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婧波《倒悬的天空》:女性主义与文学“对称”
嘉宾:程婧波
老吕:
感谢大家来参加我们2021年第一期活动,我们也很荣幸地邀请到《倒悬的天空》的作者程婧波老师和我们一同讨论本期的故事。在《倒悬的天空》里我们能看到许多童话与神话的意象,比如“杰克与豌豆树”和“海豚座”传说等等。请问您还记不记得当时是如何产生的灵感,想把这些元素融合在这一个故事当中?
程婧波:
其实呢,“重述神话”这件事已经有很多文学家做过了。早在1999年,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Canongate Books)就发起了一个大规模的“重述神话”项目,委托世界各国作家各自选择一个神话进行改写。中国作家阿来也参与了这个项目,他在2009年出版了《格萨尔王》,为这一古老的藏族神话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值得一提的是,阿来除了其作家身份之外,还担任了许多年的《科幻世界》主编。所以,我在《倒悬的天空》中所做的尝试与此类似,用新的方式重新写作古典的神话与童话故事。当时,我们有很多作家都在重写星座神话,而轮到我去选的时候,别人已经把其它星座都选走了,只给我留了“海豚座”这一个选项。在古希腊的海豚座神话中,音乐之王阿里翁(Arion of Lesbos)去意大利演出,但在回家的路上,他被一群海盗绑架,但海盗允许他演奏最后一首乐曲。就在演奏过程中,一只海豚闻声赶来,阿里翁一跃而起,跳到了海豚背上,由此得救。在我的故事中,那只救了阿里翁的海豚就是主人公“姬亚娜”的曾曾曾曾祖父。
阿来的《格萨尔王》作为“重述神话”项目的一部分,重新演绎了这部藏族史诗
老吕:
谢谢程老师的分享!我之前看过一篇文章,作者讲到您在故事中融入了很多女性主义的叙事元素。请问女性主义是不是您当初创作时有意表达的主题?除此之外,您还想通过这个故事传递哪些信息?
程婧波:
我去年参加的所有的访谈类活动中,大家最感兴趣的四个字就是“女性主义”。我觉得中国女性科幻作家,包括我自己在内,对女性主义话题的探讨其实并不充分。在欧美女性主义文学领域,娜奥米·阿尔德曼(Naomi Alderman)的《力量》(The Power,2016),以及勒古恩(Ursula Le Guin)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1969)等等,都是用科幻小说的方式,通过女性主义的视角,讨论了性别之间的权力关系。我去年编辑了一本书,叫做《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经典作品集》,其中收录了33位中国最主流的女性科幻作家的作品。但在编辑的过程中,我却发现我们缺少一种明确的“女性主义写作”的意识,我们的作品也不能完全称为“女性主义小说”。
就在上个月,美国邮政USPS宣布即将发行的第32张文学艺术人物系列邮票将以勒古恩为原型,以表彰她在科幻、奇幻以及女性主义写作等领域取得的成就(其背景就取自《黑暗的左手》)
所以说,我并没有“有意识”地在用《倒悬的天空》传递女性主义的相关信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的作品在很多方面的确是与“女性”息息相关的。比如,故事中的主角都是女性。在英文中,我们可以用“Hero”(英雄)这个词来代指古典童话或神话中的主角,而在我的故事中,我所刻画的Hero形象都是以女性形象为蓝本。《倒悬的天空》中姬亚娜是一只海豚,但更重要的,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女性元素,她以其女性的身份,努力探寻这个世界的真相。
最近,我的另一篇小说《赶在陷落之前》被翻译成日文,其日文译者大惠和实曾经问我说,这个故事和宫崎骏有联系吗?我告诉他,最大的联系是,宫崎骏的主角清一色都是十多岁的小女孩,而我的故事里,主人公同样是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姑娘。2019年我还有一篇作品《宿主》,我的主人公长大了,是一位已婚的女性,而突然有一天,她的丈夫消失不见了。为了寻找丈夫消失的真相,她千里迢迢从北京赶往青海,来寻找她的丈夫。所以,我的小说虽然不能算做标准意义上的女性主义写作,但它们还是同女性保持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我发现,很多时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并没有想到各种“主义”。学术上的分析真的需要靠文学学者来予以补充和诠释。在现阶段,不论是女性主义作家还是学者,还都需要更进一步,提高女性主义在文学领域的影响力。
《天空之城》中的公主希达是老吕最喜欢的动画形象之一
老吕:
与《杰克与豌豆树》相比,《倒悬的天空》并没有出现“巨人”形象,姬亚娜也并不想杰克那样受到追杀。相反,她最终用自己的身躯打破了水晶天,化身为星座。请问,在您看来,姬亚娜与杰克之间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程婧波: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们刚才已经探讨过“神话”和“女性主义”,而这个问题便是前面两个关键词的结合。如果能理解这个问题,我们也就理解了《倒悬的天空》这个故事本身。之前我也看过不少相关的评论,但还没有人将“杰克”与“姬亚娜”相对比。我觉得,这个问题发掘出了作品中此前没有被注意到的某种“对称性”。
《倒悬的天空》是对古典童话和神话的再现,所以其中有很多“互文”(intertextual)的文学元素,相互之间形成和谐的对称。这里的对称在很多方面都有所体现,比如说故事中“喷泉”,就是两个对称或镜像世界的连接点。故事开篇的部分叫作“向下生长的豌豆”,这与童话中描写的向上生长的豌豆也形成了另一种对称。当然,这两种对称都是几何意义上的对称,之前我自己和一些评论者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让我意识到了一种新的对称方式,即人物的对称。
在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中,阴和阳、女性和男性也同样形成了一组辩证的对称关系。我之前只注意到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也就是姬亚娜自身,而实际上,除此之外,“杰克”作为某种隐性的、不在场的形象,与姬亚娜形成了一种角色上的平衡。在这个故事中,我曾把叙事者“我”比喻为杰克,这样一来,故事中的对称就体现在“男性”叙事者与“女性”行动者之间的互动。这一全新的角度也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故事本身。在中国网络文学领域,“大女主”形象很多时候被称为“玛丽苏”文学,而与之对应的“大男主”形象则被视为“杰克苏”。而在《倒悬的天空》中,虽然也有一个“杰克”,但男性形象却是撤退到了幕后的位置,把舞台和高光让给了女性主角。
文学与艺术作品中的“角色对称”往往能创造出更大的诠释空间
Freya:
程老师好!我很喜欢您的故事,之前在读《倒悬的天空》的时候,我注意到您选择的人物是海豚,是一种“非人类”。刚才您也解释了,这是因为当时只有海豚座可以选了,但我还是想问您,故事中的“人类”或“动物”形象会不会改变读者的阅读预期?这篇故事中的海豚会不会让读者们倾向于把它当做一个“当代童话”而不是“科幻小说”?
程婧波:
谢谢Freya的问题!当时我的确是只剩下海豚座的故事可以发挥,而海豚这一形象也确实与很多童话都有密切的联系。但这里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在写作过程中并不是一个崇拜“技术”的作者,所以我更愿意用比较细腻的方式去书写科幻,而非某种很硬的、技术性的写作。
最近我在给一些小孩子上写作课,他们的年龄大概在10岁到15岁。其中有一次课,我给他们介绍瑞典作家林格伦(Astrid Lindgren)的《长袜子皮皮》(Pippi Långstrump)和德国作家恩德(Michael Ende)的《毛毛》(Momo)。上课的时候我问孩子们,最喜欢的女性文学形象都有哪些。他们也给出了各式各样的答案,但有一个小朋友就说,姬亚娜!我当时看到这个名字感觉好眼熟,原来这是我自己笔下的人物。当时我问,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一个女性形象?小朋友说,她姬亚娜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女性形象。
后来我又想了一下,虽然姬亚娜是海豚,但我在写作的时候也的确赋予了她很多女性特征。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姬亚娜身上不仅有女性的唯美和细腻,还有一种动物的野性。这种野性与自然之间的融洽,我认为也是故事中体现的“对称”之一。
《皮皮》和《毛毛》是历史上最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之二
Yuchu:
程老师您好!故事中的天空我感觉非常有趣,它是水晶状的,也是故事中人物探求真相过程中的障碍,但也同时维持了两个世界之间的平衡。所以我想问,“水晶天”这一意象的灵感也是来自《杰克与豆茎》吗?还是说现实世界中有其它的灵感来源?
程婧波:
这篇小说的标题就叫做《倒悬的天空》,所以“天空”在故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小说出版几年之后,有一部科幻爱情电影《逆世界》(Upside Down,2013)也采用了“对称世界”的世界观,还有人问我说这部电影是不是参考了我的小说创意。在当时写作的过程中,这个意象更多的是灵光一现,不过在后续对作品一系列的解读中,我也发现,倒悬的水晶天构建了一个对称的叙事空间,其中体现的“镜像性”正是我想在作品中表达的概念。
不知道为啥,老吕第一次看的《逆世界》竟然是俄语配音版,以至于我一直以为它是俄罗斯电影……实际上这是法国和加拿大合拍的
Angela:
程婧波老师有很多个身份,她是科幻作家,也是译者,同时还在给小朋友上课,并且兼顾电影剧本的改编和创作。在这些身份中,您认为哪一个是最为重要的?
程婧波:
现在中国有一个很火的词语,叫做“斜杠青年”,用来表示人们的生活以及职业身份。比如,我的身份就是“作者/编辑/译者/老师”,所以我也把自己看做广大“斜杠青年”之一。但不管怎样,我最重要的身份是科幻作者,这永远都会排在第一位。
说到这,我有一则轶事分享给大家。去年我在约《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经典作品集》稿子的时候,需要作者们拍照片给我。其中有一位作者当时跟我说,少安毋躁,不要着急,等我先给宝宝喂完奶。在那之后不久的一次访谈中,我就把这个故事讲了出来,恰巧被那位作者的丈夫看到了。她的丈夫其实也是一位科幻作家,我们也认识,他就和我开玩笑地抱怨,说他在家里也有看孩子做家务的!所以,除了作家身份,我们每个人在生活和家庭中还有更加重要的身份。我也是一个母亲,有仨儿子,大儿子是人类,二儿子是一只狗,三儿子是一只猫,他们在我的生命里是最最珍贵的。
所有收录作者的照片都会直接印在封面上,很有视觉冲击力
Angela:
请问程老师目前在着手什么样的项目呢,或者接下来有何打算?
程婧波:
刚才我提到,我们现在对于“女性主义”的关注还不太够。所以,在下面的写作计划中,我会更多地从女性的视角以及女性的思维出发,更加突出自己的女性立场。之前我去健身教练家闲聊的时候,给她介绍过我正在构思的小说,当时她的丈夫也在旁边,听完故事梗概之后给我的教练说,这个学员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玩笑)。
这个故事大概是,在未来,男性的Y染色体出了某种问题,导致男性逐渐处于弱势地位。所以,慢慢地男性群体被女性群体逐出了舒适区,不允许他们在文明发达的城市居住,只能迁徙到荒野。整个社会风气对男性也非常苛刻,甚至到了残暴的程度。女性处于绝对意义上的强势地位,甚至还会去猎杀男性。我觉得,科幻小说除了是一种与“巫术”的连结,它同时也是一种思想实验。我们将故事设定在某个虚构的社会背景下,令其自行发展,看看有没有新的或然性和可能性会由此产生。
其实,中国的男性科幻作家也在书写“女性主义”这一方面做出过努力。韩松老师之前写过《美女狩猎指南》,留下了非常大的解读空间;还有几位男性作家写过一个系列,叫作“XXXX年的母系氏族”,他们可以任意选取一个年份,然后进行他们关于母系氏族的思想实验。
“XXXX年的母系氏族”吸引了诸多作者加以创造,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
Angela:
我听说您现在还在参与电影《8号旅馆》的制作,请问这部电影最近会有所进展吗?
程婧波:
这部电影目前还没有完成,仍然在非常初始的状态,只有一个概念片。我们打算今年再系统性地修改一下剧本,争取年底形成一个终稿。
除此之外呢,科幻电影在中国的发展也很令人瞩目,最近何夕老师的《伤心者》也宣布将被改编为电影,也已经释放出了一个概念片。《伤心者》这则故事最初在2003年发表在《科幻世界》,在当时给所有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过了小20年,现在终于有了影视化的倾向,大家对这部电影也都充满期待。
“中国科幻电影元年”被很多人讲了很多年,直到2019年,《流浪地球》的上映才让这个概念有了盖棺定论的定义。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科幻作家的作品也开始了影视化的进程,“中国科幻电影”也成为了许多人和学者关注的对象。这周我刚看了另一部电影《缉魂》,是根据江波《移魂有术》所改编,口碑相当不错,为带有科幻元素的类型片拓展出了新的空间。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有很多国产科幻电影正在孵化的过程中,敬请大家期待。
《缉魂》在上映之后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两位主演张震和张钧甯的表演也非常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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