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许桔,1949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968年南昌二中高中毕业,插队8年,1975年顶编进江医一附属院药剂科,1978年考入江西医学院医学系,1983年毕业分配至江西省卫生防疫站,从事传染病防治,副主任医师。2009年退而不休,从事医疗、体检工作至今。
原题
泪光中的奇人"老扁"
作者:许桔
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含着眼泪,因为总会想起生命中那些让我永志难忘的朋友与亲人。
——摘自许桔日记
瑞金插友照:前排,左,邓欣欣,中,吴文中,右,周源江,后排左,柯恩九,右,许桔
1968年10月的一天,我同南昌二中68届初、高中部分同学下放到瑞金,开始了我们的知青生涯。南昌二中68届高中分4个班,我2班,大约是性格缘故,我竟然与同校其他班人三年无交集。故与老扁初识反而是在瑞金云石山公社的学习班。学习班全称“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即下放干部,学生,集中学习《毛选》、当时的报刊社论及中央文件等,一般一两天或两三天,那时很时兴。散场的一餐有肉,饭管饱,让人觉得不虚此行。老扁,与新中国同龄,1968年南昌二中高中毕业生,是我隔壁的三班。他下放在瑞金云石山公社帮坑大队,大名柯恩九。他个子不高,气场十足。睿智的思路,幽默的语言,使他像磁石般吸引众人。还清楚地记得我俩相识那天他的样子:洗得发白的青年装,衬出宽肩窄腰,额头饱满,眸子深邃。他紧握我双手:“高一(3)班柯恩九,木可柯,周恩来的恩,香港九龙的九。小时没睡好,后脑勺如斧劈般扁平,大家叫我’老扁’。”自嘲式的介绍,让人顿觉亲切。很多年后,我才领悟他自我介绍名字中的“九”为什么要斗胆选择那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香港九龙的九”了,原来他真的是出生在香港!从知情人那儿得知,他祖籍浙江宁波,父亲是著名的“两航”高级工程师,故老扁在香港出生,解放初全家随“两航起义”人员回到内地,定居上海,再后来随上海的父母“支内”迁南昌。如此看来,老扁的身世还很是有点家学渊源的,他是第一批考入景德镇陶瓷学院的新三届学人,而且高考志愿填保守了,否则以他的成绩应该是上北大清华的料。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辗转美、加求学及工作,成就斐然后回国报效,且每干一行,不久便为行业领军人物,惊叹基因与家族的遗传力量如此强大。扯远了!总之,一次特定时代的邂逅,成就了我们的友谊,它对我人生的影响,用“一遇慰终身”也不为过。再遇老扁,乃是瑞金高围圩上。老扁,吴文中,陈定锐三人的知青点叫“帮坑”。平日里老扁柯恩九爱使斧子,因其锋利而厚重;吴文中爱使锯,因效率高;陈定锐对砍刀锺意,方便随身携带,故人称“三剑客″。是日一齐赶圩,中饭,由我在排子垴生产队的寒舍做东,歺后,"三剑客"邀我进山,农闲,生产队不忙,与队长告假后,我欣然同行。出高围圩,到"剑客"居地,须个把时辰山路。大家一路兴致挺高,老扁出谜语,我们猜。谜底多为地名。一开始,路平坦时谜语也简单好猜:“风平浪静一一宁波”, “萤火虫—一昆明”,“推土机—一平壤”;后山路渐陡峭,谜语也随之增难度,“矛盾之地一一开封”, “哥哥的弟弟,弟弟的哥哥一一圣地(胜弟)亚哥”;再后来山路险峻,谜语难猜了:“零存整取一一加拿大”,“悬崖收缰一一危地马拉”,“光出不进一一丹麦(单卖)”,末了,经典出台:“学习班最后一歺一一多米尼(宜)加”,大家进过学习班,有过加餐经历,竟然心领神会,一猜便中。我不由好奇:“哪来这么多灵感?”老扁答曰:“心血来潮,边吃饭边看地图,瞎琢磨呗。”文中忙解释,三年高中,压根没上历史地理课,数理化靠自学;政治,读马列毛著;历史,阅“三国” 、“水浒”;地理,看两张地图。老扁脑子灵,将国内省,市,自治区及首府,国外一百多个国家,首都,琢磨了个遍,编了谜语,今天几十个,为冰山一角,老扁善寓教于乐,猜谜就是一例。老扁听文中说罢,谦虚一笑:“高抬我了。”今天想起来,这恐怕不光光是寓教于乐或苦中作乐吧?应该说,知识从来都是垂青有心人才对,只是那个时候没有意识到罢了。谜猜完,帮坑也到了。帮坑四面环山,想必其名由此而来。“三剑客”居于此,屋内简陋而整洁,被子干干净净,叠成了豆腐干。墙上,一幅中国地图,一幅世界地图,地图上方,老扁手书的“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格外醒目,方桌上的煤油灯玻璃罩锃亮,我心下赞叹:我了个去,知青宿舍能这么整洁干净的,恐怕独此一家了吧?再看那桌面,一套足有十几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和一本《微积分》,牛皮纸包得有棱有角,整齐地排列着,更令我惊讶。老扁见后解释道:虽然现在生活艰苦,前途渺茫,但我相信国家总是要发展,将来总是需要有知识的人,趁现在年轻,多学点知识,不至于虚度年华。那时正值“9.13事件”不久,老扁抬手拍了拍我肩,不无深意地小声对我说:“副统帅坠机了,国家的转机来了!”我永远忘不了他说这话时眼里那熠熠生辉的智者之光!刹那间,我的潜意识里那浑浑噩噩的知青意识像是被一记重锤敲击,我想我后来决心摆脱惰性,不甘平庸,遂成新三届的一员,大约就是始于那刻。有时候志向就像一面旗帜,举起它往往就在恰当的时候,由恰当的人说给你几句恰当的话,而你的心境又恰好与之合拍而已。“三剑客”的待客之道很务实,客人要吃饭也得干活!屋后的山岗上,我和他们一起将大碗口粗的杂木伐倒,扛至屋前禾场。然后锯的锯,劈的劈。我也忙着将根根柴棒架成中空的柴垛,待其风吹日晒干透后挑下山,用作生火煮饭。傍晚,主人正要杀鸡待客,而放养的大阉鸡却不见了踪影!房前屋后都找遍,鸡毛未见一根。老扁像个家主般条理清晰地与大家议事。他说,若黄鼠狼、老鹰抓鸡,鸡一挣扎,会一地鸡毛,而地上只有碎米几粒,很是可疑,像偷鸡贼撒米,引鸡啄食,再锁喉抓走。此刻,老表们尚未烧饭,只有嫌犯才会烧水烫鸡拔毛,赶快看哪家烟筒冒烟!须臾,四人终于锁定了小偷家,突入那老表家一看,鸡在锅中,偷鸡贼正欲将鸡毛塞进灶膛,无奈人赃俱获,唯有满脸羞愧。气愤之下,有剑客欲扭送其到大队部,老扁阻止道:“人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不是穷怕了,饿急了,他会不顾羞耻,甘冒风险,偷邻家的鸡?他才卄多岁,以后的路还长,念其初犯,且有悔意,给他一次改过机会吧!”众人最后点头作罢。主菜失而复得,大家额手相庆。老陈烧火,文中帮厨,老扁掌勺,地木耳燉鸡汤,几碟自种菜蔬上了桌。腹饥菜香,刹时鸡骨头都啃了个精光。饭后,老扁召众人围坐方桌:“打桥牌!平常天天学习,今天破例,放松一下。打桥牌用到概率论,有团队精神,益处多,来,发牌。”这就是老扁,镇定,睿智,还心怀善良,有容人之量,吾不及也!此后,与老扁三人,来往不断。我进山砍湿柴,讨教数理化;他们出山赶圩,挑干柴给我,中午则在我处"打尖"。瑞金几年,虽饥寒相伴,但只要和老扁相伴,总会让人像靠近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从而引燃内心希望的火苗。至今我还在赞叹,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或者是怎么想事的?为什么那样与众不同呢?就说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吧,在恢复高考时是抢手货,但老扁拥有它、将其视为珍宝的时候是七十年代初,那正是“知识无用论”碾压一切的时候,那眼光,那气魄,必是奇人方可有之啊!我后来查了一下有关资料,得知《数理化自学丛书》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中国出版界和教育界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一部数理化专业中等教育自学丛书。该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于1963年出版,共计17册。此书因其内容丰富、通俗易懂、深入浅出、便于自学,深受广大青年欢迎,多次重印仍供不应求,特别是恢复高考后更是一书难求。这就难怪老扁的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在瑞金被不少同学传阅N遍,老扁也从不吝啬,有求必应,而有疑难者请教于他,他是最好的答疑解惑老师;扁氏谜语,扁氏学习法,遂成经典。公社“五七大军”学习班依然召开,但交流文化知识,已成主旋律,老扁领跑,众人紧跟。直至老扁招工到了南昌,仍有人从瑞金上门请教。1978年春,老扁考入景德镇陶瓷学院,吴文中进江西冶金学院,同年秋,已经辗转回到南昌的我挟老扁感染的学习之风,考入江西医学院,同是瑞金知青玩伴的邓欣欣、周源江,分别考入江西工学院和合肥农学院。大学四年,我们联系紧密,知晓老扁惜时如金,如海绵吸水般博览群书,拼命三郎般刻苦钻研,以品学兼优毕业,留校执教。后赴美加,潜心科研,发明颇丰,他的设计被美国NASA采用。而专利产品之一"无油水润滑压缩机"获得美,德,中,日等多国专利,其效率及性能超过了德,日、美的同类产品,德国企业想购买他的专利,但他义无反顾的把专利带回中国,他说,我是中国人,我要把我最好的产品献给自己的国家。老扁后来回国,落户上海。而他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回国定居,我们的友谊从不间断。他每次回国均要和我相聚。最后一次,是SARS结束不久,他携全家来昌探亲。那次我与他们饯行,一不留神,他借口上厕所,反客为主,买了单。这太像他,一生总是给予,总是宽厚友善待人。2012年7月9日,高中挚友邱平安电告噩耗:是年2月26日,老扁卒于湖北车祸。晴天霹雳,将我击晕,一直不敢相信。十年后,始信天堂缺奇才,遂召唤老扁,如召唤乔布斯。很多人惊闻老扁去世,悼文连篇。他的同学说:老扁是我一生所见最具人格魅力的人;他的学生说:我今天所取得的所有成绩,都离不开柯老师对我的启蒙与教导,他让我终身受益;他的同窗、插友兼挚友吴文中用四个字定格了老扁的一生:几近圣人!此刻,我仍泪眼婆娑,我想起一位文化伟人的话:死者倘不是埋在活人心里,那他就真真死去了……
江西景德镇陶瓷学院与同学合影。右一为柯恩九
许桔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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