海陆丰苏维埃成立50周年的日子,黄雨老师带领黄健秋、覃志端到当地采访。黄健秋和覃志端分别写出了诗歌《红宫颂》《大榕树下》在《广东文艺》1977年11月号发表。在毛泽东逝世一周年之际,同学们曾分赴广州各地,采访毛泽东曾到过的地方及和他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创作了报告文学《心中的明灯永不灭》等多篇作品。孙冕同学回忆:“毛泽东逝世,派我去一渔村釆访,写了一题为《南海的誓言》的报道,隐约记得文中一句:‘乘风破浪的船帆,如举起南海的拳头,向北京发出誓言(大意)。’发表在《广东文艺》。”孙冕同学还回忆:“我跟着肖殷老师在作协理论部实习,在小红楼二楼的《广东文艺》编辑部跟班学习。肖殷老师对我特别好,时常请我到他家,每个月我会在家中用推剪帮他理发。”据李踔厉同学回忆:他曾受派陪同戏剧家、《作品》编辑何求老师,诗人、《作品》编辑西彤老师赴粤北采风。从韶关、曲江、马坝、坪石到与湖南交界的金鸡岭,沿朱德老总当年北上走过的路重走了一遍。一路上两位老师从如何采访人物,如何抓细节,如何提练主题等方面对李踔厉耳提命面,使他受教良多,获益匪浅,终生受用。这种独特的传承方式,正是中华文化中最持久、稳定的师徒关系的体现;也是当年广东文学界、文学前辈创新性的授业方式。(1)文训班虽然是在文革未期创办的,但不能因此而被贴上文革的标签。刚好相反,在当时那种特殊时代背景下,文训班的创办,实质上正是对文革的一种否定!是对文革的一种无声控诉,是一种“纠偏”!
(2)文训班的创办背景反映了文革后期广东文学艺术界创作的整体萧条(当时全国除8个样板戏,浩然的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之外);反映了文学队伍的青黄不接,后续无人。(3)体现了老一辈作家艺术家们的对党的文艺事业的高度负责精神,对当时这种形势与局面的集体焦虑,体现了他们力图培养新人,后继有人,繁荣广东文坛的良苦用心和宏大目标。(4)从当时的社会现实与省作协的实际出发,探索、创新了文学队伍人才的培养之道,争取到省委支持,采取了自招、自培、自用的办学方式。(5)办学过程中,根据文学创作的特点,探索了在教学与授课形式上的自树一帜:既重文学基础理论学习,又不死记硬背,以老作家谈创作经验和学员体验生活与练笔为主。这种办学与授课方法,实际上也为尔后创办广东文学院奠定了基础,探索和积累了一定的经验。(6)为来自基层的一批文学业余作者提供了专业学习的课堂和人生舞台。他们从这个舞台出发,最终呈现了人生的各自精彩!当年文训班的“19棵青松”中,至少有40%以上以文学工作、与文艺相关工作为终身职业、成为知名作家。除此以外,许多毕业生至今仍然活跃在文艺园地、坚持笔耕。际遇各异。客观地说,并非人人都可以以文学创作为职业,从一而终。所以,不应该以毕业之后“有几个人成了作家,成了作家的成就又如何”作为对文训班价值唯一的考量标准。事实证明,文训班毕业生经各自努力,皆成绩斐然,无论工作、生活在哪个地区、国家,无论是从事文学或者非文学职业,都成了其领域的佼佼者。有的毕业生对社会、经济、民生、文艺的发展与进步已经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有的甚至成为具有时代号召力的领军人物。“我们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文学概念上的‘作家’,但我们每个人都在时代与社会这个平台上,在各自的领域里,书写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平凡而美好的篇章!从这个角度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时代的‘作家’!我们虽然没有巨著传世,当我们有幸在豆蔻年华里,能来到那么多的文学大师,甚至文艺巨匠的身边,读书、听课、写作、观察、思考,耳濡目染,接受他们的言传身教;不仅学会了写作,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如何读书,如何思考,如何正直,如何不屈,如何努力,如何拼搏,如何做人。用欧阳山老人的话说:‘文训班这两年你们学到了人学’。(谭方明《听欧阳山谈文学》,见《作品》杂志2021年12期)当年省文联和省作协老一辈文学艺术家们优秀的艺术素质、道德情操、行为风范,像春风,像温泉,一直熏陶和滋润着我们特别年轻稚嫩且颇是干枯的心田!所以说,文训班的两年,是我们人生的起点,是我们走向社会的起跑线,是我们人生扬帆起航的始发港湾!在我们人生的历程中,它是永远竖立不倒的一座丰碑!”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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