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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哈晓斯:高一那年,我编过一场“独幕话剧”

沃言斋 新三届 2023-04-05

  

作者简历

        

哈晓斯,广西桂林人,生于安徽合肥。1968年到安徽省宿松县插队,1971年返城进厂。安徽大学中文系77级。曾任《中国劳动保障报》新闻中心主任、首席记者,《中国劳动》杂志常务副主编、高级编辑,人社部劳动科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题

一张报纸的风波

——高一那年我编过“独幕话剧”



 

作者:哈晓斯


 

由本人担任编剧的独幕话剧《一张报纸的风波》,将在合肥四中“和平堂”粉墨登场。四中大门口以及“和平堂”前还像模像样地贴出了“剧情海报”。

这是1965年“五四”青年节前夜。那会儿我在合肥四中读高一,刚满16岁。

那年4月,学校筹办“五四”青年节联欢,要求各班准备节目备选。校学生会特别提出,高中部各班争取能拿出自己创作的节目。

我那时挺喜欢写写弄弄,记得刚考进四中不久,跟班上一个也喜欢舞文弄墨的男同学成天嘀嘀咕咕,吟诗说文,不亦乐乎。有天我俩突发奇想,不知天高地厚,决定写部长篇小说,甚至书名也已拟好,叫作《不死的鹰》。具体要写什么记不清了,大概是要写一个英雄的故事吧。后来这个同学只上了一学期便随父母转学到淮南市,以后失去联系,“不死的鹰”就此死去。虽然小说没写成,但是每逢作文课,总是兴奋莫名,一些煞费苦心的新鲜句子常常得到语文老师表扬。

学校开联欢会各班要创作节目,这正是崭露头角的机会。我暗自思忖,写首诗编个舞,虽然也算创作,但是很一般。听说高二有个班排演抗美援越的活报剧,有演美国鬼子的弄来大檐帽和皮靴,煞是招人。这个自然比朗诵舞蹈有看头,也挺新奇,但是毕竟是外面“引进”的,不能算是自己创作。

这时,我突发奇想,不如写个话剧出来,就演我们中学生自己的故事,话剧别的班没有,只要搞出来,我们就胜出一头。本来我好胜心就强,喜欢挑战和冒险带来的那种刺激,在几个同学撺掇下,几天功夫居然鼓捣出一出独幕话剧。

1965年间援越抗美斗争招贴画

这时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经涌入中学校园,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成天在耳边回荡。记得有部电影名字叫作《千万不要忘记》,故事说的就是工厂里工人师傅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的阶级斗争。在平常的数理化文之外,我们的政治学习明显多了起来。不过毕竟是中学生,政治学习没有多少实际可联系,大多是围在一起读读报纸社论和大块文章。至今还能依稀忆起教室外面的树荫下分小组读报的情景。班主任老师说写话剧的想法很好,就写学生自己的生活。

那时我和班上其他十来位同学是住宿生,每天寝室、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生活既普通又平淡,写什么?思来想去,我把目光盯在政治学习的那张报纸上,写这个,既能突出政治,又容易“制造”冲突。我写的这出独幕话剧,剧名叫作《一张报纸的风波》,风波便是斗争,颇有点那个时代的锋芒。

至今仍依稀记得的剧情脉络,说是某次课外政治学习读报,一个同学从球场抱着篮球来迟了,读报者和团支书批评他,他不服,争执中把正在读的报纸给撕破了。那会儿报纸挺神圣,收音机还很稀罕,直到文革中我们几个“逍遥派”才开始聚在一起鼓捣矿石(后来是二极管、三极管)收音机。那时候国内外形势和中央精神须从报纸中才能得到,印象中似乎每班订有一份《安徽日报》。随着社教运动的深入,读报活动逐渐频繁。当众撕破报纸等同于抵制政治学习,在突出政治的当年自然“大逆不道”,戏剧“冲突”由此展开,于是批评升级为对漠视政治的落后思想的批判。

现在想来匪夷所思,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为了突出政治和“剧情冲突”,生生编造出一个撕报纸的“风波”来。足见主题先行、上纲上线之类文风,此时已经滥觞。

1965年6月13日作者(后排左二)与父母兄弟妹妹全家福合影,其时《一张报纸的风波》刚上演1个月。原图系黑白版

现在想来,当年为何要写这出独幕剧?一个主要原因自然是我那时喜爱作文。班主任指定我接下这活儿,我正跃跃欲试,便爽快地应允下来。这时不知打哪来的底气,或许是对上学期半途夭折的《不死的鹰》心有不甘,借此机会显山露水一把。想到就做,没几天剧本“呱呱坠地”,班主任提点意见,稍加修改,便粉墨登场。

《一张报纸的风波》是那次联欢会上唯一的原创话剧,校学生会几个头头很欣赏,特地找来会画画的同学,设计出几幅“剧情海报”张贴。这时已是“文革”风暴肆虐的前夜,来年便是1966年,校园少了往日的安宁和欢快,而1965年的“五四”联欢会,也成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合肥四中校园文娱活动的绝唱。

2015年5月,作者时隔50年后重访母校合肥四中,在和平堂前留影

我对于作文的迷恋始自初中时代。我念初中是在1961年,这个时候社会刚从饥饿线上挣扎出来,经济还在恢复之中。父亲那时在合肥冶金机械厂(之前叫安徽省委钢厂)劳动,工厂在合肥北郊,挨近肥西县岗集。周边没有中学,头年我三哥考进合肥北门外合瓦路上的十六中,离家已经很远。不知怎的,我1961年秋季却考进比十六中距家更远的十八中。从家步行到校,单程7公里(那时公路边有石碑标明公里数),步行得两个来小时,每天往返14公里,四五小时耗在路上。那会儿合瓦路还是土路,虽然通车但没有公交,出行只能靠脚底板。自打考上十八中起,我便开始每日奔波的长途求学生活。

十八中当时新办不久,我们好像不是首届就是第二届招收的学生。整所学校就一幢孤零零的二层楼,楼外一个操场,操场边两间教工食堂。尽管条件简陋,又刚从饥饿噩梦中走出,但学生学习劲头依然很足。我的终生好友、也是《一张报纸的风波》中的男一号“二妹子”,这时与我同期考进十八中,我俩同班,他名叫路之凡。从我们1961年同班起,同学们就喊他“二妹子”,一直到合肥四中上高中,“二妹子”绰号一路如影随形。

据说,“二妹子”这个绰号是他读小学时喊响的。那时有部电影叫《柳堡的故事》,剧中女一号“二妹子”由甜美俊俏的陶玉玲扮演,风靡一时。刚开始我挺纳闷,一个挺帅的男孩子怎么偏偏叫“二妹子”?当时没多想,见大伙儿都叫,也就随大流了。或许正因为这种阴阳反差,才会叫得响,传得开。果然“二妹子”绰号随路之凡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带到高中。

路之凡和班上其他同学大多住在合肥北门双岗一带,稍远点的两个同学住在北门外两公里左右的化工研究院,而我家算是全校最远的。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把我早早喊起,匆匆扒几口饭,母亲把中饭备好装进书包,催我出门。紧赶慢赶,到学校也是9点以后。上午四节课,我到时前两节课已经上完,只能赶上三四两节课。

既然明知肯定会迟到,我在路上也不闲着。把当天要上的课文翻出来,看一段走一段,走一段背一段。这样,还没走到学校,当天新课文我可以顺溜背出。语文课整篇背课文,数理化课则背公式和原理。

刚开始,有老师对我迟到处罚很严厉。记得有一次,上午第三节课上课铃响后我才赶到,那位瘦长个子、戴着深度眼镜的语文老师正在上课。我刚喊“报到”,打断了老师讲课,他显得很气愤,以为我是睡懒觉迟到的,便罚我站在黑板前,他继续讲课。

我走了两个多钟头才到校,累得够呛,正待找到座位坐下来,如何能站一堂课?于是我便支支吾吾说,老师,我把今天的课文背下来,能不能别罚我站?语文老师瞪大眼睛狐疑地望着我,让我背。待我流利地把新课文背完,他裂开大嘴笑了,连声让我回到座位上。自此,我到校再晚,语文老师再也没让我罚站,不仅如此,他还特别用心批改我的作文。

那时每周一篇作文,我的成绩总是“甲”,偶尔度字迹潦草,也给个“甲下”,还常常在其他同学作文簿上写批语:“请读读哈晓斯同学写的作文。”一次,班上有女生不服气,认为语文老师批改作文打印象分,便偷偷抄了我的作文交上去,待到作文批改下来后,我的成绩还是“甲”,抄我作文的女生得分“乙上”。两篇一字不差的作文,得分差个等级,一时传为笑谈。

那时路上时间丰裕,课文很快背完,还有时间就背诗。有古诗也有现代诗,抄在小本子上,往返途中边走边背。周日和假期爱看小说,当时我们兄弟多,正值读书年龄,父母负担沉重,很少有钱买书。父亲所在的工厂有图书室可以借阅,有时找同学借书。常常一本小说借来,几个兄弟争着看。《三家巷》《苦斗》《红岩》《青春之歌》等,都是那个时期读过的。后来父亲又去安徽省图书馆办了借书证,每周去城里借书还书。

父亲哈庸凡1963年9月申领的安徽省图书馆《读者借书证》

那时出版物不多,适合青少年的读物更少。记得父亲曾经借回一套12册《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民国名记者陶菊隐写的,因为没书看,我们几个兄弟也争来抢去,把这类文史书当作故事读。尽管生活极其困顿,父亲还是挤出有限的钱去买特别想看的杂志期刊,订阅需要一次拿出全年费用,这个办不到,他就积攒点零钱,每月杂志期刊出版后去零买。当时省城宿州路尽头有家报刊门市部,小时候随父亲进城这里是必到之地。父亲喜欢买的杂志期刊,有《电影文学》《电影艺术》之类。

当时并不明白,几十年后才知道,抗战初期,父亲曾在桂林发起创办文学团体“桂林风雨社”,主办《风雨月刊》和“风雨剧团”,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他不仅写过小说和戏剧,而且还登台上演话剧,饰演过男主角。待我知道这一切时,父亲已经驾鹤西去。

无论寒暑,不管雨雪,每天上学往返近30华里,对于一个十几岁、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个中辛酸烙印般地印刻在记忆中。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那时公路上路灯断断续续,时有时灭。早上还好,天虽然黑,走着走着慢慢亮了。晚上就很糟糕,尤其是冬天,下午5点放学,常常是还没上路天已经黑了,接下来要空着肚子摸黑走十几里夜路。郊外公路两侧都是庄稼地,黑沉沉一片,只能凭藉月光和稀疏的路灯辨别道路。

记得半途中公路右侧有一片坟地,白天经过时倒无妨,夜晚打这儿过,老远心里就有些嘀咕。待走近时,夜风簌簌,伴随着乌鸦啼鸣,每次经过都会加快脚步,心里念着不朝右边看,有时还是忍不住瞄去一眼。

最难受的是雨雪天,南方春天有梅雨季,淅淅沥沥没完没了。那会儿家里没有雨伞,即使有,那么多兄弟也不可能轮到每人一把。母亲把一个空米袋折叠成披衣状,下雨时从头披下来,雨水淋在米袋上,里面衣服一时半会儿不会湿。这个办法对于短途还可以,像我这样长途往返,再碰上大雨,结果是米袋湿透,里外衣服也一样湿透。

有一年夏天,恰逢南方汛期。早上我上学经过合肥北郊4公里处,这里公路与铁路十字交叉,铁路在公路的低洼处通过。远远看见,一片汪洋淹没了铁路,公路低洼处被灌满填平,公路被淹成两截。周边也是大水连片,绕不过去。当时我的选择只有两条,要么折返回家,要么下水游过去。我那时把学习看得很重,自然选了后者。迅速脱下衣裤,把衣裤和书包托在手上高高举起,从齐腰深的水中半游半趟过去。

印象最深的是初一上学期,那时刚考进十八中,初次踏上每天近30华里的长途奔波。有天清早,三哥和我同路上学,两兄弟边走边说,还没走多远,感觉肚子有点饿。那时虽然度过饥荒,但是粮食还是按人口定量供应,不要说大人,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吃不饱饭是常态。三哥把饭盒打开,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饭吃,我也跟着把我的饭盒打开吃了一勺。又走了一会儿,两人各自再吃一勺。

这样四五公里走下来,还没到学校,一盒中饭眼见快要吃完,菜汤因饭盒底部铝锈已经泛出绿色。饭盒是日本士兵用过的,这是抗战胜利后母亲在郑州街头买来的战利品。几十年过去,早已锈迹斑斑。既然所剩无几,我俩索性把它吃完,顺手到路边河沟里把饭盒洗净装进书包,赶去学校上课。中午同学回家吃饭,我的饭盒空空如也,只好独自坐在教室里看书。

将及半个世纪后,我在广西自治区图书馆发现父亲1937年仲夏发表于《桂林日报》上的一篇特写,题为《油条与糊辣》,说它们是桂林市面唯一经济食品,“味既可口,价复低廉。”文中感慨道:“油条、糊辣最大的功用,还是帮助一般贫苦的人们,解决了饥饿的恐慌。”文章末了他忍不住透露一个秘密:“跑到油条店中去吃上几碗糊辣,十几根油条。这样,一餐就抵得过了。据说有一位贫苦的青年,在初中那三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父亲少年时代家境贫寒,靠着寡母和祖母变卖首饰及替人缝补勉强维持,度过了凄楚的初中生活,而高中阶段更因实在筹措不出学费曾两度休学。多年后他曾忆及:“我在初中三年,完全是靠母亲典卖首饰来做学费。”因而写这篇《油条和糊辣》感同身受,恻隐之心跃然纸上。细细品嚼此文,我觉得,文中写的这个贫苦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或者至少,他有着与这个贫苦青年类似的经历,也曾在饥肠辘辘时,摸索着兜里仅有的几枚铜板,夹着书本,踯躅于油条店门首,凭借几根油条和几碗糊辣充饥。

或许因为有过这种经历,在我们兄弟上学读书时,父亲总是竭尽所能不让我们挨饿受冻。那时我放学回家都在七八点钟,有时更晚。要是冬天,父亲总是坐在煤炉旁边,饭菜都在炉子上热着,我一进门,父亲便连声喊着赶紧吃饭。他明白,从中午到这会儿,已经八九个钟头了,还走了十几里路,成人都受不了,况且是个孩子。

父亲1936年8月5日在《桂林日报》发表的特写《油条与糊辣》

初中三年,尽管每天迟到两节课,但是我的功课并未受到影响,各科成绩始终排在前列。记得初三上学期,即1963年秋季,合肥市举办初中数学竞赛,我也报名参加,结果获得全市第四名。这份奖状珍藏多年,这是我三载长途求学的结晶。说来奇怪,从初中以后,我便养成走路思考的习惯,特别喜欢独自走路,包括走夜路。无论是此后的下乡插队,还是工作以后,遇到远道,能不坐车尽量不坐,一个人走路脑子特别清醒。

1964年上半年,父亲调至合钢三厂,就在北门白水坝,全家也随迁进城,我终于告别了漫漫合瓦路,中午也有和同学们一道回家吃饭的欢乐。这时已经临近初中毕业,班上有的同学报考中专,两年中专毕业就可以挣钱养家。父亲当年因为缴不起学费,高中阶段曾两度休学,他坚持让我报考高中。那时复习资料很少,我把重点放在数理化上,每天到处找题,不论多难,找到就做。我用父亲拿回来的工厂废纸订成厚厚的大本子,做题目按顺序编号,1个月做了3000多道题。

记得中考前夕,人民日报和新华社发表“九评”,即《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九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父亲是民国老报人,对舆论走向很关注,那天他带回刊登“九评”的报纸。大块头文章,似懂非懂地浏览一遍,其中一句话被我记住。几天后中考作文时我还借用了这句话,至今记得这句话大意是,“给修正主义分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此事相隔半个多世纪,经查“九评”原文,确有这么一句话:“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硬说苏联不存在敌对阶级,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考入合肥四中后,语文老师韩超伦告诉我,你这篇中考作文评卷时给了最高分。“二妹子”路之凡与我交往密切,成绩也很优秀,我俩和十八中另外五六个同学同时升入四中。

四中在合肥城隍庙附近,距北门较远,那时自行车属于奢侈品,极为罕见。我和“二妹子” 等同学选择住校,周六晚回家,休息一天,周日晚回校。

2019年作者为合肥四中建校九十周年校庆作《四中赋》

独幕话剧《一张报纸的风波》是1965年“五四”青年节上演的,“二妹子”路之凡扮演读报的男生,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外号格拉斯(英语“glasses”音译)的张昌培扮演落后分子,争执中撕破报纸。团支书由我班团支书钱和英扮演,其他还有几个配角记不清了。除去在四中和平堂之外,似乎还在当年10月下乡帮助秋收时演出几场。记得有次演出,张昌培抢夺“二妹子”路之凡手中的报纸,按剧情要求,须把报纸撕破,结果动作没到位,报纸没有被撕破,场上一时挺尴尬。好在张昌培还算冷静,借着台词又上前拉扯报纸,终于把报纸撕作两半,引起满场笑声。

作者合肥四中高中毕业证书

隔年便是1966年,我们已经升入高二。5月,“文革”风暴呼啸而至。“造反”“保皇”两派对立,大串联席卷全国。10月初,我和“二妹子”路之凡由合肥火车站挤进开往蚌埠的列车,当夜在蚌埠站爬上北上列车,汇入进京大串联洪流。两年后,1968年秋冬之际,我俩和“老三届”同学们同期毕业离校,集体下乡插队。我去了安徽宿松县,“二妹子”去了合肥长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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