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堡的卡片盒子：对Bibliography的创造性使用和建造

艺术史图书馆按：阅读Bibliography一直是我想要更的系列。书目是中国的传统学问，我带到意大利的几本中文书，上次介绍过中国美术史研究的书目和重要作品：《中国美术备忘录》，还有就是《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和《书目答问》。书目和编年史（中国的年谱长编）都算得上中国传统学问中进展比较多的。

阅读Bibliography 的目的有两种：

一是从整体上去掌握这个艺术史家或者艺术家的研究著作的整体情况。比如潘诺夫斯基，大致上应该知道他德语期的著作应该在由Martin Wanke于1998年编的Erwin Panofsky Deutschsprachige Aufsätze这两卷本中，而英语期的著作重要的有Studies in Iconology 1939, Albrecht Dürer, 1943, Early Netherlandish Painting 1953; Renaisssance and Renascences in Western Art 1960，而最近比较重要的是他的六卷本的书信集的出版，另外还有关于他发表的论文、他的档案等材料现在存在哪里；

二是将某部作品放入艺术史家整个著作的脉络里，在所有的著作（包括在世时的译作）中去追踪形成当前著作的过程。比如潘诺夫斯基的最有名的《图像学研究》，最早要从他早期的德语期的理论论文出发，《图像学研究》发表之后，在各种场合可能还有补充的看法。之后，又在具体的艺术作品的解读中应用这种方法并进行修正。

阅读Bibliography这个系列原则上可分为理论和实践两个部分。理论就是具体到书目编纂的方法以及Bibliography在艺术史研究中的位置；实践部分就是具体的书目。这个系列相对比较随意，Bibliography说白了就是清单的一种，我们干脆就像报菜名一样更新就好了。

大致的类别和篇目：

潘诺夫斯基的文献目录、施若塞尔的文献目录、瓦尔堡的编年式出版目录、编辑目录和档案目录等等。这一类别主要以西方现在比较全面的目录为基础，略做一些评价，以便更好地阅读Bibliography。

瓦尔堡的“好邻居原则”和艺术史研究的书目、牛津文献书目和个人研究方向：数字时代如何构建研究框架、艺术史书目的历史等等。这一类别主要偏向于书目的历史和理论的讨论和数字时代的更好应用。

另外还有配合阅读名作系列进行的文献目录式的阅读（偏向于人生史研究）。

文艺复兴艺术家研究书目这一类别则更强调两个方面：多语言性和持正不偏（包含大量offprint的文献），这一类别也是以注解式书目的形式呈现。

第一篇是瓦尔堡的卡片盒：对Bibliography的创造性使用和建造，用瓦尔堡开篇，恰是因为瓦尔堡是利用传统的Bibliography和创造性地制造Bibliography的艺术史家。在Bibliography的使用和创造上，我们可以看到他是如何为他的文化史图书馆选择书籍，并为之寻找恰当的次序。瓦尔堡图书馆其实是一个实体的Bibliography，是他在大的Nachleben下面的每个小问题的文献书目，只可惜在图书馆迁移过程中，这些书被整合到新的体系之中，而丧失了原有的顺序。在另一个系列，瓦尔堡图书馆的重建正是从一些局部去进行复原工作。

最左面的两卷是1931年编的瓦尔堡图书馆的藏书目录，这是重新建立瓦尔堡当时的图书体系的重要材料

1928年2月17日，瓦尔堡在给建筑专业人士关于瓦尔堡图书馆的新建筑的讲座报告中，呈现了他心中的图书馆的建筑和书的关系。我把这段的原文附在文后，看得懂德语的可以直接阅读。这里我只是想借这一段瓦尔堡对他图书馆的想法，来呈现Bibliography在研究中所处的真正的位置，既不拔高，也不贬低。（PS ：我个人觉得拔高的可能是中国的学术传统里，大量的书目解题，但很少能让研究者亲自摸到原书，导致书目就仅仅是书目，无法得到进一步地推进；贬低的可能是美国的学术脉络里，一个中国艺术史的研究可以一本中文著作都不提大概是惯例，同样一个文艺复兴艺术的研究可以一篇意大利语文献没有也挺多的。）除此之外，也是探索从现成的Bibliography如何转变成自己的结构，并将这种结构形成一种全新的、不断发展的Bibliography，这其实就是瓦尔堡从“索引卡片” 转换为书架上的“好邻居原则”。

为什么个人要建一个图书馆

首先，瓦尔堡自问自答：Warum baut ein Privatmann eine Bibliothek? （为什么个人要建一个图书馆？）回答：这样才能让无论是学者还是普通读者都能方便地找到相应的书。

这句话要结合语境来理解，这里说方便地找到相应的书，其实指的是对于某一方向的学者可以更容易进入另一个领域，而对于普通读者，在相应的引导下，能够快速进入一个领域。而这个途径就是个人所建的图书馆，正因为是个人，就可以对图书进行个人化的选择、排序，而不用受既有的图书分类系统的制约，而且可以同时放入专业期刊和相应的文献书目，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问题和探索问题的途径。

一个学者要进入一个临近的领域，或者接触到自己研究范围之外材料，迅速把握其核心，什么样的方式是最快的？可以先从图书馆的类别来考虑。

从我个人的图书馆使用来看，像北大图书馆、国图都是公共图书馆，主要用途就是用来借书，重在全。另外我现在所在的KHI，其实是艺术史方向（专注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图书馆，由于已经一百多年历史，在图书馆里也有大量曾经的艺术史名家的痕迹，包括瓦尔堡的，但主要的还是在艺术史框架下的专业方向扩展。而瓦尔堡的个人图书馆，则是以问题为导向，其核心就是通过选择、收集和排序问题所涉及的书和图像资料。而这个问题就是Nachleben der Antike。

Saxl 1930年写的这篇关于瓦尔堡图书馆的文章的前两段最清楚地说明了瓦尔堡图书馆作为个人的研究性图书馆的问题导向以及跨学科的性质（无论是艺术还是自然科学、宗教还是文学领域）。

这样瓦尔堡的图书馆就是在一个大问题下有诸多小问题，然后书都是根据这些问题进行排列的。目前要看这些图书的顺序，可能现存所编的从1905年开始的图书catalogue 以及图书的分类系统可以继续研究。瓦尔堡想要达到的就是一个一个小问题都是对读者容易进入，且马上能抓住核心的。这样图书馆就有两个主要功能：为研究者找到期待的思想和议题，并为他们获得相关的书籍扫除障碍。

像在KHI，图书体系并非个人意志的体现，我们有艺术史各大块的编目专家，也有卡片系统，目前也依旧会把新书编入以前的卡片系统中。在书架上，要查某个艺术家，比如Bronzino ，你在kubikat上能查到所有相关研究，包括收在文集中的论文涉及Bronzino的，但如果你只想入门先掌握重要著作，只要简单地走到对应书架前，就能知道最好的画册和重要的会议，包括一些off-print的论文，马上就能知道大概。但这都不是问题导向，而是主题导向的。

KHI目前依旧在进行编目的卡片系统

那瓦尔堡是如何决定购买这些书的？

这是一个系统的过程。在书信里留有大量实际操作的个案，但这些案例仅仅是各个阶段的个例，瓦尔堡的购书过程和排列书的方式是不断发展的一个过程，某一时间的个案仅仅只能表示当时的状态，而不能作为他一惯的态度，只有个案积累到一定量时，才能说明问题。

书要作为自我成长的工具，其书目就必须来自于学术期刊和系统的Bibliogrpahy 。(Das Buch bleibt ein fast unbekanntes Mittel zur Selbsterziehung, wenn nicht zugleich der Weg zur Zeitschrift gefunden wird und zur Bibliographie d.h. zur systematischen Buchfindung .)

专业期刊主要是避免重复研究和构建学术交流的平台，从而使你能够紧紧地在问题的核心部分。

而Bibliography，首先是在圆厅的左翼放了大量的Bibliography的杂志和书评杂志。下图是广为流传的一张图片，其实如何重建这个圆厅的图书体系非常重要，因为这里是图书馆运转的核心。

Der Lesesaal der Bibliothek Warburg. WI, PC. (S. 217)

这是这个阅读的圆厅中的书的摆放，最左面就是Bibliography方面的书。

Kunstgeschichtliche Anzeigen 就是著名的艺术史类书评类杂志

这样的Bibliography是现代的书目，而另一种书目是古书的List（alte Bücherverzeichnisse），这一类书其实就是属于Quellenschriften类型。这一类书并不是为了补全整个文献书目，这种个人化的编排（persönliche Zusammensetzung）就是为了艺术史研究固化的边界。

1930年汉堡天文台星象展上的书都是最新的研究

这是1930年汉堡天文台星象展的手稿部分，其中前两本就来自于瓦尔堡自己的图书馆，这也就是他的alte Bücherverzeichnisse。这一类型的书有一部分购买自佛罗伦萨，因为在瓦尔堡在佛罗伦萨时，当时的古书交易非常火爆。

除了古书之外，就是Sonderdrucke，也就是选印本，我还不知道瓦尔堡图书馆的选印本是如何制作的，我所早期的，都是这种硬封，而这些从杂志里或者书中的章节弄出来的选印本，使得你不用费力气就能快速地了解一个艺术家的基本研究著作：专著有哪些，哪一本图像质量最好，有哪些会议，有哪些重要研究，尤其是这些选印本，放在这肯定是表明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否则不会费力气从杂志里弄出来。这样也使年轻学者或者说这个领域的初涉的学者一上来就把握住这个领域的核心，从而直面问题的核心，而不是枉费很大力气去寻找对手。瓦尔堡图书馆的选印本的制作，这种手工操作层面的东西，实际上跟他后来的Tafel也有一定的关系。

瓦尔堡创造性的使用和建造Bibliography

Saxl在《瓦尔堡图书馆的历史》一文中（收在贡布里希写的传记的附录中），就说瓦尔堡收集了大量的Bibliography方面的书，有很多是瓦尔堡完全不懂的领域，他也不常用。他真正一直在用的是索引卡片。这种卡片就是瓦尔堡创造性的使用和建造Bibliography的关键。

Zettelkasten Nr. 2 mit Beispielzetteln.

Box 117, entitled “Aberglaube im Krieg / Kirche und Krieg”, contains materials relating to his research on the occult and the First World War.

这是在汉堡的瓦尔堡图书馆时的卡片盒子

这是在伦敦的瓦尔堡研究所的卡片盒子

瓦尔堡的卡片已经全部上网，跟书信一样可以在数据库中检索，编目了大概96盒的卡片，共3200个条目。http://wi-calm.sas.ac.uk/CalmView/Default.aspx?

这些卡片除了Bibliography的信息外，还有一些笔记、关键词和对某本书的想法。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卡片间的顺序是瓦尔堡最重视的，也是随着他的研究所不断调动的。

比如Saxl就写过（也有说是来自瓦尔堡的第一位传记者Carl Georg Heise），瓦尔堡会拿着盒子，伏身站在书架前，在想卡片的位置。

要理解瓦尔堡的好邻居原则，最好的就是从这些卡片出发。Benjamin Steiner 2013 Aby Warburgs Zettelkasten Nr. 2: »Geschichtsauffassung« 研究了第2盒卡片，他就认为要当你跟随这些卡片的顺序，其实上就是跟随了瓦尔堡真正的思路。他称这些卡片就是瓦尔堡的阿里阿德涅的线，他通过这些卡片来在自己迷宫一样的图书馆和迷宫一样的思想里找到一条出路。一个观点、一个想法和一个新的概念并不是来自于线性的过程，而是来自于观念间的相互作用，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关键点（Ein Gedanke, eine Idee oder ein neuer Begriff entstehen nicht in einer geradlinigen Progression, sondern in einem Prozess des Hin- und Herbewegens von Idee-Einheiten und Querverweisen, der so lange andauert, bis sich neue Schnittstellen und Knotenpunkte gebildet haben.）

附录：

这个材料用得较少，但其实是瓦尔堡自己的想法，比起我们频繁使用的Saxl的回忆应当更能代表瓦尔堡，特附录于此。

Bericht zum Vortrag vor den Baufachleuten zum Neubau der Bibliothek Warburg, Aby Warburg, 17. Februar 1928, (WIA, GC, 1928, Warburg-Sax!).

Warum baut ein Privatmann eine Bibliothek? ' Antwort: 'Damit der Weg zum Buch leichter (sowohl für den Gelehrten wie für den Laien) zu finden sei.' Denn der Weg zum Buch ist, was man nicht denken sollte, tatsächlich so schwierig für denjenigen Leser zu gehen, der wirklich eine innerlich persönliche Frage stellt, dass man zutreffend sagen darf: Das Buch bleibt ein fast unbekanntes Mittel zur Selbsterziehung, wenn nicht zugleich der Weg zur Zeitschrift gefunden wird und zur Bibliographie d.h. zur systematischen Buchfindung . . . .

Die Zeitschriften sind der Anzeiger der werdenden Meinungsbildung unter den Berufen. Mit diesen Organen in Kontakt zu kommen, bedeutet für den Gelehrten nun nicht nur Vermeidung der Verschwendung persönlicher Arbeitskraft, sondern es bedeutet geradezu vom Standpunkt der sozialen Organisation aus gesehen, eine notwendige Verstärkung des geistigen Gesamtorganismus. Denn durch die mangelnde Fühlung nach rückwärts und seitwärts taumelt oft selbst der Gelehrte direktionslos im Gelände und vergisst, dass Anschlussnehmen und Einbeziehung keine Verkümmerung, sondern eine Verstärkung der eigenen Persönlichkeit insofern bedeutet, als erst durch Auseinandersetzung mit den Gleichgesinnten das herauswachsen kann, was eigentlich wertbeständige Meinungsäusserung bedeutet.

Ich schloss meine Ausführungen damit, dass ich sagte: Wenn Sie mir meinen elliptischen Saal bauen, den ich plane, so kommt eine ovale Bücherwand hinein und als linker Flügelmann steht dort diese Bibliographie deutscher Zeitschriftenliteratur und Rezensionen . . .

Von den kleinen Mitteln zur Verbesserung dieser im Saal aufgestellten bibliographischen Hilfsmittel möchte ich nur erwähnen, dass ich - auch als bibliographisches Hilfsmittel - alte Bücherverzeichnisse aufstellen lasse, die gar nicht den eigentlichen Zweck einer Bibliographie, d.h. eine wirkliche systematische Vollständigkeit anstreben können, aber durch die persönliche Zusammensetzung Streiflichter auf Gebiete werfen, die nach dem konventionellen Schema nicht in den Gesichtskreis der Kunsthistoriker einbezogen werden . . . .

Hinzu kommt, dass die K.B.W. alle Sonderdrucke, die sie erwirbt, binden lässt und bei streng systematischer Anordnung auf den Platz stellen lässt, auf den sie gedanklich gehören, ohne Rücksicht darauf ob etwa diese Artikel auch in den Zeitschriften vorhanden sind, die die Bibliothek besitzt. Damit führt sie auch den jungen Gelehrten unmittelbar in die Welt des Kampfes um die Wahrheit ein, ohne dass er nach der Gemeinschaft dieser Kämpfer hilflos zu suchen hat.

Die Auseinandersetzung mit dem werdenden Gedanken dem ernsthaften Sucher zu erleichtern und ihm den Weg dahin von widersinnigen Hemmnissen zu befreien, gehört zum Hauptzweck der K.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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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0、4000、2万、30万，这是一系列图书数量的数据，10本著作大约可以比较有把握地掌握一个研究主题，100本可以差不多地勾勒出一个研究方向的框架，4000本可以满足一个学者的研究需求和一个私人图书馆的藏书开端，2万本则达到了私人藏书较为完美的状态，30万是一个专门学科的藏书的公共图书馆的量。这个公众号旨在建成一个私人的艺术史图书馆，藏书量在三万左右，主要收集艺术文献（5000）、艺术史学史（15000）以及瓦萨里《大艺术家传》中对各艺术家的注解所需要的基本研究著作（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