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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哈晓斯:厂里排演《沙家浜》,我也粉墨登场

哈晓斯 新三界 2021-04-24

  

作者简历

作者在1966年

        

哈晓斯,广西桂林人,生于安徽合肥。1968年到安徽省宿松县插队,1971年返城进厂。安徽大学中文系77级。曾任《中国劳动保障报》新闻中心主任、首席记者,《中国劳动》杂志常务副主编、高级编辑,人社部劳动科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题

招工当年,工厂排演京剧

《沙家浜》, 我也粉墨登场



 

作者:哈晓斯



作者1971年由农村招工回城进入安徽丝绸厂 


上世纪七十年代,合肥的剧场没有几座,江淮大戏院位居市中心,规模最大,全省重大会议以及演出常在这里举办。紧邻江淮大戏院而渊源更久远的合肥剧场也颇热闹,我在青少年时期时常光顾这里,看戏剧,看演出,看电影。料想不到的是,有一年,我曾在这里粉墨登场,演过现代京剧《沙家浜》。


那是1971年间的事,当时“斗批改”正在大张旗鼓进行。这年3月,我从宿松县程营公社被招工回城,进入安徽丝绸厂。同批进厂的学员大约十来个人,都是下放知青回城的,有男有女。报到后,厂里没有直接分配到车间,而是把我们集中起来,安排去挖防空洞。这个防空洞不在外面,就在工厂的主干道一侧。挖掘和吊运都用机器,我们只需装土,劳动强度不大。但是挖防空洞也要上早中晚三班,与车间作息时间一致。对于我们这些刚出农门进了厂门的年轻人来说,还觉得蛮新鲜。


那年月,合肥城里学校大都下迁到了县城,学生也是毕业一批下放一批。因而街头的青年人多是招工回城的下放知青,身着工装,露出白净的衬领,胸口处大多印着红色的厂名,四处晃悠,显得挺神气,常能吸引路人的羡慕眼光。那会儿,一身工装似乎在向人表明,我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合肥城里人了,而从农村跃到工厂,从挣工分到拿工资,不啻一步跨入天堂。去年首批知青招工回城时,因为没有轮到我,我也曾这样羡慕过他们,甚至觉得这世上唯有工装最好看,无论男女。


记得一去厂里报到,就惦记着领工装。倒是领了一大堆劳保用品,偏偏没有工装,正郁闷时,隔一周去防空洞上班,一去便领到一套用深蓝色包皮布做的简易工装,这种包皮布很粗糙,也挺薄,自然比不上那些挺拔硬朗的正规工装。最要命的,这身工装上啥都没印,穿上它,谁也不知你是哪个厂的。后来才知道,因为还没正式分配,挖防空洞又是一件新任务,原先并没有订制工装,我们既然来干活,总得有件工装,这才临时做了这些衣服救急。


尽管料子不中看,也没个厂牌,但孬好也是件工装,那会儿,除去上班必穿之外,工余时间本该休息,我有事没事也喜欢穿着工装上街转悠,觉得穿身工装,人立马显得特别精神。如同文革初期的“军服热”一样,文革中期知青上山下乡年月的“工装热”,完全应该写入中国近代服装变迁史。


安徽丝绸厂在合肥南七地区算是个大厂,厂里有食堂,有澡堂,有上下班通勤班车;有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有图书阅览室和医务室,有厂办子弟学校。夏天可自制各色冰水冰棒,冬天可自送暖气。让人觉得,没有什么厂里做不了的,一切问题都可以找厂里办,一副那个时代典型的小而全的国营大厂的模样。丝绸厂以女性为主体,干啥都是女性优先,厂里的厕所和澡堂也是男的小,女的大。周边多是重型机械、轴承之类以男工为主体的国营大厂,所以丝绸厂就成为南七地区当仁不让的“一枝花”,久而久之,周边这些工厂不少男工因为近水楼台而成为丝绸厂的女婿。


1977年7月12日《安徽日报》头版发表作者撰写的杂文《从驴子吃掉“文冠果”苗而想到的》,署名仍为安徽丝绸厂工人


到了夏日夜晚,各个工厂每周都会在操场或球场挂上白色影幕,放映露天电影。后来跟我同工段的一个机修师傅,上海人,大龄未婚,某晚上夜班,夜里9点50接班,可是这晚重型机械厂要放的电影,他又特别想看。当时手表还是稀罕货,没几个人买得起。他要去重型机械厂看电影,又恐误了接班时间,便找人借了一个闹钟带在身上,定好时间,打算闹钟一响便回厂上班,两不耽误。谁料电影扣人心弦,看着看着便忘了时间。剧情正紧张时,满场寂静无声,突然铃声大作,观众不知何事,正诧异间,这位老兄涨红着脸,提着闹钟悻悻地起身走了。当夜有丝绸厂女工就在现场,后来传出,一时成为笑谈。


丝绸厂是1958年5月由上海迁来安徽,支持安徽工业的,全厂三千多人可谓人才济济。再加上女工多,文体活动回回不拉,吹拉弹唱,声名远播。1971年正是样板戏炙热之时,当年家家户户贴的年历画即是京剧《沙家浜》剧照。


厂里决定排演京剧《沙家浜》的经过,我们刚进厂的学员自然不清楚,甚至也没听说。直到有一天,防空洞负责人通知我和另外几个男学员到工会报到,参加《沙家浜》剧组时,我还懵里懵懂,压根不晓得去干啥。后来去了剧组才明白,原来丝绸厂这次要排演十场现代京剧《沙家浜》,主要演员全部找齐,阿庆嫂是检验车间一名颇有演艺资历的女工,据说早先当过演员;刁德一是织绸车间一名机修工,上海人,瘦脸勾腰,基本不须化妆;胡传魁是厂里食堂的大厨,胖墩墩的身材,见谁都笑呵呵的,每天卖饭窗口准能见到;郭建光好像是检验车间检验员,据说也是一名京剧票友。至于京胡、月琴、三弦以及锣鼓家伙之类伴奏乐队,样样不缺,全是厂里职工。那时候不讲“外援”,全部十场京剧《沙家浜》,从演员到伴奏和后台全是本厂职工,也算是个奇迹。不仅如此,厂里也学着正规剧组那样,主角也配备了AB角,都是厂里的人。


这场戏女演员没几个,而男演员则较多,除去郭、胡、刁几个主角以外,既有芦苇荡里的18个伤病员,也有胡传魁手下的伪军和几个日军。尽管没有台词,但龙套也得有人跑。我们几个男学员被选中,有的演伪军,我和另外几个被安排饰演伤愈后加入突击排的新四军战士。


1971年京剧《沙家浜》剧照年历画


本以为跑龙套的戏不多,主要也就第八场“奔袭”、第九场“突破”和第十场“聚歼”三场戏,但对于我们这些从来没上过台,甚至连京剧都没听过几出的新手来说,确实不容易。每天上班,一招一式练,一个一个动作磨,做不好不让下班。这些还不算难,最难的是第九场“突破”。正规剧组演出,突入刁德一家时,突击排战士是连续翻着空筋斗跃过高大围墙的。这需要有很强的专业功夫,我们自然做不到。


导演于是做了修改,在刁府围墙前摆上一张桌子,我们助跑到桌前,双手撑下桌子,迅疾翻入墙内,身体须在空中飞跃,桌子只是借来做个支撑。动作要求连贯,一气呵成。这个动作相对好做多了,后来,几个主角每天练唱腔,我们八九个学员每天练飞跃,感觉比挖防空洞累多了。


彩排在厂里大礼堂进行,没当班的工人和家属做的满满当当,据说市里来了不少领导审查。我们早早吃完饭,到后台化妆,穿上灰色的军装,系上武装带和盒子枪。因为前面的戏与我们无关,便躲在侧幕后面看戏。当晚彩排十分顺利,受到表扬,演出结束,食堂还给我们准备了夜餐,美美吃了一顿。


那些日子,因为要演出,服装和手枪之类道具发给个人保管。记得我曾把灰色军服和扎着红绸带的盒子枪带回家去,挂在进门处,远远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小伙伴们常常争着把盒子枪拿去打仗。


不久,接到通知,市里要调我厂《沙家浜》剧组去合肥剧场演出三晚。厂领导很兴奋,连连要求剧组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把戏演好,千万不能出纰漏。前两晚演出挺成功,不料就在最后一晚演出中,还是出了点小纰漏,这个纰漏与主角无关,而是出在我这个连配角都不算的跑龙套的身上,幸好合肥剧场负责升降幕布的老师傅有经验,见到事出非常,机灵地把幕布拉下,我的尴尬也在瞬间被遮住。


记得那晚演出前,剧组安排在合肥剧场对面一家饭馆晚餐。吃的是小笼包子,每人一笼,厂工会主席特地到我们这桌叮嘱道,小伙子们今晚翻筋斗卖力气,多吃点!说着又给我们拿来好几笼。5点刚过就吃晚餐,我又多吃了大半笼包子,感觉胃里涨得很。到了后台,化妆、着装折腾了一会,还是不舒服。我找来一个大茶杯,倒满开水,趁着前几场没戏,坐下来慢慢喝着水,料想能缓解一些。


稍后,第八场“奔袭”开幕,郭建光一句“月照征途风送爽”后,我们几个突击排战士踩着鼓点走圆场。站在聚光灯下,我一阵眩晕,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好在接下来戏不长,就是围着郭建光反复走圆场,转身,半蹲,做些招式,战士人也多,我的状态也没人注意。一场下来,感觉好了些,但是胃里仍然有点涨痛。


 


接下来第九场“突破”,对我们来说,最大的考验便是这场,要跃过一米来高的院墙,虽然墙前有张桌子可做双手撑托,但身体须借惯性翻越过墙,在空中给观众以腾跃的形象。开场后,郭建光与阿庆嫂等上场,我们在侧幕旁待场,只听阿庆嫂唱罢“……院里正在摆喜宴,他们猜拳行令闹翻天。你们越墙直插到当院,定能够将群丑一鼓聚歼”,郭建光派火力组绕到前院,让阿庆嫂带乡亲去迎接主力部队,然后郭建光率先翻越过墙。这时场中众人散去,突击排战士逐个登场。先助跑,继撑桌翻越过墙。平时练翻越过墙,我总是数一数二,受到导演夸赞,对这套动作我十分有把握。


前面几个挺顺利,轮到我了,我忍住胃痛,一个助跑到桌前,双手撑住,身体正待跃过围墙时,突然感觉重心偏了,不是向正举办婚宴的刁家大院墙里翻,而是欲倒向墙外,也就是倒向舞台,我一下慌了,拼命控制重心,不让身体倒向舞台。


管升降幕布的老师傅绝对有经验,眼见我的双手撑上桌面的当儿,身体没有向往常那样迅速跃过围墙,而是在空中僵住,竟然停留了片刻,判断我可能倒向舞台,这时他果断地降下幕布。就在幕布落地的那一霎间,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倒向舞台。如果不是老师傅及时降下幕布,今晚这个纰漏可就闹大了。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合肥剧场已不复存在,原址已建成一座高厦。每次回合肥走过这里,我总会想起当年那个没有翻越过去的筋斗,还有那个救场如救火的老师傅。


2020年7月7日于合肥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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