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1972年
刘克阳,67届高中生。1968年12月到山西原平县王家庄永兴村插队,1972年病退回北京,在北京一中学工作至退休。
爸爸在打谱(1995年)
翻译家是爸爸刘辽逸几十年的名号,但是他痴迷围棋鲜为人知,只有他的同事们知道,还有我们四个女儿熟知。六十年代每个周末晚上,爸爸都是半夜十一二点回家,他是准时到东单北极阁三条的李立三家下围棋。爸爸是先与李伯伯的俄国夫人李莎熟识,因为有些俄文的问题需请教她。得知李伯伯爱下围棋,从此两人成为棋友。1966年风云突变,李伯伯惨遭迫害去世了,爸爸从此失去一个棋风棋技相当,一个可敬可交的长者。1949年爸爸到北京工作,得了伤寒,让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从大连到北京。妈妈带着年幼的我们,还有一堆行李赶到北京。爸爸惦记着他留在大连家里的日本围棋子,妈妈说没带,爸爸心疼地惋惜不止,那是他最心爱之物,被妈妈丢弃。妈妈只是带着三个女儿旅途劳顿奔赴北京,丢掉的不止一副围棋子。多少年后,爸爸边下棋边跟我说:“你妈妈把我的好棋子给扔了,真糟糕……”我也在一旁为他耿耿于怀丢失的日本棋子难受。我知道,下棋的人特别是下围棋的人对棋子很在乎。日本棋子做工精良,手感舒服,物美价廉。当时大连被苏军占领,日本侨民纷纷回日本,把一些衣物日用品摆摊贱价售卖,入爸爸眼的就是围棋子。在北京爸爸又到旧货店买了两副围棋子。爸爸想教我们下围棋,不想我们几个都不感兴趣,怎么也弄不懂“死活”“紧气”“目”“劫”……太多太难了。最后我们只会下五子棋,无聊的时候把黑白棋子撒在沙发上,我和姐姐“预备齐,开始”两个人疯狂抢其中黑色或者白色棋子,只见棋子乱飞乱溅,掉在地上,磕掉边,甚至摔碎一半。等爸爸发现后,很生气,但是他从来不对我们发脾气,无可奈何地叹气。
爸爸和我们姐妹(海燕、海鸥、我)在中山公园(1952年)
姐姐的儿子跟外公学会了几招,因为忙于学习,没有时间下,偶尔遇见外公,俩人厮杀一盘,外公耐心指导他,他的棋技突飞猛进。他13岁到了澳洲后,到处找人对战,到最后各个败在他手下,没有人再敢跟他下棋了,更不能奢望洋人下围棋,国外的围棋圈子很小,找不着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只得停止他的“围棋生涯”了。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家中只有我一个,爸爸匆匆进院子,看见我说马上有人来……话音未落,只见四五个气质不凡的中青年人大步走进来。爸爸把他们引到北屋我们姐妹平时专用的大书桌旁,我站在院子里从大玻璃窗看见他们围站在书桌旁,一个比爸爸岁数大的先生跟爸爸下棋。下完一盘棋,几个人看着棋盘,议论了几分钟,就出来了。爸爸把他们送出大门,进门看见我,兴奋地有些手足无措地说:“你知道来的是谁吗?是围棋大师过惕生,还有围棋五段吴淞笙。”爸爸又说:“能跟过老下一盘棋,真不容易呀!”我也跟着爸爸高兴,没问爸爸怎么把他们请到家里的,我只觉得我见到真正的围棋大师了。这之后四清、文革、下放干校接踵而来,爸爸近七年时间,没有摸棋子,不是不想不敢,而是没有时间,开会、劳动、检查、外调写材料,无休无止,那段时间他从出版社回家,苦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今天又有三拨人找我外调,我整整写了一天,好多事想不起来了。他又说:我看了一下,社里除了雪峰、适夷,就数找我外调人次最多了。直到“林彪事件”后,干校的政治空气稍有缓解,爸爸马上跟带了围棋子的棋迷到存粮的大库去厮杀。我第一次去干校探亲,蒋路叔叔到我屋前的窗口,忧心忡忡地说;“克阳,你劝劝你爸爸,别下棋了,围了一群人看棋,影响不好。”我没有马上应承蒋叔叔,好奇地跑到大库,只见空空如也的大库里面光线昏暗,大库四面三丈高墙,只有几扇高高在上的窗户透出一点光。爸爸埋头苦思,正下得起劲儿,我过去瞄了一眼,爸爸连头都没抬,认棋不认亲呀。我知道爸爸的性格,别看不言不语的,心里可有数,下个棋怎么啦,事后爸爸只说两个字“没事”。我们整理爸爸日记,还是看见他在1966年文革开始两个月后的日记里写了关于围棋的事:“7月31日 星期日
上午到文化俱乐部看下围棋。一小儿七岁和一姓赵的50来岁的人对下,几乎中盘取胜,可惜关键时刻错下一着,最后负五子。后过旭初让他六子,他中盘大胜。”
那时候全北京已经是“如火如荼水深火热”的局面了,爸爸还能抓紧星期天跑到文化俱乐部去看割舍不下的围棋。七十年代初爸爸回到北京,重新拿出俄文版的《战争与和平》开始翻译托翁的巨著。在北京有了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同时利用翻译的空档抓紧下棋,弥补近十年没有痛快下棋的缺憾。爸爸叫我去找他的棋友马老师,那时候没有通讯工具,靠我骑自行车,人工传递信息。马老师是爸爸多年的老棋友,爸爸听说马老师病了,让我去他家看看还能不能下棋,也是让我去看望马老师的病。我拿着地址条,找到马老师家。马老师已经中风不能走路了,但是谈吐不碍,见到我非常高兴,问长问短,我没有多待,知道马老师不能下棋了,回去禀告爸爸,爸爸只是一声叹息。过了一些日子,爸爸写了一封信,让我去史家胡同交给他的另一个棋友刘元彦,不用说我也知道信的内容,约棋呗。我骑车到了刘家紧闭的大门前,敲了两下门,一个穿着中式服装的男人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找刘元彦,他说不在家,我只得把信让他转交。刘元彦是起义的川康军政强人刘文辉(曾任林业部长)的独子,他在人民出版社工作,与爸爸的文学出版社毗邻,两个出版社的围棋迷互通有无切磋棋技,爸爸与刘元彦来往最多。事后得知我去刘家时,刘文辉病重住院,刘元彦大概是守在医院里,我告诉爸爸,爸爸没吭声。之后爸爸翻译之余自己打谱,大书桌上一边是书、字典、稿纸,一边是棋盘、棋子、棋书。偶尔会约一位住在灯市口的棋友来家下棋。他曾跟我说“XX住在灯市口,来我这很远,他都是骑车来,每星期来一次。”爸爸那时心脏病严重,很少去远处棋友家了,有这么一位经常来的棋友,爸爸很高兴。九十年代我的儿子上了高中,不知道怎么也会下两步围棋,一天他跟我说去看公公(我爸爸),他自己去的。两个多钟头就回来了,我问他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因为路上往返也得一个多钟头,他说我跟公公下棋,第一盘我赢了,我说再下一盘,公公说不下了,好像有点不高兴。我说你让着点儿他,他说我就是想再下一盘我就假装输呀,可是他说不玩了,我也没办法,就走了。我暗笑,这也是爸爸真实的一面。后来我看见爸爸问他我儿子棋技如何,他说没有章法,就这么四个字。爸爸是68岁那年办的离休,离休之前,他常去出版社为了他的翻译稿的后期工作。他发现出版社大门前的高台阶上常有附近胡同的老人下围棋,他像发现新大陆,过去和他们下棋。这群胡同老人知道这座大楼里有人爱下围棋,于是每天午饭后在门口摆棋盘,等着这位随和的老知识分子出来,跟他们厮杀一盘。出版社出出进进的人都认识爸爸,有时候过来围观,更多的人笑谈“刘辽逸能坐在马路边跟老百姓下棋”。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下棋没有架子,什么翻译家,知识分子,在博弈中,他就是黑子或者白子。每次我去看爸爸,进门看见他都是坐在桌前打谱,回头看我一眼,接着看棋盘。一次我去他家,我站在他旁边,他扭过身子跟我说:“出版社为了纪念普希金诞辰二百周年让我写一篇文章,好长时间了我也没写,催了我好几次……”说着他又转头盯着棋盘,我说:“你快写吧。”他说:“长时间不写东西了,我再想想。”就不再说什么了,我也不打搅他。爸爸因为翻译过普希金的名著《杜布罗夫斯基》,出版社邀请译者写纪念文章。过了一段时间,我到他那,看见出版的纪念普希金文集《普希金与我》,我赶紧找到爸爸写的文章《热爱,但感到惭愧》,爸爸精美的语言,热切地歌颂,对俄国大文豪的敬仰之情洋溢在全篇。我高兴地说:“写得多好呀!”只见爸爸低头不语,两眼直视棋盘。
我陪爸爸到人大会堂领取鲁迅文学奖(1994年)
2001年,姐姐邀请爸爸去澳洲,因为爸爸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姐姐说必须我陪同他去,我忐忑不安地办理一切手续,爸爸得体检,体检报告出来后,说明还要再拍一次肺片,约定复查的时间地点,五月初的一天,我很早就起床,准备去爸爸家陪他到医院复查,忽然保姆打来电话:“爷爷不舒服,今天不去体检了……”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她大叫:“爷爷不好了……”我放下电话,赶到爸爸家,爸爸倒在沙发上,永远离开我们了。最让我难过的是到爸爸家时,看见爸爸衣服整齐,连袜子鞋都穿好了,爸爸是等着我呢,等我陪他一起去医院复查,他每次约好事情都是早早就穿戴好,不会麻烦人的。我知道爸爸是因为下棋累坏了,他连续四天从红庙赶到全国总工会参加“陈毅杯老年围棋赛”,九战八胜,是爸爸有史以来最好的比赛成绩,爸爸非常兴奋又异常疲劳,我劝过他多次要打车去,但是他还是坐公交车,那时候他居住的地方打车很不方便。我后悔没有陪他去比赛下棋,后悔没有每天陪他打车去木樨地赛场。我陪他去过五台山、黄山、香港,可我再也不能陪他去他最想去的澳洲,是我永久的憾事。我时常回忆爸爸下棋时的情景,他心态平静,从不剑拔弩张,争个高下,落子不悔,认输,谦虚。他既能进高干的深宅大院下棋,也能在坐马路边与平民百姓对弈,这就是终生热爱围棋的爸爸。爸爸去世后的当天,我在爸爸家接到一个找他的电话,问我“刘老今天怎么没来参加比赛?”爸爸那天最后一场围棋决赛没有能参加,打给他的最后一个电话也是关于围棋,他永远没离开围棋。
爸爸去世前一天与围棋赛举办者高兴地聊天(2001年5月6日)
刘克阳专列
妈妈和我们一家的广东情结
刘克阳:村里的年轻人
“我们太穷了,什么也买不起”
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无奈
刘克阳:姐姐探亲带来的
高级牛奶糖,被狗吃了
刘克阳:带病走山西
回京后切除大半个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