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浩如烟海的
杂剧、传奇及民间吟唱中,
打捞沉音。
让远人之歌哭,
回响于当下。
2023年7月7日上午10点44分,73岁的日本激进左翼乐队头脑警察主唱/吉他手PANTA,死于肺癌导致的心肺功能衰竭。虽然中国基本没有什么人聊这事儿,但有中国听众评论到:1968年夏天所产生的强劲音符的最后一声回响,已于昨日消逝。
至于那是怎么样的回响,我们想简单回顾一下。路途中会经过中世纪德国、镰仓时代的日本、《红楼梦》、六七十年代的赤潮、黑塞、寺山修司、倒塌的柏林墙、以及三年疫情……等等。乱七八糟,没什么别的意思,在摇滚乐听众们一般印象里,头脑警察无疑是一支属于“68年”的乐队。我们所说的“68年”,其实是一个时代概念,它指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时候,全球范围内爆发群众运动,比如法国的五月风暴,东欧的布拉格之春,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美国的嬉皮士、反越战以及黑人民权运动,第三世界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拉美国家的解放神学运动,如此等等。激进的年轻人走上街头,保守的神父们也扛起机枪,东方与西方,人与神,同时介入现实,向当权者要求改变。
美国反战运动,1967年10月21日华盛顿反战游行现场
1980年3月24日,萨尔瓦多主教奥斯卡·罗梅罗,因谴责政府对人民的谋杀和酷刑,被右翼势力枪杀。他成为60年代以来拉美解放神学的一个精神象征。与世界气候同步,自五十年代末,日本左翼陆续开展斗争。著名的如反美反战的反安保运动、羽田机场斗争、三里冢斗争,至于东京大学学生们占领安田讲堂,结成全共斗,形成席卷全日的浪潮。1968年7月5日,东京大学学生组成“全学共斗会议”,1969年1月18日,日本防暴警察突入校园再后来,更加极端,坚持武装斗争,策划刺杀天皇、号召世界革命战争的日本赤军派,应运而生。
日本赤军派领袖重信房子。PANTA与她保持了一贯的友谊。1969年,在关东学院上学的PANTA与TOSHI组建头脑警察乐队。头脑警察(Brain Police)这个名字,来源于Frank Zappa即The Mothers of Invention乐队的一首歌《Who Are The Brain Police?》。如果更往前追溯,Frank Zappa的这首歌曲来源于《1984》著名的“思想警察”。
《Who Are The Brain Police?》唱片摇滚乐的音乐形式本身,是对当时流行音乐和演歌的一种反叛。而头脑警察与流行歌手同台表演时,当众自慰,自然又是一种挑衅姿态。头脑警察乐队早期现场
1970年5曰7日,头脑警察在第41届“日劇ウェスタン・カーニバル”活动舞台上演自慰。但说到底,他们真正的煽动性并不来自于这些形式,而是他们想要传达的内容:乐队第一张专辑《头脑警察1》,收录了我们现在看来几乎无法想象的“革命三部曲”。第一首《世界革命战争宣言》(《イントロダクション?世界革命戦争宣言》)开宗明义,直接宣读了1969年9月3日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军事革命委员会的“战争宣言”:
各位布尔乔亚,听好了,我们将在全世界掀起一场对你们的革命战争。既然你们有权肆意处置越南百姓,那么我们也有权肆意杀戮你们。既然你们有权屠戮黑豹党,有权用坦克碾平犹太人,那么我们也有权杀掉尼克松、佐藤荣作、基辛格,有权用炸弹,炸烂五角大楼、防卫厅、警视厅还有你们的家。既然你们有权用刺刀刺杀冲绳人民,那么我们也有权用匕首猛刺你们。第二首《赤军战士之诗》(《赤軍兵士の詩》)虽然是改编自德国左翼戏剧家、流亡诗人布莱希特的诗《Gesang des Soldaten der Roten Armee》,但对日本赤军派的支持不言而喻。第三首《拿起枪来》(《銃をとれ》)则更加直接,不太可说。这张专辑原本定在1972 年 3 月发布,而在2月28日,日本发生了联合赤军绑架人质的浅间山庄事件,这个时候,很难发表“拿枪”歌曲,于是专辑发布被取消。日本电视台直播了警方突袭浅间山庄,解救人质的全过程。突袭之前,警方曾带来联合赤军成员的母亲,对山庄内喊话,而联合赤军成员报之以子弹,这一幕对电视机前的日本人产生了巨大心理冲击,也让极端左翼更难以被社会接受。两个月后,《头脑警察2》发布又被紧急召回。因为同月30日,日本赤军为支持巴勒斯坦,在以色列特拉维夫发动袭击,扫射机场。1972年10月,头脑警察乐队的第三张专辑正式发布,才算是完成了真正的首次唱片亮相。同时,作为音乐人的PANTA,意识到一个难解的问题:头脑警察乐队毫无疑问是为激进左翼鼓与呼的标志,但这种形象,也成为他们难以摆脱的标签。每次在学院祭之类的场合演出,他们都不得不演唱《世界革命战争宣言》,否则演出就无法结束。PANTA觉得,这样的歌曲,应该存在于日比谷公会堂之类的广场中,作为一种宣言,而不是一首热单。头脑警察的左翼立场,也不该逐渐变成一种表演。
在首张专辑中,激烈的“革命三部曲”之后,是一首改编自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诗歌的《再见,世界夫人》。至今,这首歌曲已经传唱了50多年,成为时代之声的同时,也穿越了时代本身。这首诗,黑塞写于1944年,有人解释为他对旧世界的告别。1962年8月黑塞逝世,葬礼上,他的出版商,德国著名出版人,西格弗里德·温塞德(Siegfried Unseld)朗诵了它。在中国,这首名作有很多不同译本。如《珍重,世界夫人》《别了,尘世女士》等等。世界已夷为碎片,
我们曾一度把她钟爱,
如今死对我们
已无多挂碍。
不要把这世界怨怪,
她曾是多姿又多彩,
太古的传说
依然把她的形象剪裁。
我们愿告别她的伟大游戏
以满怀感激之情,
她曾赐我们乐与悲,
赐我们许多的爱情。
珍重,世界夫人,愿你重新
装扮得年轻风发,光鲜迷人,
你赐予的幸福与悲苦,
我们已受尽受够。1967年,17岁的PANTA(当时还叫中村治雄)在书店看到了这首诗的日文版,受到如电流般冲击。
PANTA跟译者植村敏夫打了招呼,但实际上歌词对原诗有所删改熟悉68一代的人,对黑塞都不陌生。这位德国作家,因其对东方宗教和哲学的关注,对神智学的痴迷,对个人痛苦与分裂的强烈的二元论体验,成为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的心灵导师。读黑塞,是一种时髦。迷幻药LSD传播者蒂莫西·利里 (Timothy Leary) 曾建议大家,在服用LSD之前,最好配合阅读黑塞的《悉达多》和《荒原狼》。
赫尔曼·黑塞
1957年版本《悉达多》,据传说68青年们人手一本。
1926年首版《荒原狼》,1946年重印。PANTA本人也曾提到黑塞当时的影响力:1969年影片《逍遥骑士》(Easy Rider)的主题曲《Born To Be Wild》,就是荒原狼(Steppenwolf)乐队的歌。世界夫人。Frau Welt。她的原初形象,来自于中世纪的德国。较早的时候,她出现在德国诗人、歌者、作曲家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大约1170年-1230年)的诗歌中,如《向世界告别》(Abschied von der Welt,L. 100. Frô Werlt, ir sult dem wirte sagen),以及《致世界夫人》(An Frau Welt,L. 59. Werlt, du ensolt niht umbe daz)。
有丰富故事情节的版本,则是由诗人康拉德·冯·维尔茨堡(Konrad von Würzburg)提供。目前我们聊到世界夫人,都绕不开他1260 年之前创作的一部 274 节叙事诗:《世界的报酬》(Der Welt Lohn)。一位骑士,遇到一位自称“世界夫人”的美女。骑士愿意侍奉她,把身心与爱,都献给她。为了奖赏骑士的奉献,世界夫人给他一个报酬:自此,骑士断绝了对尘世的痴迷,加入了圣战者的队伍,把自己奉献给神。德国沃尔姆斯大教堂世界夫人的雕像,可以看到她背后的丑恶生物,以及脚边的骑士。这是一个情节简单,但放在任何文化背景里都隐喻丰富的故事。世界夫人,毫无疑问是俗世的拟人化形象(至于为什么是拟“女人”,那是另外一个复杂的题目)。故事涉及到:世界的真相,世俗享乐与精神追求,肉与灵,禁欲主义等等。我们很容易就会上溯到《旧约》,或者福音书、启示录,甚至一些伪经。另一方面也可以马上联想到希腊哲学的二元论。对中国人来说,《红楼梦》中贾瑞的风月宝鉴,正面显示王熙凤,背面显示骷髅的设定,完美体现了这个隐喻。而美丽贤惠的白素贞与凶恶吓死人的白蛇原形,不但体现了世界真相,甚至法海要求许仙“出家”,也给出了与中世纪骑士大致相同的出路。海因里希·奥海姆(Heinrich Aurhaym)给雨果·冯·蒙福特(Hugo von Montfort)的《Lieder,Briefe und Reden》所做的插图,图中世界夫人举起右手,示意警告。这个尘世的本质,是腐烂的、恶臭的。这个本质,还被掩盖在美丽诱人的外表之下。我们需要拒绝诱惑。为了更简单粗暴地呈现尘世的本质,中世纪的世界夫人形象,慢慢由前后结构,变成上下结构。她的障眼法被拆穿,成了一种变态的形象。甚至她身体的每个位置,都隐喻对应七宗罪。她由世界夫人,变成了罪恶女神。但这样可怕的形象,似乎没有吓到黑塞,也没有吓到PANTA。黑塞在1944年写下这首诗歌,1944年的德国是什么情况,相信大家都知道。对黑塞来说,相当于他已经见到了世界夫人的背面,然而我们在诗歌中,没有读出恐惧,甚至没有见到那么着急逃离的情感。他只是有点感伤:再见,我走了,不玩了,希望你能好些吧。PANTA承认这首诗歌丰富的解释性,但他更简单。从世界夫人的背面出发,他认为,这个世界,毫无疑问就是垃圾。而我们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像是垃圾堆里生长出花朵,这显示了另一种活力。七十年代过去,赤色退潮,撒切尔/里根登场,新自由主义席卷全球。同时,不少左翼政权本身,已经成为新的群众运动斗争对象。1986年5月,PANTA发布的个人专辑《R★E★D》,将过往的红色理想,拆解为:但是,在《R★E★D》这首歌中,左翼阵营的失落、徘徊与堕落,并不影响PANTA听到全世界SOS的呼声,他说,那些呼救声快把他震聋了。从贫民窟与殖民地响起的SOS,巴勒斯坦、尼加拉瓜响起的SOS,波兰响起的SOS,埃塞俄比亚响起的SOS,柬埔寨响起的SOS,黎巴嫩响起的SOS,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SOS,独裁国家的SOS,穆罕默德和耶稣的SOS,悉达多的SOS……我们可以在这首歌中,发现诸多左翼关注的新议题,如女性权利、社会保障、后殖民问题、宗教冲突问题等等。只是,说到底。那个大旗招展,“拿起枪来”的革命年代的“马克思已经不在了”。1990年,以《R★E★D》为契机,头脑警察重组,为期一年。也许正是因为在全球左翼政权全面崩塌的时候,一种政治性重新复活,PANTA认为,头脑警察应该回来。头脑警察重组当年发布的第七张专辑中,有一首《万物流转》(《万物流転》)。承接了《R★E★D》的情绪,似乎又塑造了一个持续到2023年的,新的头脑警察,其立场,其创作,其行动。虽然万物流转(Panta Rhei),是一个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概念,但PANTA本人更提到,日本平安末期镰仓早期的歌人鸭长明(1155年-1216年)的《方丈记》。成书于1212年的《方丈记》,是日本一部古典名著。前一部分,它描述了世界究竟有多糟糕。它历数了大火、飓风、败落、饥馑、地震,种种灾难。说明世事变幻,诸行无常。后一部分,鸭长明选择走入日野山,归隐方丈庵。《方丈记》开篇:“浩浩河水,奔流不绝,但所流已非原先之水。河面淤塞处泛浮泡沫,此消彼起、骤现骤灭,从未久滞长存。世上之人与居所,皆如是”(王新禧译),是日本人描述诸行无常的经典文本。鸭长明和世界夫人的骑士一样,逃离了丑恶的尘世。这是他们的方法。但这不是头脑警察或者摇滚乐的方法。头脑警察在2001年再次重组,持续活动,2008年,他们拼贴寺山修司的诗歌,改编成作品《时代骑在马戏团的象背上》(《時代はサーカスの象にのって》),被认为与《再见,世界夫人》颇有相类之处。其中一句,PANTA很喜欢:头脑警察与寺山修司颇有渊源,在赤潮年代,寺山修司曾对头脑警察唱片被禁发表过不平言论。2013年,为纪念寺山修司离世30周年,他们发行了以寺山修司为主题的《暗转》。万物流转,诸行无常,PANTA认为,在时代的风潮之中,虽然头脑警察好像河边芦苇,不能不随风摇晃,但芦苇长着根。福岛核电站泄露事故、疫情、俄乌战争,还有一些事情,PANTA和头脑警察或多或少参与其中,这是他们与世界夫人共存的方式。他甚至觉得即使以后的世界被AI统治,也会想办法与AI共存。2019年,头脑警察成立50周年,PANTA说:“和以前一样,我不认为世界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正因如此,头脑警察永远不会停止”。2023年6月14日,头脑警察乐队在东京涩谷举办了“復活ライブ”的现场表演活动,已经身患肺癌的PANTA最后一次演唱了《再见,世界夫人》。
PANTA(左)最后一次演唱《再见,世界夫人》现场
但我们现在觉得,这个人实在很难跟世界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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