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又乔,1949年出生。1969年四川江油县双河公社插队知青。1971年成都龙泉驿区五金社工人。1978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1982年四川省外贸学校教师。1992年四川省服装进出口公司边贸部副经理,驻俄罗斯子公司总经理。现已退休。
那一个梦想
母亲常说,平时要善于学习和积累,做什么事一定要坚持又坚持,绝境中会有机会出现的,那时你才不至于错过……母亲作为成都名校树德中学的高材生,抗战时期考入同济大学医学专业。外祖父的突然去世断了经济来源。面对上有老母,下有弟妹的无情现实,母亲万般无奈,只好退学,找工作,担起养家重担。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的1956年,已有五个孩子的母亲,竟然通过严格的考试,考入上海财经学院(现上海财经大学)。母亲的经历成为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学习比较自觉,喜欢读书,不费劲,无需父母操心。小学时中队长、大队委一路当来有十道杠(少先队干部的标志)。中学时也是班干部、活跃分子。不光数理化名列前茅,音体美也不落后,图画老师常给我100分,办墙报自然是主力。长跑游泳,唱歌跳舞样样参与,良性循环。在我看来,念完初中、高中、上大学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渺茫,不是梦。1966年夏,我正上高一。六月某日的课在一片惊诧、哄闹中结束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校园高音喇叭成天播放《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课不上了,高考废除了——这一停课时刻如同一个历史画面突然定格。学校校长成了修正主义凯洛夫教育路线的忠实信徒和走狗;连平日里慈祥可亲的校医也竟然是国民党少校特务……阶级敌人无处不在,红色江山岌岌可危!誓死捍卫伟大领袖的革命路线!红卫兵、红小兵们热血沸腾,斗私批修检举揭发大字报大批判,大串联破四旧造反造反……当我们“扒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腾的骏马”大串联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已是1966年11月了。首都北京多么令人向往。她气势恢弘,古老博大,处处体现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底蕴。无数历史遗迹、风景名胜该是我们流连、瞻仰的地方吧。可是我们是来革命串联,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除了在天安门广场留影一张以作纪念,我们不登长城,不仰故宫,不游颐和园。每天早出晚归,往返于北大、清华等大学抄大字报。顾不得凛冽的寒风,抄啊抄,天天抄得手臂发酸……一日,倦了,累了,信步来到未名湖前,坐下,发呆。波光粼粼,碧云蓝天,闭上眼睛。整个人如同坐完过山车般停下来、静下来。突然间,这半年的经历一一浮现。我们都干了些什么——我问自己。轰轰烈烈中怎么会有空洞、失落?困惑、迷茫如同潮水在心中交织。那个大学梦呢?心愿在红色岁月里显得多么苍白。北大,此刻我就在你的怀抱中,何时我能作为一名学生徜徉在大学校园里,拿着课本走进教室、实验室、图书馆?——阳光下的白日梦罢了。青春的岁月,蹉跎的岁月。1967年学农——修筑公路。一镐挖下去硬土上全是白道道,汗水湿透了衣衫。以后便是学工——在一个国防厂食堂打杂,洗菜、蒸馒头、包子。体重达到了历史之最……光阴荏苒,百无聊赖。好在喜欢读书。找书来读,不管任何书,只要到手便如饥似渴。慢慢地我便成了逍遥派,疏于参加造反派的活动,最后干脆退出。读书成了我最大的乐趣和精神寄托。文学喂养了我,启迪着我。可那个年代要找到一本书何其难,因为书都成了大毒草。社会风气是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有一天,弟弟鬼鬼祟祟拎着两个麻袋往床底下藏,我忙喝问干什么。弟说是邻居昭用弹弓打碎了省财贸干部学校(我们父母供职的学校,当时全校教职工到五七干校去了)图书馆的窗玻璃,翻窗入室偷书,不敢全拿回家,托他帮忙藏一些。我喜出望外,如获至宝。“我来帮你藏”。这些书被我接管后便成了日夜不离的伙伴了。1968年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主席的话就是最高指示。哭、闹、装病耍赖,在班主任、街道办轮番上门轰炸下,再顽固也难抗命运的安排。我在班上历来属于积极分子之类,轮到下乡不可能不去。似乎,我不蹚地雷谁蹚地雷,我不下乡谁下乡?没有犹豫和动摇,第一批就乖乖报名下了户口。临行前好友惜别合影,题点什么词吧,大家都很伤感。就题“壮别天涯”,我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样子。1969年1月26日,伴随着闷罐火车隆隆的声响,我们唱着“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这首苏联《共青团员之歌》,来到江油县双河公社下乡插队。社员敲锣打鼓,用萝兜、扁担将我们简单的行李挑到各自的生产队。我与组合同伴禾被带到一座山梁上孤零零的小土屋前。这真像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小泥屋啊,我居然冒出这种联想。“这就是你们的家了”,队长的话打断了我的臭浪漫。“劳动工具和口粮到保管室去领。你的隔壁这家是富农,小偷小摸惯了的,要提高警惕,防着点。”什么,原来有一户富农且小偷作邻?我与禾顿时傻了眼。这才看见土屋后面还延伸了两间破败的偏偏房屋。进得土屋,两间木板钉的单人床,上面铺着稻草。一个米柜,两把木凳,一根扁担两个水桶,一口水缸,这就是全部家当。屋内居然没有窗,关上门一团漆黑,大白天也得点灯。要命的是两扇门关不严,中间有一指宽的缝隙,真可谓“风打着门来门自开”。即便从里面关上门,外面往门缝里轻轻一拨,门闩就开了。安全是大问题!倚着门框,眼见光秃秃的山野满目苍凉,耳听呼呼北风刺耳尖啸。面对现实才知什么是现实。这时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不行,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怎能与富农住一起?与禾一商量便跑到公社去反映,于是我们被分到了另一个生产队。那是一个有着六七家社员的大院子。队里显然没有作好接待知青的准备,原先作为保管室的堂屋正在被腾空,砌灶……我们就这样安顿了下来。修地球的日子挖土、挑肥、插秧、打谷、割麦,还要经营一小块自留地,否则没菜吃。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看不到前途。时而浮上心头的那个梦想仿佛更加遥远、渺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
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
心,永远憧憬着未来,
而现在却常是阴沉。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变成轻柔的怀念。
这是我所喜爱的普希金的一首诗(至今还能背诵)。它给我力量,像安慰剂,支撑着心中的梦想不致完全破灭。归还弟弟那两麻袋书时,其中没读完的和特别喜欢的被我截留“贪污”带到了乡下,与其他能搞到书的知青“互通有无”。赶场天便是我们交换书的好日子。那些故事会、读后感、探讨、面红耳赤的争论都是对知识的渴求啊。书也常被我带到田间地头,成了劳动中间休息时的放松和享受。更有痴迷之时,欲罢不能。往往禾炒菜做饭,我烧火,就着灶膛里的火苗念小说。一边烧火技术炉火纯青,一边小说读得绘声绘色,记忆深刻。同学琪有个半导体小收音机。他偷听“敌台”,给我们讲长篇小说连载《心有千千结》,才知道有个台湾作家琼瑶。一次琪宣布他要跟着收音机自学英语。学英语?我们中学学的可是俄语呀。“英语肯定用处大些,”他说。“现在浪费时间不如学点新东西,将来肯定有用,我坚信。”(他的宣言和执着果然让他1977年考入大学。)优秀的劳动表现和获得“五好社员”“劳动积极分子”奖状的我,迎来了1971年初的招工。这次招工的是一个省级大厂。尽管小队、大队一致推荐我,但因父亲的“右派”问题政审不过关,结果被招走的是禾。兴奋的禾,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心灵一片灰暗,失落、伤感、绝望……终见祥云瑞光。第三批招工开始,招工的单位是市郊龙泉驿区无线电二厂。1971年9月底,我离开农村回到成都。汽车将我们从火车站直接载到龙泉驿。可是,怎么不是到无线电二厂而是径直拉到龙泉驿镇革委?命运又开了一个玩笑。原来我们这批知青大都是右派子女或大大小小有家庭问题的所谓“黑五类”“麻五类”子女,或是走白专道路的苗子。无线电二厂招工是个幌子。其实是镇上的“木器社”“缝纫社”“铁器社”等八大社——集体所有制的合作社招工。上当受骗!在讲阶级路线的年月,出身不好等于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只能在社会底层干苦力。老百姓哪有知情权、选择权!牢骚、愤怒有何用,难道回农村?无助无奈,只能就范。我被分到五金社。工人大都是大叔大妈之类,设备也是大厂淘汰的,老得掉牙。五金社生产台虎钳。我当上车工,每天的任务是车丝杆、丝杆头,工作时间还三班倒。重复、单调、乏味。理想与现实差距如此之大,那个遥远的梦想更加遥远不可企及。如果说当知青时还朦朦胧胧幻想着命运的改变,现在你已不再是知青而是工人——生活似乎已经定型。庆幸自己有读书的爱好。也许母亲早年的教诲已经潜移默化,不浪费时光已成习惯。除了上班,业余时间大都看书,有时甚至连政治学习、开会也手不离卷。在阅读中获得的不仅是充实,也是在渴求知识中积累着知识。1977年冬,高考恢复。无视科学,无视公正的时代结束。通过竞争改变命运的时代回归。当我知道自己能参加高考时,离考试只有一周时间了。五金社这批返城知青无一人报名。是失望太多麻木了,是受张铁生白卷打击不再相信了,还是消息太突然没回过神来?总之,这么短时间要准备显然来不及。可是,那个植根于心的梦眼看有实现的机会,却让它失之交臂吗?考,要考。哪怕考不上,哪怕仅仅去体会一下考场的氛围。我报了美术专业。那一两年迷上画画,参加过区文化馆短期培训班。就这样,在没复习的情况下硬着头皮上阵。居然通过了统一的文化考试——得益于平时知识的积累。接下来是专业考试,共考了两场。第一场,考基本功,静物写生——画赤脚医生的红十字药箱;第二场考创作——自由命题自由作画。我的命题是“攻关”。画了两位青年女工,一站一坐,手端饭盒,一边吃饭一边指着铺在桌上的图纸,作研究讨论状。等待消息。心态平和。自己安慰自己:你是临时抱佛脚,仅仅为了去体验一下考场的氛围。业余学美术才一两年,功夫不扎实。你又已经28岁,学艺术已是高龄,考不上可能性大。结果是我所填报的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未将我录取。读书不成就结婚吧。1978年2月我结束了爱情长跑,结了婚。直到1978年4月初,我的同学,当年插队时宣言用收音机自学英语的琪突然出现。他参加了1977年冬季的高考,考的就是他自学的英语专业。他说,1977年录取工作结束后年龄偏大的“老三届”考生给邓小平写信,中央即下发了扩大招生文件,主要从大龄和原来政审有问题的高分考生里补招,他便是其中之一。他被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英语专业录取。此番前来告别,“你一定要去考,你肯定考得上,争取西师见”,他如是鼓励我。当我找到有限的复习资料时,离高考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这一次五金社竟有12名当年的知青报名,领导非常不满:“不务正业,不抓革命促生产,不安心本职工作,大学都拿给你们几爷子考起了?做梦!”并在大会上宣布统统不准假。病假(哪怕有医院开的证明)、事假、补假都不准。看你们去考!这种狭隘、愚顽、霸道的做法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哪能跟今天幸福的高考生相比呢?他们被家庭、社会高度重视着,呵着护着,连考试期间娱乐场所都要降低分贝。时代的变迁让人感慨。岂知这反而成了一种动力,促使我们更加发愤——就考给你看。结果成绩公布,龙泉驿区哗然,文理科状元均出于此小小五金社,我也以368分的分数名列前茅。我们12名参考,6人被录取。当分数公布知道自己胜券在握时,我已怀孕近三个月。询问招办得到的答复是学生期间不能结婚、生子(此条例后来解禁),否则作退学处理。怎么是这样?要上学就不能要孩子。我多么喜欢孩子。我多么想要这个孩子。我的孩子,那么理解、支持我。在繁忙的上班、复习、高考之际,没用妊娠反应来干扰,甚至我从自行车上重重摔下也没产生任何后果……不忍心将你扼杀啊。可是,人生漫漫长路上,那个与生命同在的梦想如此强烈,那个曾被剥夺而今来临的机会那么不易,不甘让它付之东流啊。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搭末班车,晚了点,它绝尘而去不会等你片刻的。必须要付出代价啊,挣扎中做出痛苦的抉择。对不起,亲爱的孩子,原谅妈妈的残忍。心在哭泣,在滴血,在刀剜般的痛……我舍弃了腹中的孩子,被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俄语专业录取。终于圆了难圆的大学梦。当“文革”停课那一定格画面重新启动时,竟然经历了12年。一个人的遭遇始终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我们注定要体会时代的悲伤与快乐,无法游离于它之外,无法抗拒,逃遁。1978年的10月,阳光真好,天蓝如洗。北大未名湖畔的白日梦成了真的。当我在重庆北碚火车站一下火车远远看见同学琪——他作为师兄来迎接新生。“你怎么知道我考西师?”我很奇怪,并没有通知过他。“我在女生宿舍门上看见了你的名字。”他说。(本文摘自张琦主编《抹不去的记忆:老三届 新三级》,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