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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 牺牲与死亡

陈丹青 友朋说 2022-04-23


文艺复兴画家喜欢描绘“受胎告知”,构图大抵相似;魅力的天使闪着金色毫光,朝向圣母,躬身作揖,圣母合掌回拜,神色端凝。引申哲学的说法,受胎,亦即死亡的预告——哪家可怜的父母亲若是前世修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厄运,忽一日得到子女的“死亡告知”,什么模样,什么表情?


圣母玛利亚目睹儿子被钉上十字架,不说那面部刻画,但是看她合掌的十指拧着绞着,即透露母亲心中的剧痛。委拉斯凯兹早年画过某位父亲获知孩子死讯的那一瞬,出于什么典故,忘了,只见父亲惊愕地张开双臂,报告的青年则满脸稚气,哭丧着脸,好不为难,地摊上,还画着一条小狗冲着来者急叫。


校园里半大不小的孩子举枪滥杀,早已是美国新闻不定期的定期节目。头版照片上,惊魂未定的同学们总是相拥大哭,而悲恸的母亲尽是真如画中圣母般十指交缠:那是基督教文化的招牌动作,久以塑造为西方人的日常肢体语言了。不过新闻再快总归迟一步:肇祸的狂徒岂会事先通知记者到场?所以家长骤然获知噩耗的第一瞬间,就我所见,从未被摄影机抢入镜头——或许在力求现场跟踪的当代纪录片里恐怕有过得吧,现在满世界的记录影片,看都看不过来。



战争年代,这类惨剧可就太多了。罗伯特·卡帕那幅著名的西班牙战士中弹毙命的照片,至今似乎也还是唯一的死亡快照,且为影史专家争论不休,说是并非当场拍摄。他的另一幅作品是一群母亲举着阵亡的孩子的相片,暴哭怒喊,但毕竟不是“死亡告知”的第一瞬间。这时,艺术的虚构也还差强人意,只是电影导演们处理这类片段的笔墨十分简略,例如在《拯救大兵瑞恩》的镜头里,国防部高官亲自登门报丧,老娘开门出迎,只拍背影,远远看见长官下车,明白了,跌坐昏倒,于是镜头切换。好莱坞的剪辑师,下手硬是利落。


真的生活,一分一秒移过去熬过去,没法子剪辑切换,怎么办呢,在真的生活里,人其实不能怎么办。我那次当场目击一对父母得知孩子的死,没有十指交缠的恸哭,没有跌坐昏倒。他们怎样呢?我有当时的速写做凭证,可速写作为凭证的资格是大可怀疑的,此时,文字的描述也还差强人意,我来试着写写看。


自然,文字也不足为凭。莫泊桑有篇小说题做《如死一般强》,虽未读过,但我想,再雄辩的证据,终究辩不过实实在在的死亡,用巴特的句子形容,“是死尸作为尸体,乃是活生生的”。


扯远了,下面我要说的,正是“死亡告知”。


柳军摄影

1979年,中越开战。3月底,我与班上两位同学随铁道兵文工团南下广西劳军,演员表演,我们给军人画像。其时战事已近尾声,除了公路上源源撤回的军车给南国的春雨红土溅的满车泥浆,不见丝毫战争的惨状。那天吃过午饭,我们所在的营盘有小兵引进一对自称从长沙赶来的中年夫妇,领到连长面前。那母亲,也就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样子吧,父亲的模样是在地方干部与厂矿职工之间。两位里巷平民忽然出现在军营,十分触目,他们环顾众人,羞惭惶惑,然而笑着,轮番解释来意,说是孩子一个多月没给家写信了,不放心,特地赶来问问看。


我想在场的人谁都明白了——父母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人对死的消息总不肯当即死心吧——士兵各自走避,又渐渐围拢来,显然他们是那“孩子”生前熟悉的战友;勤务兵端茶递水,就是不敢正眼看那对夫妇。连长到底岁数大些,又是领导,他给那父亲递过烟,点上,挺自然的强笑着,用一种混杂部队官腔和地方家常话的语调寒暄着:喔呦!几时到的?怎么找到这里啊?辛苦啦辛苦啦,我看这样子吧,是不是先休息休息?啊呀一路上一定没休息好,没休息好。



其实我正给战士画像。待我歇手,周围一片静默。那父亲看着地面,沉吟着,抖着腿,很有姿势地举着烟,相当镇定。不知他真是位干部呢,还是职工,中国的职工的举止,常在模仿干部,很像干部的。


连长,就像南方干部日常闲居时那样,袖子裤腿高高卷起,有时不是用手顺下去,捋上来,架着的腿也在有节奏地抖动着。终于,我第一次当场听到——而不是电影里看到——有位真的军人真的说出我们从小听熟的词句。和电影里不同的是,连长并没有紧握对方的手,做出无限沉痛的表情,他只是绷着脸,低眉瞥视手上的烟,缓缓地,掸一下烟灰,说一段句子:


事情是这样子,你们的孩子,某某某同志,已经光荣牺牲了。


原句似乎还长一点,夹着“我非常沉痛的代表”、“在这场自卫反击战中”等等修饰词。接着是交代阵亡的时间、地点、战役,解释为什么没有及时通知的原因。但我盯着那对夫妇,没在意听。



母亲埋下头去,哽噎呜咽:没有大哭,更没有放声嚎啕,文字形容,叫做“饮泣”的那种哭法。一个女人随便为了什么事都会哭得比她那会更剧烈,更伤痛。我清楚记得的是那位父亲的侧面。


他停止抖腿,专心倾听。听得“牺牲”二字,他的神色并没有出现异状,继续专注倾听,既像是一名下属听取上级报告,又像百姓面对首长时的那么一种恭敬而凛然。假如不是孩子的阵亡,他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被接见,有一位部队首长亲口对他说出“光荣”与“牺牲”这几个字:这聆听亲子的噩耗本身,就是一份做人的光荣啊。


他就这么听着,神情郑重、通达,像一位干部在个别接见中倾听内部及要传达时那样,在每一逗号句号处稳重的点头,目不转睛看着连长。可我发现他其实没在听。一个人不是常会极专注地倾听,凝视对方,又完全不在听么:听到儿子的姓名和“光荣牺牲”之后,大约半分钟,他照样将烟卷凑到嘴上吸,甚至安详的吐出烟来。仅有一刹那,猛地,他的颜面颈脖涨得通红,顷刻泛紫,泪光油亮涌溢眼眶,太阳穴暴起亮晶晶的粗血管,那大脸盘即刻就会爆炸似的;可是他端坐倾听的身姿居然完好保持着,只是腿又开始抖动,速度加快。



就像小说上写的那样,我的心“紧缩起来”;悲恸要发作了!我想——只见他使劲眨眼,同时,如内地的男人们在重要场合关键时刻将要表态的一瞬,用力咳呛,像是真的在清喉咙,喉结猛烈地吞咽,总之,他迅速恢复了革命镇定,紫涨、泪光、暴突的血管,渐次消退,腿的抖动转成徐缓的晃悠......他的手旋即被塞上另一支烟,又被换了一杯添上热水的茶。


我就开始画速写


孩子十八岁,半年前入伍,入伍前夕,特意为他家里做了一百多只煤饼。这是后来旁的士兵告诉我们的,他们在连长宣布死讯后团团围拢那对夫妇,有位清秀的小兵说他也是长沙人,他竟伸手抚摸母亲的肩背和肥胖的膀子,用湖南腔的普通话反反复复念着我们从小在电影里听熟的话,郑重而诚恳,但也没有电影角色那套标准的悲痛相,倒很像喃喃的朗诵台词,不善作戏的群众演员:


别难过,妈妈,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儿子吧,真的!真的!


如同未经排练的合唱与重唱,有点错落,有点整齐,别的士兵用各种嗓音和方言依次应声,我们都是你的儿子!我们都是你的儿子!


入夜,操场上播放老电影《刘三姐》。军人整队歌唱排排坐定,边上的木栏杆撤除了,等候多时的当地村民赤着脚蜂拥进场,在混乱中,我一眼看见那对夫妇,他俩被另一群更高层、更稳重,而且个个粗壮发胖的老首长前后簇拥着,在第一排正中坐下。那位父亲,显然刚吃过晚饭,显然头一次被这么多高级首长奉为主宾,他笑得那么恳切,兴奋,激昂,抢着掏自己的烟,和左右两位首长用手臂来回推挡僵持,像在掰腕子,那位母亲夹在当中,不搭话,呆着,看定黑暗中的什么地方,眼神凝聚而涣散。电影开映了,刘三姐,眉目飞扬活色生香,一曲一曲唱,全场军民浪涛般一波波跟着唱,叫喊,鼓掌,哗笑,满天繁星。我几次扭头望去,那母亲的眼睛仍然无焦距地向前直视,根本不在看电影。散场后,我们分头上车,强烈的车灯光照亮路边已经发动引擎的首长的吉普,我又看见那对夫妇,丈夫在车门口同诸位首长握手又握手,奋力点头,后脑勺上下晃荡。妻子先已坐进前车座位,依然直视着,在电影放映前后近两个小时,她始终保持着她的无焦距的直视。


1986年12月25日,收复310阵地的火力队出征誓师大会上,柳军拍下火力队七队长赵泽奇写在衣服上的遗书:棉衣三件请送交赵泽奇。赵泽奇说他打上战场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战后结束后赵泽奇立一等功。

就是这样子,说来也巧,写在这里简直像故意添加的小说情节:上一年底,我妻子得到医院的“受胎告知”,是年夏末初秋,我开始当父亲。


多年后,我在美国读到一篇皮兰德娄的短篇小说,想起那对夫妇——此刻写到这两位做爹妈的,我又想起那段故事。要不要多说几句呢?这书既是题作“多余的素材”,索性“多余”这一小段吧。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火车车厢里一群去兵站送别儿子的意大利爹妈争先恐后诉说各自将要出征的儿子,抱怨战争。座中,独有一位暴眼睛的胖子对着众人正色训斥,高声提醒献出儿子为国捐躯乃是无上的光荣,所有人默默惭愧,因为胖子自豪地宣布,他的儿子已经牺牲了。


小说结尾,有一位老是悲悲切切的妇女真不该朝胖子问了一句“愚蠢的话”,不料竟将那位爱国胖子惹得当众大哭起来。那位妇道人家怯生生地问他:


“那么,您的儿子真的死了?


- 版权声明 -

文章选自《多余的素材》

感谢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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