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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丨郑忆石:从未见过的父亲,从未远去的背影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郑忆石,1954年生于重庆。原重庆市巴蜀中学68级初中生、四川大学哲学系78级本科生、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87级研究生。先后在工厂、企业工作,1990年起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任教至退休。
原题
父亲:从未远去的背影


作者:郑忆石


2020年8月,我接到泽国小学颜老师的电话,说学校要出《校志》,让我写点回忆父亲的东西。闻此,我有点纠结。
我从未见过父亲,享受过他哪怕半秒钟的关爱,凭何去“忆”?重复“父亲给了我生命”的常识话,没太大意义,又不能无病呻吟。
然而,当我想起母亲忆及父亲时,那如珠泪滴;想起母亲说起父亲追悼会上,厂长高度评价父亲时,那痛惜神情;想起母亲提到三年后交通肇事刑满释放的司机,进得我家门便长跪不起,口口声声“大嫂,我对不起你”时,那满脸悲戚;想起母亲述说学生来家,赞美父亲“多才多艺”时,那难掩欣喜……尤其是,当我翻开父亲那薄薄的《自传及鉴定》,那几乎一碰即碎的日记《在南战场的一月》时,心中又涌动着千言万语。
真该对父亲说点什么了。
一、身世
父亲是浙江省温岭县泽国镇人,出身于一个城市贫民家庭。
爷爷奶奶育有一女两男。父亲出生前,奶奶生过几个孩子,但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又过了七年,爷爷48岁时,终于有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即我父亲。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但这套说辞在爷奶那儿不灵,加上那个时代的人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自然宝贝万分。奶奶生下父亲后,怕有闪失,抱着他“住蚊帐”两个多月。虽然两年后,爷爷奶奶又有了二儿子,但他就没享受到这等待遇。
爷爷原在乡下种田,但一亩多地不足以维持温饱,得另谋生计。因他略懂厨艺,成家后,便带着奶奶到镇里谋生,先在小学当厨工,后来开了个小面摊。父亲幼时,爷爷已是镇上小有名气的厨师,面摊升格为小饭馆,所得微薄盈利,尚能维持一家五口的生计。于是,家里开始考虑父亲的学业问题了。
爷爷奶奶年少时,因家穷上不起学,都是文盲。他们想送长子进学堂,但学费却是一道坎。父亲后来有幸入学,全拜“陪太子攻书”所赐。6岁时,他陪地主儿子读私塾,坐在书房,父亲比年长他两岁的“太子”学得快、记得牢。教书先生看他聪明,不要钱也乐于教。家里有这么一颗读书种子,让爷爷奶奶挺长脸,想着孩子学成后,能在打理饭馆账目上不吃亏,就决定无论多难,也要供他上学。于是,7岁的父亲被送进了泽国镇最好的阮氏私立小学(现泽国小学)。

之后的年月,爷爷的饭馆经营出现危机。爷爷老实心善,被人冠以“滥人”的诨名,意即好到从不与人计较,哪怕别人借了他的钱,也不向人讨要的地步。于是,吃白食的、欠债赊账的人越来愈多。这类人多是当地的地痞、流氓、无赖、劣绅。后来,“铺子到了支持不住的时候,尚有几百户霸王账无法收回”。


《自传及鉴定》(写于1951年2月)


更要命的是,爷爷也欠着南货店、酒坊、烛台店、瓷器店的老板,以及海产贩子的债。父亲清楚地记得债主“冰冷的脸,说出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直刺心坎。每逢旧年除夕,铺子的门总要到鸡初啼后,才能关上。因为老板派遣的索债人,轮番坐在铺子中臭骂,直到骂得打哈欠后,才肯离开。”
人欠我钱,我又不得不欠人钱。“霸王账”和“三角债”,让爷爷的小饭馆亏蚀到一无所有。父亲11岁时,爷爷变卖了小饭馆,带着一家人,住回了乡下的破矮小屋。此后,靠着爷爷的老手艺,偶尔接到红白喜事的宴席菜单。但订单少得可怜,只能勉强糊口,一家人的生活,再度陷入贫困中。
能干敏捷的奶奶不认命。她看父亲体质孱弱,并不直接督促,只在夜静时,给他讲头悬梁锥刺股、十年寒窗一朝及第的故事,向他灌输不甘平庸、读书改变命运的思想。这激发了父亲的学习激情,夜深温课,晨起阅读。勤奋结硕果,父亲以第一名的成绩,从阮小初级部考入高级部(小学分初级4年、高级2年)。
这一成绩及随后发生的事,多少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当时,阮小要参加温岭县的小学初级毕业生会考,父亲被派应考。学校董事长八老爷发话:如果父亲能考入全县前三名,他的升学自有办法。结果,父亲刚好考了个第三名。于是,学校将20多桌的学生伙食,交由爷爷长期承包。这既缓解了家庭窘境,也解决了父亲高小阶段的学费,并为他日后读初中,积攒了部分学费。
此事让父亲意识到,寒窗苦读,虽未及第功名,却实实在在给自己和家里,带来了好处。

初中毕业


1930年,13岁的父亲考入浙江省立第六中学(现台州中学)初中部。这是一所名校,大部分学生来自有钱人家。父亲与同学们交谈时,曾坦言自己的贫寒家境,招来一阵尖刻的嘲笑,让他深感自卑和压抑。
期间,恰逢“九一八事变”。国文老师告诉他们:南京政府训令张学良忍耐不抵抗,父亲因此有了初浅的政治意识。
父亲忧虑更多的,还是家里的穷困,以及毕业后的出路。临近初中毕业,奶奶对父亲连声叹气:唉,下半年无法供你出门了。于是,父亲初中毕业后,不得不停学。
父亲渴望读书!半年后,他考上了浙江省立第四中学(现宁波中学)高中部。这所学校历史悠久,孙中山曾在该校演讲,对宁波的建设和发展,提出了“振兴实业、讲求水利、整顿街衢”的三点建议。
考上固可喜,就读却不易。要赴六七百里外的学堂,仅盘缠就成问题,更遑论学费。爷爷尽力筹措,终无所获。最后还是奶奶出面,到有40多亩水田的姨母家借到一笔钱,父亲才得以成行。
高中期间,父亲接触到大量文学作品,他把象征主义诗人戴望舒、杜衡、张天翼的诗,新月派诗人徐志摩、陈梦家、闻一多的作品,左翼作家鲁迅、鲁彦、艾芜、巴金的小说……当拼盘,如饥似渴地阅读,“自觉虽然思路杂乱,但知识储量大增”。这为他日后既能教理科,又能讲文科,乃至作词写曲,奠定了基础。
高中三年级时,家中承包的学生餐被停。学费告罄,父亲的学业将难以为继,愁苦再度降临。幸得爷爷与亲戚合伙,借了点钱做米粮生意,靠微薄收入,父亲勉强读完了最后一学期。
临近高中结束,“西安事变”爆发。父亲对此的看法很矛盾:既赞同张、杨“逼蒋抗日”;又担心若蒋的生命有虞,会导致国内大乱,“我只知中国政治动荡的局面中,需要一个核心,但不懂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核心”。
高中毕业后,父亲没钱读大学。为解决生计,他到乡村小学当老师,到京赣铁路做车务员,去夜校给平民上课,一晃近两年。他不甘心一辈子过着吃了上顿忧下顿的日子,何况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的胸中,始终揣着大学梦。
1938年秋,全国公立院校在杭州设立考区,父亲以过硬的数理化基础,考取了浙江大学机械工程系。
父亲选择报考浙大,原因很简单,它是公立大学。抗战开始后,陈立夫当了教育部长,他上台后的一项重大改革,便是在公立大学推行贷学金制度,为那些贫家子弟,提供了跻身知识殿堂的机遇。
父亲选择学机械,动机挺单纯,学工程容易找到饭碗。但他思想深层的原因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德先生、赛先生”之风,吹动了年轻求知者的心海微澜,“科学救国”的种子,已在他的心田发芽。
考取固可贺,入读磨难多。家里一直穷困潦倒,学费虽有保障,路费和生活费却没着落。“家里供不起,我就不去读了”,面对困境,父亲打起了退堂鼓。爷爷奶奶却心有不甘:好不容易迎来这道光耀门楣的曙光,怎能轻易把门关上?俩人四处求告,最后,四门亲戚和一位小学老师(兼地主)伸出援手,总算筹到二百元钱,父亲才得以走进因抗战,已由杭州迁往广西宜山的浙大校门。
很快,战事吃紧,日机轰炸加剧,浙大又被迫从广西迁到贵州遵义。读书期间,父亲的学费靠“贷学金”解决,生活费虽有带去的钱垫底,但毕竟不足以支撑四年。于是,他到中学教数学、物理和音乐,靠勤工俭学,于1942年如期完成学业。

大学毕业(母亲保存的照片“文革”抄家时被毁,此照来自宁波叔叔家)

回顾父亲18年的求学路,所读的都是重点名校。由此,他受到了民国时代完整良好的教育,才智得到了较为全面充分的发展。这为他日后求职,应对不同工作,筑牢了根基。然而,贫穷于他,始终如影随形,以致学业时断时续,生活捉襟见肘。困窘增加了他的忧患感,也磨练了他的承受力。
大学毕业后,父亲思念家乡亲人,一心想回浙江。但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外乡人,寻到一个饭碗尚属艰难,要踏上漫漫回乡路,更谈何容易!所幸,大学毕业考试前一个月,他作为班里成绩前10名的学生,被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预约,获得了统一分配的机会。

1942年浙大应届毕业生合影(网图)


1942年7月,父亲分到政府新办的重庆资渝炼钢厂轧钢组,当甲种实习员。后来,他因拒绝一次自认为不合理的公差,与顶头上司闹翻。年轻气盛的他,抱着“老子有几种本事可以吃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心态,当即签呈“要求滚蛋”。几天后,获准离开。
父亲一直想出国深造。然国难当头,几无可能。离职后,他曾给浙大原系主任去信,想回校当助教,获进修机会,争取日后去英、德、比、捷克等欧洲国家留学。因信晚到一月,未果。
随后,他在街上偶遇大学同学周隆畏,开口一谈,周便介绍他到四川省南川县当中学教员。周的叔父周游是该校校长,为人刚直正派。父亲欣赏老先生的为人,又认为当教员少了人事上的麻烦,遂欣然前往。
在南川,父亲先后在道南中学、道屏中学、简易师范等校任教,讲授数学、物理、音乐等课程,并先后担任过教务主任、副校长和校长。

参加工作


1944年,父亲在道南中学当校长时,遇到了我母亲。
母亲是安徽宿松人,出身于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小土地出租者家庭。1935年,母亲考入金陵女子大学化学系。抗战爆发后,学校先从南京迁到汉口,后又迁到四川成都华西坝。因为腿跌伤并感染丹毒,母亲休学了一年。1940年,母亲大学毕业后,也在南川当老师,教化学和英语。
同为天涯异客,又相互倾心。父母用英文写信,互表心意。父亲写“我伫立在山岗上良久,良久,直待丛林挡住了我的视线”,母亲以“我渴望着像光一样,消失在光亮里”回应。父母连表达爱情的方式,都那么委婉又富有诗意。

父亲给母亲的信


1945年5月,父母喜结连理。动荡岁月中,彼此有了强烈的归宿感。
  父母志趣相投、情深意笃。
俩人爱唱歌。每当夜幕渐垂,父亲吹笛子,母亲唱歌,然后,俩人一起高唱。歌声伴着晚霞,在不大的教工宿舍回荡,引来一群孩子驻足窗外,仰脖观望。俩人兴致越发高涨,一首接一首,直到月光遍地铺霜。
俩人爱热闹。赶场天,熙熙攘攘的集市上,西装旗袍的一对“洋先生”,石板路上踏出的“笃笃”声,引来乡民一波又一波好奇的目光。
俩人很“顽皮”。周日得闲,跑到河边,看同事垂钓。见鱼儿老不上钩,父亲冒出“曲岸深潭一山叟,驻眼看钩不移手。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逗得同事绞成麻绳似的脸,顿如花开般舒展。
俩人挺贪玩。林海听风,山顶观景,出游打猎,有空即往。学生邬应辉曾在《道南通讯》的回忆文章中写道:1945年暑假,殷先生、郑先生和两位美国友人,牵着两条猎犬,背着两支猎枪,由南川步行去白沙打猎。那天我也徒步经木凉回兴隆,正好与他(她)们同行。

喜结连理


所以,父亲常说:“哪里有我们,哪里就是天堂”。
1947年3月,父亲受聘于重庆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务主任。1947年8月,入职重庆21兵工厂(长安机器厂)步枪所,任工程师。
新中国诞生后,父亲以极大热情,投入到火热的建设事业中。1949年12月,他调任重庆建设机床厂(步枪厂)技术科任工程师。此后,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成为他工作和生活的常态。
1953年2月,父亲到北京兵器部,参加枪支技术改进研讨会,到清华大学靶场验枪,直到4月底返渝。
1953年5月28日晚,父亲在回家途中,遭遇一辆快速行驶的大卡车。车灯闪亮的刹那,司机看到父亲扑上前,推了三个少先队员一把。两个孩子得救了,父亲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36岁那一年、那一瞬间。

二、所历
父亲对政治不感兴趣。他选择学工科,除了信奉“科学救国”、“工业救国”,还因骨子里“无论进步的或反动的党派,都与我无关”的超党派思想。
无心政治,不等于不关心政治,不等于他没有正义感,更不等于他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经历了军阀混战的纷杂乱局、民族危亡的生存焦虑、硝烟弥漫的内战紧张,因而总是将个人命运和民族命运、求学求知与悲悯天下联系在一起,从中激发出作为文化人应有的担当。
高中刚毕业,“七七事变”爆发。国军退出南京后,他从杭州回到家乡,到“民众教育馆”上课。在那所专为文盲办的夜校里,他与一批热血青年讲国难,出简报,不遗余力地宣传抗日救国。
大学期间,正值抗战时局艰难。1940年1月寒假,读二年级的父亲,参加了由浙大“黑白文艺社”组织的慰问前线将士活动。

《黑白文艺社》部分成员(网图)


彼时,日军为切断中国经由越南的海外交通补给线,并由贵州入侵重庆,发动了桂南战役,攻占了南宁,称这是对华的“最后一战”。日军以“钢军”第五师团为主,兵力达10万余人。国军由白崇禧任总指挥,杜聿明、郑洞国、戴安澜、邱清泉等众将率15万余人参战,包括当时唯一的机械化部队第五军。期间,国军统帅蒋介石,曾两次亲临前线督战。
昆仑关是南宁的门户,距当时浙大所在地宜山(今宜州)四百余里。南宁失守后,昆仑关亦被日军占领。为保南宁,日军以精锐部队死守昆仑关。为阻止日军攻势,1939年12月18日,国军在昆仑关发起反攻,至1940年1月11日结束战斗。近一月的鏖战,国军几乎全歼日第21旅团,毙敌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及部众5000余人,国军牺牲14000余人。
昆仑关大战是国军对日军攻坚战的首次重大胜利,它确保了国际援助通道桂越公路、滇越铁路的畅通。由此,全国抗战转入相持阶段。
父亲参加前线慰问,时值昆仑关战役刚刚结束。慰问团约70人,编为12个组,将分赴荣誉师部队、伤兵收容所、野地医院等地。父亲带队前往的目的地,是最远的昆仑关。
行前,他们做了相应准备:练歌、创作活报剧、学简单的日语、掌握基本的救护技能等。这些在日后,还真排上了用场。
1月10日,父亲一行从学校出发,搭车、步行,一路风雨兼程,经大塘、迁江、宾阳,奔赴昆仑关所在地九塘乡。
南行一路,父亲感受良多。

日记《在南战场的一月》(写于1940年)


他闻见了国军将士的英勇和战争的酷烈。
一路上,他们深入到国军多个部队的基层连排班,与官兵座谈,听他们讲昆仑关大战:
参战国军均为精锐部队,基层军官多受过良好教育,或军校出身。官兵皆久经沙场,打仗勇猛顽强。一位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老汉,眉宇间透着英气,屡经战场历练的他,已由士兵升任排长。将士们每谈及昆仑关战役,“无不神情昂扬”。

战场冲锋(网图)


日军退路被蔡廷锴率部阻断后,陷于重重包围中,便以飞机投放弹药食物,甚至空投指挥官以激励士气。空投的食物,不时落入两军阵地的中间地带。于是天黑后,“夺食战”又开打。
还有瓦解日军斗志的攻心战。大战伊始,前线便活跃着《日本在华友战同盟》。离火线仅三百米处,国军架设收放机,开始用国语广播,招来敌方如雨的枪弹,接着用日语广播,枪声渐稀。当播到“今夜是1939年除夕,日本的兄弟们,我们凭什么还以死相逼呢?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日本军阀财团”时,枪声稀疏到三五声。播毕,又用口琴播放日本歌曲,“敌军竟反响起‘再来一个!’”

对敌攻心


国军士兵仇敌心理深极,致日军俘虏甚少。尽管“明知逮住一个鬼子值几百块钱,可当我一见到他们,没有话说,就是一刺刀。荣誉师打到最后,战利品多了,据点也尽拿到手,可缺乏的是俘虏,结果师长悬了许多赏钱,才拿到几个”。
这场以国军胜利告终的血战,是将士们英勇捐躯赴国难换来的。荣誉师副师长说:该师仅政工人员就阵亡12人、负伤34人;机枪连长说:全连仅存20余个;步兵班长说:全连生还者10余人。而父亲一行到达野战医院的当晚,半夜送来的10余名伤员中,就有团长马正昌和营长喻天鉴。
战场景象惨烈异常。姐妹峰遍山草木焚烧一光,山崖均呈黑色;白凿山成了肉搏之场,血雨腥风处处留痕;扼守昆仑关的左右两个高地,日军为掩护退却,还施放了毒气……至于暗夜奇寒中,道上络绎不绝的骡马炮车、疾行队伍、担架伤兵,路边堆积的战利品,似都在述说官兵的刚毅坚强、战斗的激烈悲壮。

手绘《昆仑关大战》地形图


他感受到民众的苦难和抗敌的决心。
战争给百姓带来了深重灾难,尤以敌机轰炸之下最为惨烈。轰鸣声过,火光四起,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距宾阳县城尚有五公里,便见“路旁弹炸后,斑斑痕迹”。在宾阳县城,新旧两个市区“无不满目疮痍,屋瓦败残歪斜,十室十空,整个城内,阴森异常”。在旧城区“断垣残壁处,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妪,哀声求助,景象实凄清怆然!我投一毛又四铜子,邵全声(同乡兼挚友)投以二毛”。在巷贤乡公所,挤着上百个从南宁逃出的难民,单身的,拖家带口的,“此时近阴历年底,天奇寒,老人小孩冻得瑟瑟发抖,彼等颠沛他乡,衣食无着。远处,还在不断传来被炸的轰轰声,不知又有几何同胞血肉横飞?!” 

狂轰滥炸(视频截图)


悲痛激起了民众的抗战激情。
在迁江,父亲遇见一群“新安旅行团”的少年。抗战期间,这些8—20岁的孩子,践行陶行知“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的教育理念,以长途旅行修学的方式,奔走于大江南北。他们以文艺为武器,宣传抗日救亡,被誉为“民族解放的小号手”。父亲没想到,在昆仑关战役之地,竟然活跃着他们的身影。听孩子们讲述前线情形,看他们互帮互爱的举动,父亲由衷感叹:真是少年强,则国不亡啊!

民族解放的小号手(网图)


赴前方路上,他见一卖豆饼老头,带着个四岁孩子,便“逗玩小孩甚久,问其长大后作甚,老者代答:打鬼子!”他称“民众们个个善良”,佩服他们虽置身前方,“飞机还在投弹,大炮还在隆响,却平静如常,且准备过年”的镇定与坚强;他到过的村落,总能见到乡长们带着壮丁,去几十公里外,修复被日机炸坏的道路。
他们向百姓作抗日宣传,众人凝神静听,时时询问,“讲至痛心处,讲者听者,脸上无不交织着恨与愤的线条,语至兴奋处,民众的抗战情绪十分高涨,意志决心分外坚强”。
野战医院70余名医护杂工,多为热情且充满朝气的年轻人,皆自愿前来。其中更有不顾父母妻子劝阻,毅然前往的医学院学生。
他感动于官兵对学生的关爱。
在大塘,他们偶遇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见到学生们,李“满脸喜悦,双目放光,边说‘我将看看你们’,边走至我们队伍中央,连声说‘好!好!’”随后,李问大家“饭吃得怎样?那次遭炸有损失否?”听到众人回答“八元钱一月伙食,尚堪饱;无甚损失”后,李又说:“青年人来前方看看是应该的,我是很关心你们的”,并“勉励我们工作应尽力”。
途经装甲兵团运输连,士兵兄弟“个个极善良,对我们招待之亲热,前所未有”。
1月29日,父亲一行从宾阳往昆仑关进发,到达山腰101A军部时,已是零点以后。政治部严主任得知他们到来,“立即披衣起,命人导我等至客室,并约明晨见”。他们来到小民居,“地上已铺妥新稻草,系专为我等而借”。次日晨6时余,师部王主任即来,“派我等到301DS师部”。临别时,他再三叮嘱父亲:“遇大道时分散走,越要道时散而速,免被敌炮兵观察所发觉遭炮击”。
1月30日12:40时,父亲一行终于抵达九塘乡六道坡——那曾为昆仑关战役 “肉搏之场”的白凿山。来到山顶301DS师部,副师长惊讶万分:一帮书生,居然能长途摸到前线阵地!谈锋甚健的他,“恐我等初入战地心惴,多加入镇定人心言辞”。交谈过程中,他“电话筒不离口,事务之忙碌,非久经战场者难以应付”。他告知父亲:尽管前线急需绷带救护人才,但自前天下午起,日军开始反攻,战斗异常激烈,我军在前线失利,此地虽暂平静,但离火线仅几百米,不宜于初上战场者。于是,他“继命我等随医务处长,合往五六里外的中光村野战医院”。下午4时许,父亲一行离开前方阵地,循原道折入山巅,赶赴野战医院。
与前线士兵交谈叙要

来到野战医院,院中官兵见到他们,“惊喜之余,极表欢迎,并客气非凡”。遵命后撤的那天清晨,从师部打探消息回来的院长,虽因前方失守而表情凝重,仍镇静从容地“边指挥属下,边招顾并安慰我等,让我等自惭患难之时,无助人反累人”。当他们与医院上下官兵告别时,双方“莫不深感凄怆”,政治指导员握遍他们的手,一句“想不到……刚出口,下半截话简直连不上来”。
他尽力为前方军民服务。
他教士兵唱抗战歌曲,一起做游戏,演活报剧和粤语戏,没日没夜地赶制壁报,“累得手足僵硬”。
在机枪三连,他撕开笔记本,替幸存的20余名士兵写家信,并贴上自己仅有的一元钱邮票,将信一一发出。即便如此,“仍然总觉在物质上,给他们的慰安太欠缺了!”
在野战医院,他给伤员上药、捆绷带、扎伤口,“整夜无入睡时刻”。得知医院严重缺乏担架床,他多次联系乡长,到处找材料,不分昼夜地赶制,还协助乡长征集民伕,“累得浑身散架,几乎趴下”。
在伤兵医院,他见院中住着四、五百伤员,“凄苦状不忍尽观”。他到轻伤区,“与挂彩同志谈话,令他们颇兴奋”;他为伤员唱《卖马耍锏》,唱由底层士兵作词、他谱曲的《昆仑关之役胜利了》。他到重伤区探望伤员,“然未到门口,已闻声声惨呼与呓语”。想到重伤员还在昏迷中或神智极度紧张,“我们的安慰,无异于给他们打兴奋剂,很不适合”,便不忍打搅,悄悄退回。他到病区登记“受伤官兵是否领取犒赏费和赏银”,片刻不停。
在后方村庄,他出壁报作漫画,向民众揭示日军的残暴;开村民大会,举实例讲解军民合作之要义;教乡里儿童唱歌;为乡民表演歌咏和活报剧。
他的身心经受了考验。
吃饭难。无论前行还是后撤的路上,常常吃不上饭,有时一天仅一顿无菜的饭食,只能以随身所带之盐佐食。住宿难。能在祠堂庙宇、茅舍草房,躺上稻草堆,便是莫大享受,有时只能睡在野外丛林、山崖岩洞中。行路难。去前方的路上,为赶时间,他们尽可能搭便车。广西山多,路窄道险,“沿道时见坏车,多辆已翻入溪涧”。车况差,抛锚是常态。一次,离目的地尚有几十里,车趴窝了,众人下车推了3个多小时。

道路崎岖(视频截图)


回程路更难。国军在昆仑关取胜后,未乘胜追击夺回南宁,而是转入固守。日军乘机重新集结两万余人,于1月27日发起反攻,至2月2日,先后攻占宾阳、思陇、九塘、昆仑关、上林、武鸣一线。国军全线溃退,桂南战役就此结束。
部队后撤(视频截图)


战事突变,父亲接到撤退命令,带队返校。他们从中光村出发,经南绿盆村,巷贤圩、上林、万福、古蓬、渡口、梭罗、嘉仁、永定、石别等地。一路上,后撤部队川流不息,伤兵担架连绵不断,流离难民成千上万,“带箱背包,扶老携幼,尽是悲怆凄凉”。
 民众逃难(网图)

这番回程是溃逃,只能靠双脚。整整七天,父亲一行从清晨到天黑,从更深到黎明,在头昏眼花、精疲力竭中,马不停蹄地走啊走,“时入半睡中,足机械般移动,路滑更无力,几次险入溪涧”。暗夜中,“惟闻行李杂物碰击声,后面的人,目不转睛盯着前人的背包,时以手抓握,连小便也是集体行动。每人都有固定编号,不时连续报数,以免脱节”。过高山时,更是“命与危崖争咫尺!”最险之处,身贴崖壁,一步一挪,心惊腿颤。后撤最后一天,在距宜山仅十五里的泥泞路上,父亲“走坏了足关节,奇痛难忍”。最后一段,他几乎是“拖着红肿膝盖爬回去”的。
艰难险境中,最怕有人生病。同伴中有患疟疾的,感觉“时而如埋火堆,时而如落冰窖”,但也只有吞几片药,跟着队伍脚不停歇。一次,一位同学半夜发高烧,怎么也不愿从稻草堆上爬起来。父亲只得强行拉起他,跟着队伍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走了几百米。随后,同伴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愿动弹。父亲心急如焚,只得与另一同学“架起他,拖了几里地”。另一次,黑夜中翻越高坡,一位同学滚下去伤了腿,大家只得用简易担架轮流抬着他,在万般疲惫中走了几十里。
难受的不只生理,更有心理。
父亲作为青年学生,有勇气奔赴前方,与鬼子隔空较量,已属不易。然而,求生是人的本能,危急关头,面对险境,他也难免紧张恐惧。
从南绿盆村后撤前,他想到“我等身无一武器,又无指南针”,不免心生“求死不易逃生亦难”的悲叹。得知宾阳失守,日军离他们的住地不过二十余华里,死亡威胁步步紧逼,他更是感叹“我们无武器,无向导,无指南针,无详细地图,无战场经验,抛落敌后方,该如何求生存?!”
渡过迁江后,距宜山尚有百余里,他再次充当探路先锋。但当地百姓讲壮语,他根本听不懂。因听错地名,与同伴奔出老远后,才发现方向反了。冤枉跑了20多里,来回损失两个多小时!“错走一里,比快走十里更累人”。路过残破碉堡,堡壁上两个黑洞,似蒙面大汉杀气阴森的双眼,让他顿生“惟恐堡中钻出一个怪面好汉”的恐惧。野草封路的尽头,忽见一只野兽,耸立拐弯处,一动不动,让他顿觉“双重恐怖,死在后方不该啊!”好在没等他俩走拢看清,那家伙抢先认怂,溜了。
最让他难受的是,宾阳出发时,二十余名同学彼此“互道保重!”归途最后一站重聚时,竟有四位下落不明,“众人相见,惟听凄声,心绪难平”。所幸,失散同学除一人受伤外,其余三人,终平安归来。
一路艰辛,筋疲力尽。2月7日,一行人终抵宜山。但宜山也不太平,政府机关忙着撤离,浙大已迁至遵义。费尽周折,总算搭上物资运输车,于2月19日到达浙大在抗战中的最后落脚点——遵义。
贵州遵义总结会纪要(1940.2.25)

父亲的正义感,还表现在日常生活中。
南川任教时,他积极为前线抗日志士募捐。南川学生钟邦臣,曾在缅怀母亲的文章中写道:“夫妇俩以其多才多艺,给学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俩人曾经多次率领学生们,参加各种抗日宣传活动。”从教过程中,他出于教育对象是中学生的现实,为保护这些不谙世事的年青人,他要求他们夯实知识基础,以谋国家民族强盛为己任,刻苦读书。他拒绝在学生中宣传任何党派教义,力使学生免受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扰。他奉行“培养学生一点起码的正义感和正直性格”的理念,教育他们认清社会是个大染缸,不要同流合污。
抗战胜利后,国统区掀起了“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他所在学校的学生,为抗议县政府克扣口粮,到政府机关示威游行。结果,被当局扣上“通共”的罪名,准备予以逮捕。父亲担心学生的生命安全,想方设法保护学生。他以自身经历,力劝学生“不要吃眼前亏”;到相关机构,多方疏通,避免了学生被投入监狱。也因此,他和母亲被当局怀疑“有共党嫌疑”,最后不得不逃离南川。
然而,父亲又不是一个有远大革命理想、高昂革命激情、热衷革命活动的人。
入大学前,尽管他也喊过“抗大!抗大!”但“仅仅是一种无政治基础的情绪宣泄”。当得知既是街邻,又低他两班的徐贤星悄然离校,奔赴陕北时,他“反而暗暗安慰自己:‘人各有志,断了念头吧’”。
大学期间,他参加了“黑白文艺社”的外围组织,担任歌曲学习组、平民习艺所工作组的负责人,当得知黑白社的几个地下党员被捕后,他怕受到牵连,“紧张害怕得几天不敢出门教歌”。
在南川教音乐课时,他教抗日歌曲,但顾忌自己客处异乡,不想招惹麻烦,便对学生们说:“大家都是中学生,抗战意识已很清楚,我们用不着再在课堂上喊‘大刀’、‘杀’这一类歌词”,从而在选择歌曲时,“凡是吕冀、星海、郑律成等人的曲子都未采用。当然,相反的歌曲,如重庆卫戍部的卫戍歌一类,也一律不教。而是选一些社会人士写的抗日歌曲,或选一些清心寡欲的、超现实的、以旧诗词为主的歌曲”。
1946年“沈崇事件”爆发后,女师学生大力声援,积极参与重庆的“抗暴运动”,他则“要求学生彻底划分教训与界限”,奉行“我当我的纯‘教务’主任,不谈政治,不问学运”。
所以,在解放初期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人人必写的《自我鉴定》里,父亲坦承自己:思想上,自以为多才多艺,超然清脱;学业上,自以为所学机械工程,日后可靠本事吃饭;音乐活动上,只是形式方面靠向大众;文学活动上,虽用高尔基的‘海燕’作为文艺社名称,但简直就是躲在云端里。他批判自己“拼命往小资产阶级的圈子中钻并自鸣超然”,责骂自己是“立场不鲜明、隐藏正义感、做着怀古梦的乌龟型人格”。
父亲的上述表白,既是环境所致,也关乎他的性格。因为究其本性,他就是一个阶级观念模糊,崇尚精神自由,向往安宁生活,性格平和又略带忧郁的普通知识分子。
三、品性
父亲富有爱心。
因为自己出身贫寒,有过受苦受难的人生经历,所以,他除了“决心一辈子不去高攀有钱有势的人”,还非常同情社会底层人的境遇,理解其心情。
在南川当老师时,他夸农家子弟“简朴可爱”,见他们生活贫困,常心有戚戚:“他们除严冬外,一年中都穿着草鞋或打着赤脚,看着真是不忍!”严冬里,农村学生衣着单薄,瑟瑟发抖,他找出自己的衣服送去。开学了,个别农村学生交不起学费,他拿出自己不多的薪酬,无偿为其垫付。物价飞涨后,学校发薪水以大米代替,他便直接用大米,为贫困学生缴付学费。

父母哥姐和重庆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


在21兵工厂时,他见隔壁两位工人,皆靠一人挣钱养家糊口,家中孩子多,生活很困难,便主动拿钱拿物,帮助他们。他说爷爷借钱给人,从不知讨要归还,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有人管他借,他从不拒绝,也从不问人还期。他走后,这些借款不了了之,以致母亲说:“我和你爸爸以往在这方面吃了不少亏”。
他发现所在技术科的小青年,经济拮据,打着单身。便在周末协助母亲,做一桌好饭菜,呼他们来家,大快朵颐。几个年轻人酒酣耳热后,在大床上东歪西倒,鼾声大作,有时还污物吐一地。逢此时,父亲埋头清扫。下个周末,继续“笑意显、酒饭全”。
他深谙“会说是能力,会听是修养”之理。与人交谈,耐心倾听,即便开口,也话语暖心。在桂南战场,见撤退士兵吃了小贩的糯米饭团欲走,卖者不敢吱声,他上前说:“目前军队纪律良好,请你放心,兵士决不是白食之人,不过是开玩笑。果然,士兵听后,欣然付钱”。他去车间检验产品,每次进大门前,总要先咳嗽一声,提醒工人“我来了,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以维护他们的自尊心”。哪怕是赠给工人米面,他也要再三声明:“这绝不是施舍或赏赐”,以免受惠人产生心理负担。
他秉承爷爷“心善是路,谦让是腿”的祖训,与人相处,不争强好胜,面对应得利益,也要谦让。从21兵工厂调到建设机床厂后,厂里按规定,给他分配了住房。但他考虑到从21兵工厂调来的少数工人,家住江北,每天上下班要乘过河船,再走很远的路,比自己更辛苦,便主动将房子让了出去。
父亲是孝子。
上大学时,他思念家乡亲人。然而,烽火连天,家书难抵。无奈中的父亲,但凡听说有人来自浙江,便会找上门,打探家乡和亲人的消息。一旦收到爷爷的信,便在回信中放入新邮票,叮嘱爷爷“最多隔三个月,一定要让铭弟(我叔叔)给我写封信”。即便在桂南前线终日紧张忙碌,只要路过县城看见邮局,他就会给家里发张明信片报平安。从前线回到宜山的当晚,他迫不及待地“写了四张明信片,寄给铭弟,好让大家放心”。
他深知父母供自己读书不易,工作后,便将多半薪水寄给家里,宁可自己生活苦点,也要尽到赡养之责。所以母亲说:“自我认识你爸爸以来,他的衣着用物比我还差,穿的是拍卖行买的两件旧衣服,只有一个旧的假皮皮箱。那时他已工作两年,却还是这么穷。生活上,他是不讲享受的,没有做过一件毛呢料衣服”。
父亲家庭责任感强。
1948年7月,大哥因高烧抽搐,在21兵工厂医院住院,父亲每天来回奔波,不幸感染伤寒,住进了重庆宽仁医院。这种由伤寒杆菌引发的传染病,虽不会迅速致人死命,但因能引起肠出血、肠穿孔等严重并发症,危险性与致死率很高。即便是在恢复期,饮食稍不注意,也会要人命。
住院不久,父亲的病情得到控制,食欲逐渐恢复,但饮食须少食多餐有营养。母亲冒着酷暑,提着饭盒,挺着凸肚(已怀上二姐六个月),乘过河船到医院,给父亲送鸡汤面。父亲病房里,另有两位病员,他们的病程与父亲相似。俩人身体好转后,难抑旺盛食欲,父亲总是极力相劝:“忍得一时饥,免得丢小命”,又说:“我还有妻儿,都在等我回去,我不能搁下这副担子!肚子再饿,心头再想吃,也要忍!”结果,三位同病相怜的人,一位啃了一只肉包,一位嚼了半根油条,引发了肠穿孔,没能挺过去。只有父亲,最终走出了病房。
他调到建设机床厂后,单位离家远,公交车少又收车早。想到母亲独自在家照料小儿女,他就难以安心。于是,他只要下班时间稍早,晚上定要回家,哪怕步行两三个小时,到家时已近午夜;哪怕第二天晨曦微露,便要出门。
父母和大哥大姐二姐


父亲很爱孩子。
爷爷奶奶家人丁不旺,父亲希望自家多有几个儿女,也对儿女特别上心。
在21兵工厂时,母亲在厂子弟中学教书,逢下午有课,无法照顾哥姐睡午觉,父亲便将大哥大姐带到工厂宿舍,待俩人熟睡后,在枕边放几颗糖或几块饼干。哥姐醒后,第一时间就找父亲放的东西,猴急地往嘴里塞。父亲若碰巧看到俩人的吃相,会佯装“虎口夺食”。然后,仨人床上地下,追来撵去,嘻嘻哈哈,闹作一团。他下班时,母亲常会带着哥姐,在厂门口等他。看见三个小家伙,父亲肩上扛一个,一手抱一个,吹着口哨,哼着小曲,踏上回家路。两双脚下,一地残阳余辉,分分合合,散散聚聚,他说:“这是我人生最幸福的光阴”。
大哥温顺安静,向来循规蹈矩。身为长子,他被父母寄予了厚望。5岁时,母亲送他去读小学,因为年纪小,一学期后,收效甚微。母亲有点沮丧,父亲却说:“很不错嘛,至少他晓得热爱毛主席”,而没把大哥一棍子打出局。转眼到了学年末,大哥的语文数学考试都及格了,顺利升到二年级。不想,期末考算术,考题标明减号,他嫌麻烦,心想若改成加号,会算得更快,便随手将试题中,凡有一横的地方,都加上一竖。减法变加法,他是班里第一个交卷的。大哥自作聪明的代价是,算术考试不及格。父亲同母亲商量:他还是太小了,就留一级,再读一个二年级吧。由此,大哥的就学史上,有了唯一的蹲班记录。

父母和大哥(家中墙上唯一悬挂的照片)


父亲到北京出差,隔几天就给母亲来信。每封信中,他都单独给大哥写两句: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照顾妹妹,回来给你买好东西。大哥则按母亲的要求,给父亲回信。那时不兴练毛笔字,亦未推广简化字。大哥信上的繁体字,身材胖瘦不一,站队参差不齐。但父亲却从大哥的一笔一划中,看出长子如己,身上有股子认真劲。所以,他挺舒心。
  
父亲给大哥的信 (左);大哥给父亲的信(右)


大姐活泼好动,有点小“叛逆”。两岁多时,她喜欢跳阳沟玩。但人小腿短,总是“咚”的一声掉沟里。沟底满是黑乎乎、臭烘烘的烂泥,母亲将泥猴般的她“捞”上来,从头到脚冲洗一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打几下屁股,再三警告她“不准再去了!”可不到十分钟,又听见屋后阳沟,传来小泥猴的呼救声。母亲气得抹泪,父亲却说:“她有点个性,也蛮好的”。父亲爱逗大姐。他伤寒痊愈回家后,母亲仍给他煮鸡汤挂面。每见父亲端起面碗,大姐会大叫“不吃鱼肝油,吃命(面)”,他便假装大口吞面,然后再喂她。晚上,他给大姐洗脚,总是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往她的肉脚板上浇热水,嘴里念念有词:“大妹呀,大妹,冲上前打架,口叫手又挥。天发懵,地吓退,坏蛋打颤腿,哎哟哟,淘气又有味。大妹呀,大妹,妈妈不喜欢,爸爸也难为。看你怎么办,我的小大妹!”逢此时,大姐依偎着父亲,显得特别听话,还不时笑出声来。她心里想的是,只要有爸爸给我洗脚,管得妈妈喜欢不喜欢。
二姐生来眉清目秀,打小就聪明伶俐。她小嘴利索,每天“吧嗒吧嗒”不停歇。二姐的胳膊腿又白又嫩,肉皮都包不住似的,父亲给她取小名“藕节”,唤她时,她立马“我来了!”应答声又脆又响。父亲得空时,喜欢把她抱在腿上,抖动双腿,颠过来,倒过去,一口一声“我的小观音菩萨”。二姐不爱喝牛奶,一喝就往外吐,见此,父亲会抱起她,边哄边喂。二姐哭了,父亲会耐心地给她讲道理,不管她是否听得懂,听懂了多少。
二哥出生后,身体很瘦弱,父亲工作很忙,却总是尽可能抽出时间,亲自照料他:哄他睡觉,半夜给他兑牛奶……二哥的五官不如大哥标致,但皮肤特白,父亲说他“丑乖丑乖的”,叫他“白儿”。二哥还在蹒跚学步时,会摇晃到家门口,望着树上的树叶,恭恭敬敬地一迭连声“叶叶”。父亲以为他在喊“爷爷”,说他“这么小就有联想力了”,言外之意,夸二哥聪明。
拥有两儿两女,父亲感觉家庭生活格外圆满。1953年2月底,他出差到北京,写信告诉母亲“很想几个孩子”。母亲马上领着四个哥姐,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他。这张照片,父亲一直放在他的内衣口袋里,他说自己“每天都要拿出来看看”。

四个哥姐(1953年3月)


所以,父亲的同事和朋友,都羡慕他有一位聪颖能干的贤妻、两双活泼可爱的儿女、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四、余音
“文革”中,大哥曾给母亲去信,询问她对父亲的看法,“我对他的印象一直是很好的。除了有点太好说话,他说不上有任何较严重的缺点”,母亲这样回复。
其实,在母亲心中,父亲岂止是“没有任何较严重的缺点”,几乎就是一个完人。母亲85岁以后,记忆力明显衰退,却仍能不时忆及与父亲相处的点滴,重复那句她说过无数次的话:你们爸爸太全面了,你们五个,除了两个儿子1.74米的身高与他一样,其它方面,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更没有哪个超过了他。
是的,父亲多才多艺。他学的是工科,但在文艺方面也颇有才气。
他有文学和诗词的功底。大学时,他与外文系的邵全声,成立了《海燕》青年文艺社,组织同学阅读讨论世界名著。他热爱中国古典诗词歌赋,任教时,常利用课余时间,带领学生学习品鉴佳作名篇。即便在桂南战场躲警报的间隙,他也会或面朝绿溪,岩石当桌,或借洞中弱光,跪膝为椅,记前线官兵的不屈斗志和可泣功绩,写桂南的诗意山水和淳朴风情。
他喜欢音乐戏曲。这得益于江南的如画景色和民间厚重的诗风雅韵。两三岁时,爷爷常把他扛在肩上,到戏馆茶楼或露天戏场,听绍剧、越剧、金华剧,乃至京戏,使他受到传统艺术的熏陶。在南川教音乐课时,他将李白的《月下独酌》、李煜的《虞美人》等诗词谱曲,教学生吟唱。在重庆任教导主任时,他甚至在一个学期内,组织举办过10余次全校性的学艺活动。
父亲的音乐课教案

他爱唱歌能演剧。父亲嗓音亮,标准的男中音,浑厚铿锵,富有磁性。他能用德语、英语唱歌,甚至用德语写歌词,谱曲后,扯起喉咙自嗨。即便在赴桂南战场的紧张日夜,他也会趁候车的片刻,面对崇山峻岭,一遍遍高唱激励斗志的战歌;在蚊蝇轰炸的茅舍牛圈,创作恨愤交织的《先锋号》旋律。不仅唱歌,“你爸爸京戏唱得有模有样,地方戏更是演得惟妙惟肖”,母亲曾多次说过。
他擅长吹奏乐器。“笛子、笙、箫、口琴……只要是用嘴吹的乐器,没有你爸爸不会的。哪怕一片树叶,他放在嘴里,都能吹出很好听的调子”,母亲曾反复提及。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父亲的离去,戛然而止,随风而去。
我曾在母亲晚年,同她聊起父亲早逝之因,“你爸爸若不是将分配的住房让给工人住,若不是在生死关头拉救少先队员,他是不会抛下我们的”,母亲如是说。潸然泪下中,哀痛难遣,思慕未尽。
正值英年的父亲走了,母亲的天也塌了。
噩耗传来,母亲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半年时间下不了床。那一年,父亲留下的四个儿女,大儿7岁,大女6岁,小女4岁半,小儿1岁两个月,母腹中的我,只有17天。面对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小儿女,母亲最终意识到:我要站起来!我必须站起来!丈夫留下的血脉,需要自己扶养,丈夫未竟的心愿,等待他的儿女去了却。
母亲终于挺过来了!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为纪念父亲,母亲给我取名“忆石”。之后的岁月,母亲以她的无私、坚韧、智慧、勇气和能力,为我们撑起了这个家。她要上班,要抚养五个幼小儿女,一身兼任严父慈母的双重角色,辛苦、劳累、忙碌、艰难……可想而知,又一言难尽。
在那个政治至上的年代,母亲作为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除了工作、生活的重担,还要面对政治运动的压力。坚强的母亲,虽时常心情郁闷,却始终信念坚定:一定要把丈夫留下的儿女们,抚养长大,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母亲给予了我们一切,从物质生活的照顾,到精神世界的滋养,从品德人格的培育,到行为规范的养成。母亲管教我们很严,她要我们从小懂得:刻苦学习、踏实做事、谦逊处世、宽厚待人。
1964年,大哥考上了清华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母亲冲口而出“同你爸爸专业一样”。我们知道,她的话里除了自豪,更有因哥哥的争气,而对父亲的告慰。
“文革”期间,我们5个子女中,3个到偏远山区插队落户,大哥分配到四川自贡远郊的工厂守仓库,一家人天各一方,艰难度目。虽如此,母亲却常以她和父亲的经历告诫我们: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任何时候都要严格要求自己。
母亲终于等到了改革开放!她的晚年生活有了极大改观:增加了退休工资,搬进了新房,身边有儿女日夜伴陪、悉心照料。母亲88岁因心衰安详辞世,父亲在天之灵若有知,会感到宽慰的。
五个子女都工作了(1973年)


较之父母,我们有很大差距。父母留下的精神财富,却让我们终身受益。
父母在困苦中挺立的脊梁,是我们立世的标杆。
父母都是大学生,自然希望子女能接受高等教育。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我们迎来了命运的转机。3个儿女在1978年考上大学,已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大哥,也于同年考入重庆大学继续深造。这样,除二姐当年因生孩子错失高考良机,4个儿女都了却了他的心愿。而且,大哥所学的机械专业与父亲相同,大姐所学的化学专业与母亲一致,也算“袭冶承弓”了。早逝的父亲,虽没等到这一天到来,但猝然亡故的他,在天之灵定会为之欣喜。
父母靠拼搏实现的目标,是我们职业生涯的基点。
父母或一段时期或终其一生,从事教育工作。受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大学毕业后,都先后加入了教师队伍。早逝的父亲,虽没亲见这幕场景,但长眠九泉的他,定会对此满意。
父母以行动体现的良德,熏陶了我们的心性。
像父母一样,我们只是平头百姓,没有显赫业绩,且始终甘于平凡。但靠自律,我们活成了善良正直的人。早逝的父亲,虽没亲历儿女成长的全过程,但移居天国的他,定会因此安心。
父亲的一生,虽短暂,却久长。父亲的经历,不复杂,却丰富。父亲的生活,有苦闷,也有欢乐。父亲的精神星空,有愁云,更有明丽。父亲活出了“谦谦君子德”的风范,这得益于他的心,总被良善之光吸引,他的足,总在仁爱路上追寻。
今生,我没有,也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父亲。父亲的身影,只有,也永远只有出现在我的梦境。梦中的他,和我说话,陪我们玩耍,那么亲切,那么和气。然而,片刻,只有片刻,他便转过身,离开了,走远了,模糊了,任凭我大声喊,快步追,却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只剩下缥缥缈缈的背影: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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