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俭明丨深切缅怀挚友章太先生
深切缅怀挚友章太先生
文丨陆俭明
10月17日上午,我从微信里得知章太不幸病逝的噩耗,马上告诉了我老伴儿马真,她听了很吃惊地说了一句:“怎么?章太走了?!”我们一时都难以控制,立时悲泪盈眶,感到十分悲痛。
我老想着写一点追思章太的文字,可是这一段时间,语言学界的几位好友——北大俞士汶教授、上外周上之教授、郑大张静教授——也接二连三地走了,让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释怀。今天章太离开我们整整一个月了,我起了个大早打开电脑击键疾书缅怀我们的章太兄,以寄托我的哀思。
2017年3月,陈章太和陆俭明的合影。
我第一次认识章太是1961年秋天在中关园三公寓朱德熙先生家。我1960年毕业留校任教,头一年主要担任外系的“写作”课和“语法修辞”课,第二年,教研室要我给61级汉语专业和古典文献专业新生合班上“现代汉语”课。我去朱先生家是要向朱先生请教一些教学上的问题。我敲门后,朱师母打开门把我引进朱先生的书房。只见书房里除朱先生外还有一位客人,个儿不高,穿着白色衬衣。朱先生连忙向我介绍:“这是语言所《中国语文》编辑部的陈章太同志。”又向他介绍我:“这是我们教研室陆俭明同志,我们都随他们的同学叫他‘老六’。”我听到“陈章太”三个字,立刻想起去年年底曾收到过陈先生一封短信,内容很简单:“俭明同志,你和侯学超同志合写的文章《对〈关于“和”的用法〉的一些意见》一文,我们准备刊用。欢迎你们今后继续投稿。”落款是“陈章太”。原来眼前这一位就是陈章太同志。我立刻伸出手与他握手。他握着我的手也热情地说:“哦,你就是陆俭明!我知道你前年在我们《中国语文》上发表过讨论语助词‘看’的文章。去年年底我也还给你写过信。”我佩服他的记忆。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是精神、干练、热情。
真正与章太相交那是80年代开始的。1980年10月在武汉成立了中国语言学会,名誉会长是王力先生,会长是吕叔湘先生;秘书长是陈章太先生,邢福义和我任副秘书长。从此我和章太接触就比较多。我们一起筹备了1981年10月在成都举行中国语言学会第一届年会,我们也经常一起出席各种学术讨论会。我觉得他知识面很广,在语音、词汇、语法、方言诸方面都有很好的功底,而非我所能及;他又特别能干,且十分热诚、谦逊。我们相处得很愉快,逐渐成为挚友。
2017年3月,北京宽沟招待所,绿皮书审稿会间隙合影。
左起:戴庆厦、徐悉艰、邓庆春、陈章太、马真、陆俭明。
80年代中期,章太调离语言所,出任国家语委副主任。后来我们在龚千炎先生领衔下跟苏培成等一起参加标点符号修订工作,时常在南小街国家语委开会研讨。该修订工作主要由国家语委副主任曹先擢先生负责抓,但我们每次去开会,休息时间章太都会来看望我们,并总是关切地说:“你们有什么需要随时提出来,别客气。” 一点架子也没有。
后来,章太应聘去中国传媒大学任教,担任博士生导师。好几次他的博士生学位论文答辩会,章太都让我去参加。学生都反映,“陈老师对我们特严,同时对我们总热心指导与帮助;看我们的论文,从内容到标点,一丝不苟,特认真”。学生的评价正反映了章太高度的教育责任心。我记得特清楚的是那次参加周洪波博士学位论文的答辩会。答辩会一开始,章太就风趣地说,“洪波是我2001年最早招收的博士生之一,但他在商务印书馆的工作实在太忙了,而他对自己的论文要求又高,总想搜集更多的语料,要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竟长达九年,成了最后一位博士学位论文答辩者”。大家都笑了,周洪波当时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洪波主要从事现代汉语新词语的研究,论文内容相当充实,写得非常好,答辩委员会给了很高的评价,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
2005年,教育部语信司在李宇明司长领导下启动组建《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皮书的研制团队,每年编写一本,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语信司委任中国社科院民族所的周庆生教授任主编,让章太以及中央民族大学的戴庆厦和我三人任审订。我们三个人,章太年龄最大,老戴与我同岁,可他月份比我大。很自然地,章太称为老大,老戴称为老二,我是老三。在参与16年的皮书审订工作过程中,进一步加深了我对章太的了解,增进了我与章太的情谊。
2019年,商务印书馆,绿皮书审订会。
右起:陆俭明、陈章太、戴庆厦。
在每次审订中,凡是有关语言文字工作的方针政策方面、国家和省部级相关单位的关于语言文字工作状况的“工作篇”“专题篇”,都交给章太审订,因为他曾任《中国语文》副主编、国家语委副主任,对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了如指掌,能高瞻远瞩,所以他会高屋建瓴地对书稿提供指导性的修改意见与建议。他承担的任务是最重的,但他从不计较和推辞,每次都认真审读,出色完成任务。章太也确实很善于从宏观的视角进行思考与把握。记得我们每次审订会,在开始和结束时,会议主持人总要求我们三个审订表示意见。我们当然都推老大章太先发言。而他事先都有准备,一、二、三、四,有条有理,发表的意见常常带有指导性的。譬如有一次他说:
入选皮书的语言生活,首先要求如实求真;其次要求能从中提炼出新的理念和“标志性概念”;更重要的一点是,发表后能在语言生活方面起良好的导向作用,能为国内外学术界提供可靠的学术资源,能引导国内外展开研究和讨论。(大意如此)
这段话给我印象特深刻,当时我在纸上约略记了一点,时至今日还依稀记得。这具有指导性的话语,大家都赞赏。然而他在整个审订过程中从不以“老大”自居,对所有人都很谦虚。在审订会过程中,老戴和我都乐意向他请教,而他都尽心帮助解答,完了常常会说一句:“我这看法不一定对,你再考虑考虑。”我们三人,一般章太坐中间,老戴坐他左边,我坐他右边。有一次他侧过头来给我看段文字:“虽然现在普通话通过率已近70%,但是我们依然要抓紧推普工作,一刻也不能放松。”并问我:“老六,你看这句话用‘依然’好还是用‘仍然’好?”我说:“章太,从你的问话可以猜到你已经有倾向性,你倾向于用‘仍然’。是不是?我也觉得用‘仍然’好。因为‘依然’和‘仍然’虽然意思差不多,但语体色彩有差异,‘依然’好像更文一些。在文绉绉的话语里,譬如‘依然故我’‘依然如故’‘景色依然’,这些说法里都不用‘仍然’;反之在一般书面语中似‘仍然’用得多。就这句话来看,确实用‘仍然’更合适。”他谦虚地说:“是,我也这样想,不过没把握,所以要问你。那我就改了。”
2010年,广东韶关,绿皮书审订会,陆俭明与陈章太工作照。
我们这个审订会团队是由好几部分不同单位、不同层次、不同年龄的人员组成的。但是彼此关系融洽,配合默契,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这个团队,充满了家国情怀,充满了信任,充满了凝聚力,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幽默,彼此亲密无间。在每次审稿讨论会上,发言没有考虑你是司长、你是总编、你是老教授、我是年轻人什么的,大家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这就形成了皮书审订会特有的产物—— “语言生活派”!大家平时难得相见,工作时各自都认真、紧张地工作,会下大家就非常活跃,充满了欢乐,犹如家人团聚那样无拘无束地交谈,取笑。有时我们也起哄叫章太唱歌,他虽说“我是五音不全”,但拗不过大家,最后推不掉也就来一段,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每次审订会结束会有一次聚餐,不知谁带来了两瓶白酒,要我们三个老家伙也都满上一杯。章太夫人邓大夫就急了:“他高血压,不能喝!”而章太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为了表示对大家的尊重,他也会“我行我素”,端起酒杯,稍微抿一口。
2017年,宽沟招待所,绿皮书审订会。
前排左起:郭熙、戴庆厦、陈章太、李宇明、田立新、陆俭明、周庆生;
后排左起:姜贺、戴燃、丁海燕、陈敏、汪磊、杨尔弘、周荐、赵蓉晖、张日培、余桂林、白娟、李春风。
章太走了一个月了,可一直活在我们心中,而且我想他会永远活在每个人的心中!
作者简介:
陆俭明,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语委咨询委员会委员。曾任世界汉语教学学会会长、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会长、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计算语言学研究所副所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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