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离群的焦点”主题下,我们与来自Image Forum的山下宏洋先生进行了一场线上对话,文字整理分上下两篇发出。上篇聊到:Image Forum的50年历史,非影像专业的影像从业者经验谈,IF与寺山修司的渊源,跨领域合作,当今影像的“柔软”对比60年代的“激进”。(点击阅读上篇:私人影像概念的立足根本,就在于与巨大的声音相对立)下篇中,我们聊到更多跟今年疫情的特殊情况,以及业内相关的许多话题:实体空间的必要性与线上拓展的可能性,私人化影像,非主流个人视角对主流的拓展,最后还有一些快问快答。下篇字数:4028字。
养成开放的心态,接受自己会看到不喜欢的事物的可能性VCD: 您提到线下聚会的重要性,这个我们也很认同。线上虽然很方便,但很难进入深度的对话,越大的平台也会有越多的内容限制。所以Image Forum这样一个非营利机构是如何可以在涉谷这样重要的地方拿下一栋大楼来的?
YK: 我们真是出于幸运。那个时候恰逢日本的泡沫经济崩盘,银行倒闭,公司破产。由于无法拿回自己的钱,原本IF这栋楼的所属公司破产了,迫于贷款压力,他们不得不低价出售这栋楼,毕竟还上一些算一些。而接盘其实也是向政府做了特殊贷款。如果放到现在,成本一定会非常高,也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希望你们也能遇到大楼从天而降。不过也可能没有楼更好,你们总能选择不同的地方,当然这也充满挑战。VCD: 说到去“不同的地方”,Image Forum有没有针对这个特殊时期做线上活动的计划?YK: 有一个叫做“临时影院(Temporary Cinema)”的项目可以在网上搜到,是艺术电影发行方TOFOO做的,TOFOO就是日语里"东风"的意思。“临时”这个概念很有趣,因为一切回归正轨后,它就会消失。我们本来在准备上线想田和弘(Kazuhiro Soda)指导的纪录片,一个非常有趣的影人,他的新片《精神0》原定5月2号在IF的影院上映,但因为疫情包括我们在内的影院都暂停营业了,于是他们开始启动了这个“紧急情况观影”。他们的形式不像一般的流媒体观影,观众要通过影院买在线票,影院也有票房分成。全日本很多的艺术影院都参与了。但一切回到正常后,我们还是希望观众能回到电影院。灾难发生的时候都会有临时住所嘛,这不长久。不过很多电影还是不会放到网上,例如我们本打算从4月4号开始放映王兵的片子,现在只能推迟,因为你很难在平板电脑或者手机上观看八个小时的影像,而且这部片子非常需要与电影院的交互感。所以不会将它放在网上。
VCD: 是的,很多作品如果在手机上看,传达出来的东西会被削弱太多了。然而在中国这样一个常年在加速的环境中,人们接受新事物,尤其是网络或者技术方面新事物的速度非常快。即使没有新冠疫情,流媒体平台、网上支付和购物等等都已经高度普及。有了疫情就更甚了,每个人隔离在家除了上网就没有别的途径接触外界。所以人的注意力和观看习惯更加会被垄断型的媒体主导。我们特别担心,即便疫情结束,这种习惯性的改变可能不会倒退回去,毕竟科技还在向前。
YK: 是的,我也有类似的担心。因为去电影院是一种习惯。有的人会因为一天当中刚好空出三小时,就自然而然决定去影院看看。但这种情况可能会随着人们的行为或思维方式而改变,不过与此同时,我认为人们还是喜欢聚在一起的,这是一种人类共通的东西。希望一切恢复正常时,大家会蜂拥去电影院吧。我自己也很想念能进电影院看电影的。其实,电影院行业里还有另一件事。现在在日本,有一个由滨口龙介(Hamaguchi Ryûsuke)和深田晃司(Fukada Koji)发起的众筹项目,来帮扶迷你影院(mini theatres)。他们在三天内就募集到了1亿日元,这就相当于100万美元了。所以人们应该真的很想在生活中拥有这种空间,我认为这种需求总是存在的,而且这个特殊时期人们越是在线看,越认识到这样的需求,或者说一起在影院看电影的不可替代性。
▲《夜马》截帧 ©️ Jeroen VAN DER STOCK
VCD: 您怎么看待VLOG呢?以及YouTube以及各种短视频平台上的那些视频。这些作品和你们所关注的私人影像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被普通人问到。YK: 这就说回了我们前面讲的在影院观影的交互感。这对于电影作者和观众都非常重要。这与在YouTube上看小视频或者看博客都很不同,它要求的注意力是不一样的。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我和之前在90年代创作的一位女导演聊过。当时听说她正在家里制作一个电影。我就问,你终于有兴趣回归创作了吗?她说也不是。“如果90年代有YouTube,我一定会成为一个up主。”因为那个时候拍东西是她唯一能表达自己的机会。我更多的时候是影院从业者和观众的角度,有时我觉得观众的注意力对于电影放映真的非常重要,而且很难获得。如果你得不到观众的注意,就很难实现表达的目的。VCD: 主流媒体限制了非主流影像创作的整体发展,您会认同这样的说法吗?我们每天可以看很多东西,影像制作看似得到了极大鼓励,然而并未真正带来实验影像等这类作品的繁荣。YK: 是的,我同意。因为商业片是为了争取到大多数人制作的,所以它更多是要让人理解,让尽可能多的人消化得了。但是私人影像、实验影像不是这样的目的,不同的人看这类作品的观感自然会很不一样,有人喜欢的同时也总有人不理解,甚至抵触。所以,实验影像的观众首先注意力必须非常集中,而且得养成开放的心态,接受自己会看到不喜欢的作品的可能性。这些是对观众很高的要求。人们越被商业范式的画面吸引,进入某种循环持续的产品陷阱的时候,就越发地看不了实验影像了。
▲《金太与银次》截帧 ©️ 大力拓哉&三浦崇志
VCD: 被消费最多、流量最大的主流图像会对人有一种观看习惯的影响。疫情当中我们也越发注意到,主流和个人之间很多时候不是包含与被包含关系。简化的宏观叙事,其实省略了大量信息,也会让人钝化。因而个体经验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它拓宽了对影像的审美多样性,也是在于它们丰富了社会叙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觉得这次“离群的焦点”主题,不论在疫情发生之前还是之后都是十分值得讨论的。YK: 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在日本的社会上占据着极其主导的地位,而且它们是非常有诱惑性的,导致人们会深陷在这种思维中。人们总是会忽略个人化的、细小的想法和声音,不论是来自他人还是自己心中的,这些会被轻易地压抑下去。所以为了让社会更有活力,应该要让这些想法和声音变得更可见,哪怕它们具有一定差异性甚至会导致冲突。日本的社会环境让人相当地回避冲突,这其实很压抑,这种表面平和是会让人变得脱力的。特别是在疫情的环境下我们发现,习惯了平时凡事有着落的确定感,习惯了商业标准下程式化的世界,当出现无法控制的事物,日本人就会非常无所适从,因为商业模版给不出我们一个对应的答案。对于瘟疫这样的状况,我们很难面对,很难采取行动,甚至都很难思考。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需要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背景、不同历史。在日本,我认为很多事情仍然比较滞后。这种情况在中国是否更为严峻,因为你们的社会商业化程度更高?VCD: 中国的情况可能很复杂,除了消费主义,还有其他操纵它的逻辑。不过我们很能理解你讲的,多元性可以带来的经验是很宝贵的。YK: 资本主义是属于大佬的游戏。我们这里也一样,但是表现得温和一点。
▲《水花》截帧 ©️ 沈杰
VCD: 我们最近的一个观察是,瘟疫这种极端情况导致了许多国际冲突,不仅是国家层面也是人对他人的主观感受层面。人们对来自其他地区的人们很难抱有同理心。我们平时接触较多的文化领域的人们,对国际交流和对话都非常开放,特别是2000年前出生的几代人都经历过一段相当友好的国际文化交流时期。然而,疫情将实际上非常分裂的舆论暴露出来。YK: 是因为媒体、公共讨论的导向性,影响了年轻一代吗?VCD: 有这样的因素。从我们的观察来看,狭隘的民族主义在抬头。这来自于青年一代受到的基础教育,也来自于他们观看的电影、电视、甚至娱乐节目,可以说资本主义的视觉文化运作方式也在增强着狭隘的民族主义。疫情之下,这一切累积带来的影响被凸显的非常强烈。YK: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情况……因为相同的一些事情在我们这里也会发生。我感觉,我们的环境里虽然没有内容筛查,但仍然有一些隐性的东西对所有人施压,要讲一样的话。特殊时期更加明显。比如有人会批评政府做事潦草,就有人维护他们说已经很努力了。不同观点的人之间很难沟通。而日本的年轻一代对外界,或者说对与日本标准不同的东西也越来越不感兴趣。而且隔离和社交距离的情况同样地在增强、甚至可以说是在迎接这种情况。要应对它很难,能够传递来自国际的声音的沟通空间越来越难得。大家虽然在家上网,其实也是一直在看自己想看的东西。这段时间跟人保持联系是很困难的,不管是身边的邻居还是自己的同事。所以前面我们说到的那个问题,我真正担心的是这种恐惧感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Covid-19可以说是一个病,但是生理之外的另一个角度,好像它也让人很难控制自己反应过度的排外系统。这个意义上,我们真的需要将它看作一次严重的危机。
▲《鲸鱼浴场》截帧 ©️ KATAKANA
VCD: 如果可以在任何领域选择任何工作,要和现在所做的不同,会选择哪种工作?YK: 也许是科学?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当动物园饲养员,因为我真的很喜欢科学还有生物学……也曾想成为一名生物学家来着。YK: 我有一盒成濑巳喜男(Naruse Mikio)的DVD合辑。他在40-50年代的昭和时期,那些黑白的家庭剧情片,很美,算是我的最爱。YK: 我今天看到一个正在流行的视频,模拟游戏的。我们东京都的女知事在城市里到处走,让凑在一起的人群保持社交距离。她只要走到哪里就会一直说“密です!”,就是“太密了!太密了!”这个视频非常火。YK: 我们自己的“Cinematique”非常有趣,因为它氛围非常亲密,只有30个席位。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会邀请电影人参加,深入讨论交流,之后再一起出去喝喝酒。对我而言,除此外,在日本我最喜欢的电影节之一就是山形纪录片电影节。它的氛围也很亲密,策展非常好,可以在交流中结识新朋友。如果对中国观众推荐的话,山形将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日本影展选择,每天看看电影喝喝酒,没有其他事情干扰。YK: 现在骑自行车大概30分钟,尤其是在这段时间里,我想避免乘地铁。YK: 感谢你们创造这次谈话的机会,倾听人们的声音非常重要。因为仅仅通过看有关中国的新闻了解情况,是非常困难的。你们有什么和中国本地影像从业者一起做的新项目吗?VCD: 我们和你们合作这季度,要在实验影像中心CEF的平台做线上的展映单元,是一个全新的尝试。现在中国还有其他一些组织者也在做着这种在线展映的活动。另外我们还在做一个叫影像信的项目,是受到你们收藏的《录像信》的启发,在疫情期间,跟中国各地以及外国创作者们用影像互相写信这样,来交换个人所看到的不同的现实。点击阅读VCD对话山下宏洋上篇:
私人影像概念的立足根本,就在于与巨大的声音相对立
来自东京涩谷的Image Forum(IF)前身是1971年开始的“地下电影中心”,致力于实验/独立/另类电影与视频的放映和发行。1977年,IF正式成立。1987年Image Forum Festival启动,成为日本最大、最重要的前卫、实验影像节,直到今年已是第33届。IF拥有一个可容纳35个座位的放映室并运作着自己的实验影像电影院,主要呈现国内外独立影视作品,包括实验短片/长片、纪录片、动画等。此外,IF还开办了Image Forum影像学院,提供为期一年的课程和暑期工作坊,培养年轻的电影导演和影像艺术家。IF收藏了1000余部电影和视频(大部分作品在电影院放映),并在全国各地发行给各个研究所、博物馆和电影俱乐部。这些藏品也向国际学者、艺术节和电影节开放。
四季影展 2019秋“语言的转码”片单
2019夏:“水边的纳西索斯”片单
2019春:“流动的顿悟“片单
2018春:“南方季风”片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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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ld Organization Of Video Culture Development国际影像文化促进会(以下简称:VCD 影促会)于 2017 年夏天在北京正式成立。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它致力于搭建一个观影、学习和交流的平台,向公众普及和推广艺术影像。一方面,VCD 影促会以举办影像资料展、文献展、讲座和学术研讨会等方式为更多人提供影像艺术教育;另一方面,它也通过自身平台挖掘更多优秀的影像艺术作品,在为其提供放映机会的同时助力青年影像艺术家持续创作。四季影展是VCD影促会的主要落地项目之一,它立足于长期稳定地为观众展映高质量的艺术影像作品,并通过主题论坛,讲座,文献梳理等方式优化观众的观影体验。此影展更加看重个人经验在文化有机体中的作用,并试图由此出发,以最开放的态度,将艺术电影、实验影片、短片、动画、影像艺术等多种类的影像作品有机的结合在一起。为此,影展以我们所熟悉的春、夏、秋、冬为时间轴展开,每三个月邀请一位艺术家或文化人担任策展,按主题挑选影片,长期不间断地进行展映。通过这种穿插,比照式的放映方式,VCD影促会希望能够开放性地引起话题,使观众从更丰富的层面和更平易近人的角度对影片以及动态影像本身产生更多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