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晓斯，广西桂林人，生于安徽合肥。1968年到安徽省宿松县插队，1971年返城进厂。安徽大学中文系77级。曾任《中国劳动保障报》新闻中心主任、首席记者，《中国劳动》杂志常务副主编、高级编辑，人社部劳动科学研究所研究员。作者：哈晓斯
1929年4月间，著名学者胡适在《人权与约法》（载《新月》第2卷第2号）一文中写道：“又如安徽大学的一个学长，因为语言上挺撞了蒋主席，遂被拘禁了多少天。”这里，胡适先生提到的“学长”正是刘文典，他俩不仅同为安徽老乡，五四前后，还同为北大教授。两年以后，当年与胡适、刘文典同在北大任教的鲁迅先生也提及此事：“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教授，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知难行难》，载《十字街头》第1期，1931年12月）两位大家这里说的是国学大师刘文典与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的一段交葛，无论胡适说“挺撞”，还是鲁迅说“不称‘主席’”，似乎还只限于言语上的纠葛。无奈当事者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国学大师，一个是威风凛凛的头号大员，坊间对此事多有演绎且津津乐道。更有诸如事发之时，蒋骂刘“学阀”，刘骂蒋“军阀”，乃至蒋打刘两耳光，刘踹蒋一脚云云。绘声绘色，流传至今。
这场风波距今已逾九十年，真相究竟如何？迄今未见有翔实史料披露。笔者近日发现当年上海《申报》等报刊对此事的多篇报道，其中不仅翔实记载了事件起因及经过，尤其是事件发生时蒋刘之间谈话情形，以及刘文典被蒋拘押经过，还全文收录安徽省政府就此事件颁发的《布告》，述及事件起因与处理结果，《布告》甚至还引述蒋介石严办刘文典的“手谕”。这些报道有助于完整了解这一事件真相，迄今未见披露。本文依据当年报刊史料，还原事件经过，钩沉索隐，以正视听。这时，安徽大学初创不过半年时光，预科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两个部招收的新生4月刚开学。这一年4月10日上午10时安大预科大礼堂举行开学典礼，至此，筹备多年的安徽大学终于“呱呱坠地”。上一年即1927年9月，此事件的主角刘文典与余谊密、胡春霖、张大白、汤志先、雷啸岑、吴承宗、廖方与、常宗书、刘复、吴善等人，被安徽省政府主席陈调元聘为安徽大学筹备委员，刘文典被聘为安大预科筹备主任，主持1928年春季安徽大学预科招生。预科新生入校后，同年8月，安大文学院成立，刘文典又兼任新成立的文学院主任。时年39岁。此事件的另一主角蒋介石，上个月即1928年10月6日，刚刚就任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时年41岁，比刘文典大两岁。
1929年，蒋介石（左）与胡汉民（中）等
事件起因源于安大学生与安徽省立第一女子中学的一场纠纷。顺便说一下，安徽第一女中校址在安庆城内百花亭畔。安徽大学初创时分作两个院，第一院即文学院租住在百花亭圣保罗学校校舍，与一女中一墙之隔。这年11月23日，安徽第一女中举行十六周年纪念会，同时举行成绩展览会。当晚5时许，全校历届校友和学生正在礼堂聚餐，突然间，安大文学院学生杨、周、侯等率领百余学生蜂拥而至，一时“秩序大乱，该校女生吓得乱窜”。这时，一女中学生与教职员连忙上前劝阻，告知系校友聚餐，但安大学生置之不理，并围堵礼堂前后门，不许出入。一女中教职员慌乱中拟请安大文学院主任刘文典到校，妥商解决办法，但安大传达室却不予通报。情形紧急之下，一女中报告公安局，请求派员到校维持秩序。据一周后安徽省政府关于此事的《布告》陈述，当晚安大学生误传一女中有游艺表演，故而纷纷涌来，其后酿成斗殴。晚8时许，保安队来校，始将礼堂打开，安大学生一哄而散。沿途冲进学生寝室、女教员室，窗户玻璃打碎无数。未几，又涌进一群人，手持木棍，捣毁校务处，并对校长迎头痛击，“幸经救护，未受重伤”。这群人后拥至男教员室，“殴人毁物，呼打之声震天”。据报道，有传闻说此时“似闻有手枪声”。这场混乱历时三小时之久，幸得保安队救护，没酿成大祸。至深夜12时，这群学生将一女中校牌涂上污秽物后方才散去。报道中还提及，当晚正好有督学到一女中访问，行至礼堂前的空地时，突有石子从校园西边飞来，而西边正是一墙之隔的安大文学院。次日传出消息，安大学生还要二次来校打闹，一女中更是人心惶惶。遂由一女中教务主任率领女生百余人赴安徽省政府和省教育厅等处请愿。至省府后，两女生代表入内陈述。省政府代主席孙棨（字孟戟，号幼章，安徽寿县人，中国同盟会元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毕业，民国初年补授陆军中将。1927年12月任安徽省政府委员，1928年5月任安徽省政府代主席）出面接待，其答复甚为圆滑。女中学生乃继续游行于街市。午后，省教育厅长韩安恐风潮扩大，即召集各校长会议商议解决办法。讨论结果，指派第一职业学校毛校长、省立一中李校长、六邑中学史校长三人出面调停。决定次日即25日午后，再行讨论。届时毛校长等到厅报告，谓安大学生已诉诸学生会主持此事，无法调停。各校长遂请韩厅长设法处理，韩厅长亦无甚办法，答称提交省政府委员会议解决。据告，一女中教职员已直接向安大文学院主任刘文典交涉，提出如能开除为首的杨、周、侯三学生，“即可和平解决，否则人证俱全，惟有诉诸法律，请求法院依法讯办”。
上海《申报》1928年11月29日首次报道皖一女中被毁风潮
这是上海《申报》对这一事件的首次报道，主标题为《皖一女中校发生被毁风潮》，副标题三行，分别为：“安大学生到校捣乱”、“各校长无法可调停”、“韩厅长请省府解决”。报道刊于1928年11月29日，此时距事件发生刚6天。从报道中看，安大学生捣毁一女中除了“误传”之外似乎另有隐情。尤其是直至深夜，还将一女中校牌涂满污秽物才离去。如果此前与一女中没有任何过节，闯入邻校捣而毁之，显然不合常理。但是，蹊跷的是，通观这场风波的所有报道，除了刘文典在蒋介石面前提及“其中尚有黑幕”之外，并无透露半点所谓“黑幕”的详情。而从处理结果看，板子也是打在肇事的安大学生和安大预科主任兼文学院主任刘文典身上。这场风波的最大疑点正在这里。就在11月29日《申报》刊出《皖一女中校发生被毁风潮》报道同一天，新任国府主席蒋介石恰到安庆巡视，得悉此事，极为重视。即召一女中校长程勉和安大文学院主任刘文典问话，并于询问后命卫士将刘文典拘押。12月1日，《申报》以《皖女中之暴动案》为题，报道安徽第一女子中学旅京同学会代表宋人英等九人就一女中被捣毁到教育部请愿消息。同时，报纸配发一则标题新闻：“蒋中正到安庆时，悉女中暴动事，即传讯皖大主任刘文典并看管”，作为《皖女中之暴动案》的副标题，以大号黑体字标出。而这是由记者由南京发出的电讯稿，对于“拘刘”之事语焉不详。
《申报》1928年12月1日刊出皖一女中风波报道
皖一女中校长程勉在事发当日遭“迎头痛击”，也是11月29日蒋介石召见的两主角之一。程勉系安徽怀宁人，少年老成，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高师本科数理系，先后担任过安徽省立一中、九中和一女师、六邑中学教员，历任省教育协会筹委会委员，省督学。时年32岁。比刘文典小7岁。11月29日午后，蒋介石刚到安庆，获知一女中遭捣毁事件后，即在安徽省政府会客室召一女中程勉校长和安大文学院刘文典主任训话。据《申报》报道，召见时，蒋、程、刘三人有如下一段对话：程勉：只求保障学校安宁，学生教员安心上课，其它不计。刘文典身为安大预科主任兼文学院主任，当面拒绝查办学生，固然显示出藐视官威的凛然品格，但却激怒了蒋介石。盛怒之下，蒋即命卫士将刘文典看管。并传令安庆市公安局长等四人前往省府，将刘文典带回收押。由此可见，引起蒋介石“盛怒”的原因，在于刘文典拒绝查办肇事学生，而所谓的“黑幕”，在蒋看来，无非是个托词而已。而此时，安大学生尚不知刘文典被收押，正在组织各校学生举行游行示威活动，沿街散发宣言，大呼“打倒压迫学生的程勉”等口号。当晚7时许，蒋介石在安徽省政府举行公宴，席中讲到安徽教育，蒋介石痛斥刘文典鼓动学潮。正在这时，大批学生赶到公宴会场请愿。经派代表入内，蒋介石当面申斥道，尔等青年不应替人作工具，刘文典鼓动学潮，已经被看管了。见代表中有女生一人，蒋介石转身对这名女生说，女校被男学生捣毁，尚复成何事体，尔等还愿攀附么。说到这里，蒋介石余怒未消，表示此事非严办不可。据报道，当时安庆城内纷传，安大肇事学生诸人将被按名拿办。风声之下，涉事学生均各自逃避，记者就此预料：“此项风潮当可就此解决也”。这是《申报》就皖一女中事件发表的第三篇报道，题为《蒋主席严斥安大生捣乱女中》，副标题为《安徽大学主任刘文典已收押》。这里详细记述了刘文典被蒋拘押的过程，包括双方对话，拘押过程，既无所谓相互责骂，更无蒋打刘两耳光以及刘踹蒋一脚之类“戏说”。坊间所谓刘文典“踹蒋”风波，纯属子虚乌有。
《申报》1928年12月3日刊出的皖一女中事件报道
蒋介石在安庆停留时间很短，临去时面谕安徽省政府代主席孙棨及民政厅长吴醒亚（湖北黄梅人，时任安徽省政府委员兼代理民政厅长）诸人，要求对皖一女中事件从严查办。孙代主席随即召教育厅长韩安商量，决定由教育厅训令各校，从即日起将参与游行示威的请愿学生代表开除学籍，不准留宿省垣。包括省立一中4人；六邑中学3人；东南中学4人；第一职业学校3人；安庆女中3人，共17人。而对安大学生处理办法更为严厉，将杨、周、侯3名为首学生交法庭讯办，另对11名参与捣毁女中的学生一律开除学籍，限即日离省，不许滞留。
《申报》1928年12月6日刊出皖一女中风潮解决报道
从处理办法看，安大学生除了杨、周、侯3人交法院讯办外，另有11人被开除；安庆其它五所中等学校学生被开除17人。此次事件中有3学生被交法院讯办，另有包括安大在内的六所学校28名学生被开除，应当说极为严厉，当然这与蒋介石直接过问并下达指令相关。据说这时，杨、周、侯三学生早已闻风而逃，法院无从“讯办”；而其它被牌示开除的安大和各校学生均安然出校，毫无异言。12月1日，安徽省政府为此颁发《布告》，说明事件经过：“为布告事，十一月二十三日，本省省立第一女子中学举行十六周年纪念会，各校友并于晚间举行会餐。突有安徽大学学生多人，误传该校表演游艺，要求参加。当由女中校当事人员声明系校友会，举行会餐，并无其它表演。该学生等仍强行蜂拥闯入，秩序大乱，直至捣毁礼堂及各处门窗，殴打员役。大学学生一举一动均为社会表率，女校何辜，出此毫无意义破坏纪律之行为。虽其时所有行为，不尽为大学学生，容当另行查明办理。”
“但该校为本省最高学府，该生等即为本省学生领袖，乃一再开会聚议，聚众游行均由该校集合发动，殊属非是。该生等如果反求诸己，以悔自新，尚可原恕。复于国府主席莅临之日，聚众游行……乱喊口号，节外生枝，使社会顿呈不安宁状态。国府主席目睹此状，详查事实，本爱护青年之心，为整顿校纪之故，手谕安徽大学主任刘文典办学无力，致学生有破坏纪律之行为，着即免职，听候查办。安徽大学主任应即由省政府另行改派暂行接办……”
布告随后公布前述处理办法，包括交法庭讯办与开除学生名单等。此后继续写道：“本省大学成立伊始，该生等衔父兄之命，负笈而来，为国家培养人才计，为家庭父兄期望计，宜如何努力向学朝夕潜修希图上进，想该生等由自心上主张，当能仰体斯意也。倘后如再有不规则行为发见者，本省政府当即秉承国府主席意旨依法严惩，仰诸生痛改前非，猛力向学，以副国家培育人材之至意。此布”。此布告注明安徽大学全体学生周知。
此外，遵照蒋介石的指令，12月1日午后，孙棨代主席偕另一省政府委员专程至安大训话。省教育厅长韩安同日晚间在安徽通俗教育馆召集各校教职员开谈话会，安庆各校百余名教职员参加。据说韩安当晚演说甚长，其间谈到，蒋介石对于此次风潮说了这样一句话，即安徽省政府此次不能尽速处理，今后应以“尽速”二字作为解决学潮之方针。至少到12月1日，安大预科主任刘文典仍羁押于省府。安庆各校以第一职业学校毛校长领衔，具呈省府请求暂予保释。孙代主席答，拟将解决办法呈报中央，待中央指令，再行商酌保释，现在未便准予保释。可见，由于蒋介石的过问，安徽省政府对于此次事件的处理十分谨慎，而所有处理办法也分两次呈报中央，一次是对学生的处理，一次是对刘文典的处理。上述经过包括省政府《布告》及引述的蒋介石“手谕”，全文刊于《申报》为皖一女中风潮发表的第四篇报道，题《皖一女中风潮解决》。见报日期为同年12月6日，而报道后注明发稿日期为12月3日。从报道内容分析，蒋介石11月29日到安庆，29日当晚或30日上午离开。安徽省政府于蒋离去后即行商讨解决办法，并于12月1日发布《布告》。自11月23日晚发生骚乱开始，到12月1日事件解决，前后恰好一周。紧锣密鼓，严格遵循蒋介石所谓“尽速”解决学潮的方针。刘文典被拘押一事在报端披露，引起安徽、南京、上海、北京等地学界震动，终经各方具保开释。1928年12月13日，《申报》刊出皖一女中事件的第五篇报道，题《皖一女中被毁风潮余闻》。
《申报》1928年12月13日刊出皖一女中风潮余闻
所谓“余闻”，说到四件事。头一件便是读者大众最为关心的，即刘文典获释，报道指；刘文典“恢复自由后，即赴南京。九日由南京致函该校学生并教职员”。由此推算，刘文典被具保开释的时间应在12月9日之前。除去由安庆乘船到南京的盘桓耽搁，其开释时间当在12月8日或7日。从11月29日被拘押算起，前后大约10天。至于开释缘由，按照前述蒋介石的“手谕”，就是八个字：“着即免职，听候查办”。免职好办，“听候查办”则可伸可缩。从对肇事学生开除处分之后“限即日离省，不许滞留”的处理来看，让刘文典保释后即日离省，当是准予其具保开释的前提条件。故而刘文典获释后，随即离开安庆赴南京。因为形色匆匆，未及走辞，到南京住下后，刘文典特致函安大学生及教职员，以示辞意。毕竟他是安大预科（安大创设之初，只招收预科生）筹备主任，主持安大预科招生录取，同年8月兼安大文学院主任，招收本科学生，眼瞅着筹备经年的安徽大学“一朝分娩”。如何不牵肠挂肚，如何能一走了之。报道引述刘文典致函安大学生并教职员，“勉以安心向学，努力校务”。既是嘱咐，更是期望。一个月后，即1929年1月，安徽省政府以安大筹备委员会任务终止，接收安徽大学，聘任时任安徽省政府委员程天放为安徽大学校长，定名为“安徽省立大学”。而刘文典则应清华大学之聘转任该校国文系教授和系主任。此系后话。第二件“余闻”，则是安大学生组织护校代表团，护校团韩、林、朱三同学于12月11日上午10时，在安庆菱湖公园爱莲茶社招待各团体并各报新闻记者。陈述11月23日一女中发生学潮之真相及该团成立之意义，并散发护校团宣言。再一件事，就是安庆市学生联合会成立。据说该会筹备已久，此次事件发生后，加紧筹备，现已筹备就绪，并于12月10日午后1时在省学生联合会举行执行委员就职典礼。安庆市各校及各团体均接到通知，届时前往参加。 最后一件，据报道，一女中捣毁事件解决后，除安大外，其他各校学生对于被开除学生，均在呼吁援助。近日省教育厅长韩安到省立第一中学训话，全场大哗，形同市场，据说该校李校长已表示辞职。此外，也有一女中校长程勉辞职之说。此次事件的严厉和“尽速”处理，似乎并无官方想象的那么平静，从上述几件“余闻”来看，此次事件促进了各校学生的团结，而“开除”处分造成的震动和影响，不仅没有使风潮嘎然而止，而且还在继续发酵。除《申报》外，上海《教育杂志》和《民国日报》副刊《觉悟》都报道了这次事件，所述内容大致相同。尤其是《申报》，在同年11月29日至12月13日的两周内，相继刊出5篇报道，平均3天一篇，其中3次排在教育版头条显著位置，足见此事当年影响之大。由上述报道引述蒋、刘对话分析，胡适说刘文典“挺撞”了蒋介石而被收押是准确的，一是胡适和刘文典既是安徽同乡又是前同事，在刘文典具保开释一事中，胡适极可能也有参与和运作；二是胡适说这话时，事件刚刚过去才四五个月。而鲁迅所谓刘文典“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则是杂文讽刺笔法，鲁迅此文以称呼说起，信手拈来刘蒋之争为例，却非事实。同时，鲁迅说刘文典为安徽大学校长，也属误记。如前述，安徽大学筹备多年，直至1928年2月方开始招收预科生，8月设立文学院。刘文典任安大筹备委员会委员和预科筹备主任，后兼文学院主任，并未也从未做过安徽大学校长。当年除刘文典被聘为预科筹备主任外，省教育厅长韩安受聘兼农学院筹备主任，吴承宗受聘为工学院筹备主任。1926年安大筹备期间，曾聘姚永朴为安大校长。但此时学校尚未建立，既无校舍，也无学生。安徽大学于1928年春季创设并开始招收预科学生。预科主任刘文典走后，1929年1月，安徽省政府聘程天放为安徽大学首任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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