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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哈晓斯:“宝石花”之恋,那个年代的手表情结

沃言斋 新三界 2021-04-24

  

作者简历

作者在1966年

        

哈晓斯,广西桂林人,生于安徽合肥。1968年到安徽省宿松县插队,1971年返城进厂。安徽大学中文系77级。曾任《中国劳动保障报》新闻中心主任、首席记者,《中国劳动》杂志常务副主编、高级编辑,人社部劳动科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题

我的手表宝石花



 

作者:哈晓斯



编者的话:遥想当年,“三转一响”是幸福生活的标配。“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是收音机。换到今天,自行车的升级品是汽车,缝纫机的替代品是冰箱+空调,收音机的替代品是电视机+电脑,那么,手表的替代物应该是手机……



眼下人们对于手表的需求,或许已是可有可无了,至少没有那么急迫,非它不可。它的计时功能先是被电脑,继而被几乎人手一部的手机所囊括,遑论公交、地铁、超市、车站、公园之类公众场合里无处不在的电子计时装置。可以说,手表的计时功能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是绝大部分已被其他物品所取代。至于装饰甚或彰显身份啥的,现如今比手表更显档次的,多的数不清。有没有手表,戴不戴手表,无伤大雅。很多人不是没有,而是搁置一边,无意去戴它,出门在外,远不如揣个手机在怀里方便。手表在当下,恐怕也就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是,如果把时钟指针拨回四五十年,手表绝对属于稀罕物。那时城里人结婚,有所谓“三转一响”,手表妥妥在册(另外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及收音机)。手表甫进商场,小荷初露,倩影款款,奇货可居。只是当时国产全钢手表身价动辄百儿八十,相当于一个青工两三个月工资。

这还不算,与当年其它物资供应一样,手表也须凭票购买。弄张手表票,兴许得半年一年地排队守候。因此那会儿有只手表如同后来有辆私家车似的十分稀罕,不仅需要你囊中宽裕,还得有能耐,路子广,可以弄到票。

少年时代,我对手表毫无印象。国产手表诞生于大跃进时代,那时节恰逢三年大饥荒,正是长身体之际,整天惦记能吃饱肚子,其他一切不计。家里孩子多,父母负担重,挣扎于生存线上,手表这类奢侈品甚至连见也很少见。

我对手表的最初印象,始于文革初期。1966年“五.一六”通知公布后,文化大革命揭开盖头。当时我在合肥四中读高二,家住北城白水坝,因为家远,高一时就选择住校,周末回家。这时校园里、马路两边包括沿街商店外墙上,到处贴满大字报,学校也早已停课。

当时叫“停课闹革命”,其实对我们几个经常在一块儿玩的同学来说,也没有什么“革命”可闹,倒是不用住校了,每天到学校后,结伴去街头看大字报,听辩论,抢传单,然后各自回家。

这年8月26日,合肥街头贴出炮轰安徽省委的大字报,次日街头发生两派群众团体冲突打斗,被称为“八二七”造反事件。这以后,安徽的文革风暴愈演愈烈,省城合肥自然更是风暴中心。

那会儿,合肥老城区环城马路以内的高校只有安徽工学院一所,距离四中不过两站地,又是我周末放学回家的必经之地,那里挨着环城马路和护城河,四周僻静幽美。故而在“文革”初期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里,我和几个家住北城的同学经常去安工校园看大字报,听辩论。

还有一桩事现在年轻人没见过,就是抢传单,传单是用蜡纸刻好油印的,花花绿绿,不像今天派送小广告似的朝人手里塞,而是走到人群熙攘处,忽然朝空中抛掷,洒落一地,人们争先在地上抢拾传单。无论观点是否一致,传单总是多多益善,有抛掷必有抢拾,毕竟纸张是金贵的。

那时,每天无论早晚,安工门前马路上总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两派大学生沿街辩论成为每天必有的活报剧,彼此都以毛主席语录作武器以驳斥攻击对方,路过的群众围成一圈,静听双方的辩论,间或也有憋不住的插话,支持或反驳与自己观点相同或相左的大学生。

安工门前马路不宽,路东为校园,路西则为宿舍生活区,参加辩论的大学生人多,常常被路过群众分割出四五个小圈,每个小圈里正反两派都有,斥责声、喊叫声伴随着笑声掌声,隔着半条马路都能听见。

盛夏中的一天傍晚,阳光仍很炽烈,我从四中回家,路经安工照例停下,站在一个小圈外听大学生们辩论。为首的是个眉清目秀、稚气未褪的男生,20岁左右,身着白色套衫,蓝色球裤,胸前印有“安徽工学院某某系”字样,看样子刚从操场锻炼归来。他是小圈里的主辩手,声调或舒缓,或张扬,嬉笑怒骂,举重若轻,让对手狼狈不堪。

我到时,正当辩论高潮之际,小圈渐次被围成大圈,这时白衫男生昂着头,声调明显激越,挥动手臂,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尤其是他不时挥起的手腕上戴着那只明晃晃的手表,在阳光的折射下竟然闪闪发光。我久久地站在圈外,与其说在听他辩说,不如说只为看他的动作。手表佩戴在手腕上,一举手一投足,竟然可以那么让人沉醉!直至今日,我仍能清晰地记起白衫男生挥手辩说的那副模样。

以后连着几天,我有意无意徘徊在安工门前。有时去早了,索性等到傍晚时分,心想兴许还能碰到那个白衫男生。很遗憾,自打那天见过之后,以后无数次经过安工门前,却始终未能遇到。但就是当初那一眼,让我对手表产生了莫名的倾慕与向往。独自走在路上,常常挥起手臂,想象着手腕上戴着手表的情景。

然而,这不过是一个中学生的痴梦而已。现实是家里连我在内七个兄弟和妹妹,此时老父被“发配”在铜陵矿山,每月工资80元竟然寄回60元作为我们生活费,平日求一饱尚属不易,哪能有什么手表奢念。不过想想而已,在家人面前我连说也不敢说。

转眼到了1974年,其间农村插队三个年头,1971年3月招工进厂,直到此刻,我的手腕上依旧空空如也。当时我在安徽丝绸厂上班,头一年每月17块钱,第二年涨了两块,到1974年终于转正,每月也不过30块钱。当时家里生活仍不宽裕,虽然不要我的钱,但除了留几块零花钱外,我把工资全部交给母亲当作“伙食费”。日子依旧紧巴巴,从1966年算起,手表的痴念断了快8年,早已不作奢望。

与在农村看着日头出工不一样,在工厂上班需要严格掌握时间,对手表不是没有需求。安徽丝绸厂在合肥南七里站,早中晚三班倒,每日接班须提前到,与上一班交接。如果迟到,交接办不成,上一班便下不了班,这是很严重的违反纪律。那会儿我家住在城西,每天上班乘坐厂车,而厂车是按着钟点来的,只要坐上厂车,便不用担心迟到。这样虽无手表,却也不曾迟到。

事实上,厂里的许多师傅也是手腕空空,并无手表。与我同工段的一个师傅,上海人,30来岁,一直没手表,某日因怕当晚夜班迟到,拎着一只马蹄闹钟去隔壁厂看露天电影,电影正在高潮时,忽然铃声大作,一时传为笑谈。

南七里站有家百货商店,有时上早班,午后2点下班,时间还早,常到商店转转。有天在柜台碰到一个男售货员,看着面熟,想不起来是谁。倒是他主动搭讪,知道我是丝绸厂招工上来的,又问起原先哪个学校,原来他也是合肥四中的,叫范任达,文革初念高一,比我低一届。

当时我喜欢写写弄弄,常参加市里工农兵文艺调演和厂里文艺创作活动,我写的《丝绸工人之歌》,经厂工会干事牛力谱曲后,由丝绸厂工人宣传队演唱。而范任达也喜爱写诗,一来二去,我俩成了好友,互相交换新作。

有一天,早班下班后,我去店里找范任达,他指着柜台里的的手表说,这是上海手表厂刚出产的“宝石花牌”手表,全市没有多少,一两天就会卖完,我今天想办法给你弄张手表票。说着他把手表捧出来,让我欣赏。全钢手表配上镀克鲁米的表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而在表壳正上方,五颗宝石状的花瓣闪闪发亮,确实让人爱不释手。一看价签,每只90块钱。

这是我三个月工资啊,如何买得起?见我泄气,范任达淡然一笑,说先弄到票再说。约好明天下午在店里见。第二天下班后如约来到南七百货商店,老远就看见范任达咧着嘴,手上攥着手表票,乐呵呵地对我说,昨晚找到店头儿,软磨硬磨,总算给你把票弄到手,今天就把手表买回家吧。

1968年合肥市分发的手表票

 
昨晚还想着手表票也没那么容易弄到,买表的事也就说说罢了,谁知范老兄真的把票弄来了。怎么办?买吧,这笔90元“巨资”从哪里来?不买吧,范老兄一片好意不说,这“宝石花”的确让人眼热。见我犹豫不决,范任达快人快语道,我先给你垫50块,你自己出40块,我把这块“宝石花”给你留着,最迟明天过来买,不然有票也未必能买到。

晚饭后,我悄悄跟母亲说了买手表的事,她未置可否,只说买手表做啥。见我满心高兴的样子,又说想买就买吧。刚好我这个月才领的30块工资还没交出,又从二哥那儿借了10块钱,40块当晚凑齐,隔天去找范任达,开票交钱取表,转眼功夫,闪着光芒的“宝石花”已悄然在手。

此前早几年,听在宿松银行工作的大哥哈尔宜说,那时他也没有手表,有一阵县里到了一批上海手表,某天一个朋友来银行存钱,看大哥手腕上空空,对大哥说,百货商店里的上海牌手表真漂亮,你买不买?我有手表票。大哥说,想买但是没钱,你存的钱借给我?那朋友倒也爽快,说借给你,不存了,赶紧买手表吧。大哥当时就去商店买了他的第一块手表,大哥笑着说,买那只上海表他只掏了5块钱。不料几年过去,我们兄弟俩唱的竟是同一出戏。想想也好笑。

作者在安徽丝绸厂时留影,手腕上戴着“宝石花”


刚戴上手表,觉得浑身上下如同披挂着“宝石花”似的神采奕奕。休息日有事没事愿意挤公交去市里转转,白衬衣袖子高高卷起,露出让人惊羡的“宝石花”,遇到有人问“几点啦”,心里乐滋滋的。那年适逢国庆25周年,节前请了假,专程去北京四姨家。与1966年第一次去北京串联时的寒酸不同,这次戴着“宝石花”进京,四姨领着我四处走,恰好在北京遇到厂里同事,我俩还一块去了趟长城,戴着“宝石花”做了回“好汉”。


1974年10月与,作者(左)同事在北京留影,宝石花手表赫然在腕

 
1977年秋,文革后首次恢复高考,我报名参加,被安徽大学中文系录取。那时77级大学生录取率极低,几近百里挑一,被称为“天之骄子”。然而“骄子”们却很俭朴,有手表、皮鞋的很少,到了大三大四时,仍然有男生借同学手表或借皮鞋约会女友的事。而包括我在内,全班大约有九分之一的同学按政策(入学前工龄满五年)可以带工资上学,即上学期间,每月可以回厂领工资。那时我的月薪三十七八块钱,在食堂买饭菜票,买些想看的书,已是绰绰有余。

“宝石花”这时自然与我寸步不离。进校不久,我被选为校学生会副秘书长,有年五四青年节,我联系合肥市文工团来校演出。演出前,我在后台张罗,负责协调节目顺序及掌握时间,自然戴着那只“宝石花”。那时,我的女友在文工团当演员,那天她也到场演出。班上有同学获知消息,演出正在进行中,有促狭者到后台演员出入口嚷嚷要找我,守门的文工团演员问,找他做什么?来者大声说,他借我的手表说用1小时,这都快两小时了还不还?当然人家也是当笑话听,并没有真去找我,回到宿舍里大伙儿说起,引来一阵大笑。

倏忽到了1980年代,尽管我还戴着那只“宝石花”手表,但是这种机械表已经渐次“机老珠黄”,风流不在。记得1984年秋,我去福建沿海石狮镇采访,那里“三来一补”式的家庭作坊十分发达。我在一户农家见到,女老板从香港买到几台电子表装配设备,再买齐电子表零配件,自个儿领着几个人在家里装配电子表,每只成本不过几块钱,那时在石狮镇10块钱就能买一只电子表,比内地便宜五六块。当时我在《石狮镇印象》中写道:

“在镇东南的仓后村,我们参观了一位香港同胞的家庭工厂,女主人的先生和孩子都在香港,她在家办了间装配电子表的工厂。所谓‘车间’只有一间,设在客厅右侧的厢房里。‘车间’四周整齐地置放着三台高倍显微镜和一些检测仪器。女主人介绍说,这些机器和电子表元件是她先生从香港买回来的,生产的电子表仍返回香港销售。工人从村里临时聘请,按完成任务多少计酬。有活干就来,没活干就各回各家。我们去时,因上一批刚装配完,下一批元件还没到,所以未见开工。这类‘三来一补’性质的家庭工业在石狮几乎家家都有,交易市场上的摊贩大都是‘前店后坊’,这边加工那边卖,市场什么走俏就做什么。镇长不无自豪地对我说,香港甚至巴黎最新流行的服装款式,不出半个月,在石狮街头就能买到,而且价格便宜。”(摘自《潮起黄土地》,哈晓斯,1996年,安徽人民出版社


电子表的横空出世,不啻钟表业的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适用方便价格低的特点,让手表快速摘去“奢侈品”面具,一夜之间,电子表悄然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年以前,我也有了卡西欧电子表,后来有了手机,除了讲课之外,平日电子表可戴可不戴。至于那只“宝石花”,早已“刀枪入库”。偶尔翻到,“宝石花”黯然无色的表面,安详静止的时针,仿佛一只内存巨大的优盘,积满翻覆的时世屐痕,蓄藏苦涩的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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