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那些命运的交织,母亲的故乡和我儿时星宿满天的夜
母亲的故乡,是我4岁时星宿满天的夜
文/芦苇
那一夜,4岁的我跌坐在村里的淤泥池塘中,一动不动。以青蛙的视角,张望,四处幽暗,静默如常。远处,人们盘在月光照亮的院坝中歇凉。如同我,盘在这汪泥塘,抬起头,看星宿满天。我被这长久的沉默着迷,风里飘来,稻谷的清香,万物浮动的身影和夜的安妥。
一
1981年,在湖南邵阳的一个小小村庄,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迎接“吐鲁番”弟弟顺利出生,妈妈带着我和姐姐,跑到老家来避风头,这一呆就是近一年。
这是妈妈从小长大的地方,两排刷白的土砖房,一排有三四间,妈妈的十个兄弟姐妹,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几个哥哥弟弟,都住在这。七舅舅、小舅舅家在左面三间,大舅舅和三舅舅在右面四间,中间隔着的一块不大的空坝,通常用来晒谷子,村里的小孩都爱在这里碰头玩耍。
50多岁的大舅舅,佝偻的背却轻巧地挑着担来来回回。40多岁的三舅舅,高大健壮声腔如洪,用钉耙麻利地扒弄着谷子。30多岁的小舅舅,操着家乡话在菜地忙进忙出。他们的妹妹——妈妈,成了远方来的客人,坐在小舅舅门边的木凳子上笑盈盈地看着。
这个年轻的村庄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以天荒地老。
于妈妈而言,记忆里稻谷的香、米饭的甜、鱼肉的肥美,及兄弟姊妹间珍贵的情谊,都在这里。
而我,一开始是极害怕这里的夜的,空旷的田地,寥寥几户人家,静默的坟地,在黑夜中死般沉寂。一入夜,各种鬼的幻象、神秘故事将人包裹的满眼满脑、满胸满怀。
三舅舅的房里架着一个木楼梯,上面是隔层的小阁楼,堆满了干稻草。到了晚上,没有灯,借外面的点点星光,成为观望全村的至高点,隐约能看到稻浪汹涌,再远处是村里最大的一片墓地。表哥表姐爱叫上我和姐姐,一帮小孩全躺在厚厚的草垛上,以最安逸的状态,猝不及防地听他们讲起各种“鬼”故事。我边听边下意识的将自己埋进草垛。
第二天,又到晚上,我提前跟着妈妈,坐到大人堆里,听他们摆农门阵,心想“吹牛”总不吓人吧。这帮大人,抄着一口地道的湖南口音,天南地北、唾沫直飞,突然有人嗓门高出八度,讲到解放前,村里突然飞来一群乌鸦,那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后来,日本人就进村了,杀了不少人,所以村里有不少冤魂飘荡,大家深以为然。妈妈补充说,这里面有我的叔叔,他被日本人追到山上无处可躲,中了好几枪。
我倒吸一口凉气,从妈妈怀里探出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有一群乌鸦飞过,没有声息,我看见了。
又一天晚上,表哥表姐带我们去集市上玩,回来天已黑尽。快到村里,要经过一排幽深的小竹林,里面还藏着两棵蜜桔树,夜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像密谋着什么,诡异迷离。小路显得格外漫长,虽然只走几步就到小舅舅家。姐姐是那样惊惧慌张,大声地唱着歌,声音空而玄。表哥停下脚步,指着那几株竹说:“小舅妈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走的时侯只用席子裹着,浑身冰凉。”
记忆里姐姐的尖叫依然清晰。
黑暗让一些声音喧嚣明朗,蛙鸣犬吠,风吹草动,而天色一亮,阳光之下,又会欢腾起娃娃们追逐的声音。人与自然转换着角色,各自热闹。
大舅舅唯一的一个儿子在20多岁时意外去世了。大舅舅和儿媳妇照顾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其中大的哥哥叫“ 定一”,这个“小辈子”,是个调皮的家伙,年纪虽比我大两岁,却不服气地要叫我“姑姑”?整日在山土乡间野跑,几顿白米饭就把他养得身壮如牛。见着我就是一顿狂追。一次和他迎面相撞,不由分说,一个“铁沙锤”锭在我的心口,当场将我推倒在地,痛得大哭。大人们闻声而来,他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这让我记了一辈子的“铁沙锤”,时不时的就会从记忆里翻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日渐印象模糊,却具象为一个飞奔出来的“锤子”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后来,听说“锤子”的一大爱好就是跑马拉松。
还有一件让我忍俊不禁的事,得从收割庄稼说起,那天,胡乱吃完早饭,我们兴高采烈跟着大人们,戴着大草帽,表姐拉住我们给了一个小口缸,里面装着白色的石灰。表姐说:“这可是关键时刻可以救命的......”。我俩哪等得她细讲,眼见大家都走了,听也不听完,跑了。脱了鞋子,裤管搂得高高的,脚踩进稻田泥土就没到了膝盖,每个脚指缝都浸染出陌生松软的泥浆,从心里瞥过一丝未知的猜疑和害怕,更多的是兴奋,也管不了有什么藏在里面了。每割一排,跟着人群踉跄着向前移一步。
忽然不知从哪跑出一只蚂蟥,串到我的脚上,我本能的尖叫着,用手拽着头已经钻进了我身体的软软的该死的蚂蟥,可你越拉它,它力气越大,眼见一半身体要进到我的腿里,边哭边跳着想甩掉,用手使劲绕着圈将它身体拉长一截,双方僵持着,我无计可施。
这时,表姐冲到我面前,抓一把石灰拍向蚂蟥,那只几乎马上得逞要进入我血管的蚂蟥竟全身退出,败下阵来。看着我的手还紧紧的拽着它,咬牙切齿地抖着不放开,表姐哈哈笑着说,“这回知道要听完话再跑了吧”。随后掰开我的手将蚂蟥扔进石灰里,而我看着脚上留着的血口,想着手里残留的软软的可怕,委屈地哭闹着爬上去,从此,再不下田里一步。
原来,童年经历的所谓难过的、害怕的,狼狈的、难堪的,真的可以成为今后绵绵不绝的谈资和笑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二
母亲的故乡,因这些经历神奇地成为我童年记忆中深深的烙印,40年前发生的事也格外清晰。而小舅舅,是记忆里来来回回出现最多的人。
因妈妈和小舅舅年龄相仿,关系最为亲密。
小舅舅是当时农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写的一手好字。娶了一个有台湾爸爸的女人做媳妇。远在台湾的岳父,专程来过湖南乡下一次,给他带了一块“名贵”的手表。这阵容几乎成了我们家族的传奇。虽然此后,再无来往。
小舅舅育有两个女儿。在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小舅妈因精神病严重,在竹林里意外的去世了。
他的大女儿,长得很美,五官清秀,就在她可以谈婚论嫁的最好的年龄,也疯了。被嫁给了离这里很远的、很穷的寨子里的单身汉。据说还生了一个孩子,孩子是否遗传这个精神疾病,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因为是精神病,能嫁出去已经很不错,小舅舅很无奈。大女儿走了,小女儿也远嫁。从此舅舅就一个人住在这间老家最破旧的平房里。
因为家里太穷,小舅舅、七舅舅和几个表哥表弟,也想走出农村,到城里打工,追求新的生活。于是,一起到妈妈所在的城里投奔爸爸。在这里的农贸市场干着各种体力活,期间的收入似乎比在村里好。可是命运弄人,1988年的某一天夜里,七舅舅在出租屋煤气中毒,意外的克死他乡,加上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出路,在外漂泊几年后,他们又全回了老家。
小舅舅年轻的时候也爱过美,他找了一个便宜的小地方,把鼻子给垫高了。可是,不但没整好看,反而有点毁容,鼻子和脸肿胀得老高无法消除。无奈又忍痛改回来。那是小舅舅对生活最有兴致的一次冒险了吧。
等他们回到村里,90年代后,表哥表姐这一辈的年轻人全都外出打工了,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留守老人村”。
那个曾经热闹的村子也一下像进入暮年一样,安静、迟缓、孤寂。
此后,舅舅和妈妈以书信、电话联系,持续近40年。随着我的工作调动到妈妈身边,我成了他们之间的邮差。舅舅充分运用他所有自学的草根医学的本事,远程给妈妈开药方,配方草药附上剂量和使用说明,大包大包寄来。别说,妈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疼痛,总能得到缓解,这又增强了小舅舅的自信,及和妈妈的默契,几乎到了药到病除的境界。
有时,小舅舅还将自己做的湖南腊肉、干茄子、轧菜等家乡的特色,给妈妈寄来。而妈妈则悄悄地寄钱、寄衣物、将我们从香港、日本带来的各种止痛膏药寄给小舅舅。有时,看着两老这一来一去的快递,像两位病友分享好东西互相安慰,又像两个孩子你来我往的互送礼物,每次收到包裹,他们都是那么欢喜,还要再打电话确认寄的是什么?怎么用?
而无论寄什么,小舅舅都要附一封他的漂亮书法写的信,妈妈让我一字一句读给她听,然后,口述让我写了寄一封回去。他们用湖南浓重的乡音聊着家乡发生的大务小事,时而长嘘短叹,时而又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
直到2018年,一个寒冷的冬天。身边无人照顾,几天未能正常进食的小舅舅,求助远处我的堂哥帮忙,连续半个月内不断被送进医院,那天给妈妈打了七个电话,说只是脚痛而已,进急诊室几小时,小舅舅与世长辞。
几十年的你来我往,说断就断了……
这是妈妈在先后失去了七舅舅、大舅舅、我的爸爸、三舅舅及两个姐姐后,意外而突然的失去了最最致亲的弟弟。那个替我们上班时“陪伴”妈妈最多的人,那个妈妈和故乡最深和最后的纽带。小舅舅去世的时候。乡里人发现他有6万元的积蓄。征得他女儿的同意,用这笔钱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他办了一个“风光”的葬礼。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因为怕体弱多病的妈妈过度悲伤,加上交通问题,我们没敢让妈妈过去奔丧。收到老家发来的照片,一口木棺材,停放在那片不再茂密的竹林的小路旁,那个妈妈爱坐着的熟悉的小屋门口。
村庄肃穆,白墙依旧,积满埋葬了春天的雪。老屋斑驳,土砖微裂,附着沉在时间里的灰。
......
“快来看呀!池塘里是不是有只狗?”
“唉呀!是个娃!!”
他们打捞起我,打碎星星和月亮,我哭着醒来,想再跌落泥塘。回到4岁那年,我被“锤子”追着跑,一直跑,跑进稻浪里,风也追着我啊,一直跑。
妈妈笑盈盈地看着,她的哥哥们。
天空湛蓝,稻田苍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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