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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丨在“左右”交织的迷雾中认清全球右翼政治势力

欢迎惠赐学术佳作,详情请点击征稿启事在“左右”交织的迷雾中认清全球右翼政治势力节选自《国外社会科学前沿》2023年第08期【文化研究前沿】栏目,全文可在“知网”或“超星”下载。欢迎学术公众号转载,请在本文下方留言,我们会及时授权。摘要:本文批判性地梳理了《全球极右势力之崛起》一书和《农村社会学》期刊上以《欧洲农村的右翼民粹主义》为题的一组特刊文章。在辨析了右翼民粹主义等概念之后,本文介绍了右翼民粹主义的几个类型,并指出无论在20世纪还是在当下,无论在南方国家还是在北方国家,乡村和城市的中间阶层都在右翼政治势力的崛起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中间阶层在经济困难时期遭遇的阶层下滑未能得到有效回应,那么他们就有可能与全球资本结盟,倒向排外、保守甚至血腥暴力的右翼政治。只有在历史发展脉络、地缘政治或国际分工,及本土文化价值观念这三个维度中把握某地区的阶层关系,才能理解该地区所发生的右翼政治运动的实质。作者简介:高明,上海大学文学院文化研究系讲师。2011—2012年,占领运动受全球瞩目。该运动被视为反映民众意愿的左翼进步运动。然而也有学者认为,占领运动同时具有右翼民粹主义的性质,因为一些参与者打出了反犹太主义的旗号,流露出种族歧视的内涵。十年过去了。一方面,在占领运动中只发展出些许火苗的右翼政治势力已在全球范围内铺开,持续抬头。另一方面,左翼和右翼运动之间的界限已不再像20世纪时那样泾渭分明,它们彼此重叠、交织、渗透,难以分辨。如何理解当下“左右”势力犬牙交错、扑朔迷离的全球局势?如何在其中识别并理解右翼势力的特点,探讨阻止其发展的策略?本文批判性地梳理由瓦尔登•贝洛撰写的《全球极右势力之崛起》(下称《崛起》)一书,以及由纳塔利娅•马莫诺娃和乔姆•弗兰科萨编辑并参与撰写的一组题为《欧洲农村的右翼民粹主义》(下称《主义》)的十篇特刊文章,提出分析当代右翼势力的方法。01何为右翼,何为民粹?右翼民粹主义并不是新现象,我们能在20世纪找到它的历史渊源。右翼政治是对一系列相似而复杂的政治光谱的统称。保守主义这个概念比较笼统,认同保守主义的政治主体对人性持基本悲观的态度,不相信平等、进步等现代理念。然而,他们并不崇拜过去,其核心价值和目标是维护既定秩序。民粹主义的内涵较为复杂,无论是左翼民粹主义还是右翼民粹主义,都致力于识别或捏造出迥然不同的、相互竞争乃至敌对的社会阶层之间的共同利益,以此为基础用政治手段将他们团结在一起,形成代表人民的具有共同政治目标的“我们”共同体,一起对抗非人民的“他们”。由此,民粹主义政治派生出了左翼民粹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左翼民粹主义反对新自由主义的逻辑,具有一定的民主内涵,拒绝身份歧视,提倡包容性、多元性乃至世界主义,代表人民的“我们”既包括本国人民,也包括外来移民、少数族裔等群体。右翼民粹主义虽然也常常会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喊出反精英、反资本的口号,但他们并不致力于更改既定的政治经济和权力结构,往往一边实施有限的改良性民生政策,一边将社会问题归咎于下层、少数族裔和外来移民,并将民众尤其是中间阶层的愤怒引向这些群体,加深排外情绪和种族歧视。右翼民粹主义有时也被称为新法西斯主义。20世纪的法西斯主义虽然可通过西方民主制选出自己的政治领袖,但法西斯上台后往往以极权统治取代并破坏民主,依靠对国家的暴力控制,以及来自中下层民众的情绪化的支持,维持其统治。而当代右翼民粹主义的政治领袖不仅依靠所在的政党或正式的选举通道确立自己在全国范围内的个人威权,更通过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与民众直接取得联系,树立自己的威信。《崛起》横向对比了八个国家和地区的右翼运动,梳理了案例中农村所处的社会结构、意识形态。该书从政治经济、社会阶层、意识形态、宗教文化等多重维度入手,全面分析全球右翼政治势力的性质。然而,该书的弱点也体现在多维度的分析方法上:多重分析维度之间的关系不甚清晰。《主义》的十篇特刊文章也敏锐地将分析重点放在了右翼民粹主义和农村问题之间的关联上,指出欧洲的左、右翼政治势力日益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欧洲的农村地区、郊区或边缘地区更容易受到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影响。新自由主义的积累逻辑在世界各地渗透得越深,就越会在地方上形成阶层两极分化,把中间阶层和贫困的劳动者挤到社会经济的边缘位置,同时,加速小农经济和在地工业的瓦解。本文认为,要从本质上理解全球右翼势力的成因仍需从阶层关系上入手,尤其是对农业领域阶层关系的分析上入手。但阶层关系并非抽象物,它产生于三个维度构成的具体而立体的社会情境。这三个维度是,农业现代化历史阶段的性质、当代地缘政治经济关系或国际分工,以及本地意识形态或文化价值观念。02“阶级驱动型”右翼民粹主义与马克思、巴林顿•摩尔、尼克斯•普兰查兹以及阿诺•迈尔等学者的观点一致,《崛起》一书的作者贝洛也认为,左翼的革命运动和右翼运动有着辩证关系,革命运动的发生会伴随右翼运动诞生,而右翼运动的发生也可能引来革命运动的诞生。然而,这一双生的关系在“阶级驱动型”右翼运动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在“政治-意识形态综合型”右翼运动中较弱。阶级驱动型右翼政治势力发生的一般规律是,某一国度首先爆发下层阶级对该国精英阶层及其同盟的阶级反抗。无论这一阶级反抗是以暴力推翻政权的方式发生还是以温和抗议并要求改良的方式发生,都不够有力,于是滋生了右翼政治势力。这类右翼运动的典型国度为一战后的意大利,二战后的印尼、智利和泰国。在这四个国家中,泰国右翼势力的发生与其他三个国家的情况略有不同。二战后,泰国农村两极分化日益严重,小农的生存环境每况愈下。泰国大米的销售和世界市场接轨,但大米出口的利润主要进了大地主、中间商和放贷者的口袋,未能惠及泰国小农。为此,20世纪70年代,以泰国东北地区农民为主体的下层农民自发组织了泰国农民联合会,为自己争取权益。泰国王室和大地主精英阶层感受到了来自下层农民的威胁,逐步发展出“国家—宗教—国王”三位一体的意识形态,指使军队暗杀了泰国农民联合会近20位领袖,用威胁和暴力手段打击泰国农民联合会的改良运动。1976年,泰国农民联合会和泰国共产党皆被扫清,代表王室和大地主利益的右翼军政府上台,开始了长达16年的统治。1997年金融危机后,泰国军政府威信尽失。泰国大资本家他信成为泰国下层农民和中间阶层中的边缘人群的代言人,2001年以压倒多数赢得大选,形成威权主义政权。但自此之后泰国中间阶层的政治态度产生了分化。大部分农民和一部分处于经济社会边缘的中间阶层支持他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对他信中饱私囊的行为心知肚明,但他们认为,他信代表了泰国资产阶级发展的正确方向,具有一定的改良性左翼民粹主义性质,比泰国的封建王室更具有历史先进性。如果说泰国右翼势力主要指封建王室及其军队,而反封建才是泰国当务之急的话,那么一战后的意大利与二战后的智利和印尼有着更多的相似性。一战后,由力量薄弱的工商业小资产阶级主政的意大利深陷经济危机。资本密集型农业资本主义蓬勃发展,但由于工业资本主义在意大利萌发得较晚,一战后意大利的垄断资产阶级力量还不够强大,其左翼政党和工会组织的力量反而较为强大。强调纪律和组织的意大利工会和农会控制了意大利农村的劳动力供给、生产和销售渠道乃至部分地区的粮食价格,帮助农业劳工提高了工资水平。面对强有力的意大利工会和农会,拥有大量土地的新型农业资本家感到他们的地位不保。墨索里尼抓住了机会,利用城市中间阶层和农村地主们的不满搅动民族主义情绪,向大资产阶级示好,扩充自己的队伍。他的法西斯士兵中很多都是丧失了中产地位的中间阶层的后代。意大利法西斯暴行首先从一些农村社区发展出来,然后进入城市破坏工人罢工,破坏工会,形成比意大利社会党和意大利共产党更强大的力量。20世纪60年代,从荷兰殖民中独立出来的印度尼西亚尊苏加诺为国父,他领导的印尼国民党和印尼共产党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两党在印尼推行了一系列改良措施。印尼共产党希望通过竞选途径掌握国家政权,为了获得更多不同阶层的选票,放缓了对地主、种植园主的土改斗争。但这一举动并未带来中间阶层和地主们的选票,印尼的官僚、军队、地主、城市中产、伊斯兰政治集团明确认识到,只有从肉体上全面消灭党员人数高达几百万的印尼共产党,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1965年,印尼的右翼势力发动政变,却污蔑共产党是罪魁祸首,还虚构了共产党人制造恐怖活动的谣言,引起民众反感,揭开了屠杀印尼共产党的序幕。屠杀结束后,“叛徒、野蛮人”等词语成为印尼共产党的代名词,反共成为印尼的国家宗教,左翼在思想上也被印尼右翼集团消灭了。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代表中间阶层的智利基督教民主党虽成功颁布了土改法令,却难以深入推进。1970年,由智利共产党、社会党和激进党为核心的人民团结阵线联盟政府接过了土改任务,并以更激进的方式推进土改。对地主土地的没收是以和平的方式开展的,然而这却成为右翼保守势力诬陷抹黑的切入点。右翼势力为拉拢中间阶层,颠倒黑白地污蔑人民团结阵线以暴力方式没收土地,并宣称政府的一系列政策为的是剥夺中间阶层的私有财产,使他们贫穷化、无产化,以此将中间阶层拉入反土改的阵营。人民团结阵线也努力争取中间阶层支持,向他们解释,这些政策为的是大多数人的利益,为的是增进人民团结,增进现任政府和基督教民主党之间的政治团结。以马克思主义者萨尔瓦多•阿连德为首的人民团结阵线政府不惜不断提高城市中间阶层的工资收入。但是,不愿被没收土地的农村小地主以及害怕自己无产化的城市中间阶层并不认同,反而倒向智利的大资产阶级。最后,正如印尼20世纪60年代所发生的那样,智利资产阶级唆使军队对人民团结联盟政府进行了无情的屠杀。综合来看这四个案例,致力于从当权精英手中争取权利、改良生产关系的农村土改或农民合作组织容易激起大资产阶级右翼政治势力的反噬。但有意思的是,这四个国家的大资产阶级并未赤膊上阵直接出面迎战下层阶级的改良实践。他们利用以阶级地位下滑的中间阶层为主体的军警和法西斯主义暴力团队,清洗下层和左翼力量。在所有这四个例子中,中间阶层都参与了血淋淋的街头暴力或屠杀清洗。03“政治—意识形态综合型”右翼民粹主义“政治—意识形态综合型”右翼政治势力在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层面有着突出特点。这一类型不以下层民众及其政党组织的左翼反抗为对立面,而是对已然腐败或丧失应对危机能力的国家政权发起攻击。菲律宾、印度、欧洲和美国的右翼势力属于这一类型。2016年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当选菲律宾总统,开创了一种新型法西斯主义:闪电战法西斯主义。菲律宾的中间阶层在马科斯任期和杜特尔特任期表现出了典型的摇摆性。20世纪80年代中期,向往民主自由的菲律宾中间阶层将威权主义者马科斯赶下台,但到了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民主、人权、法治等理想对于越来越弱势的中间阶层来说,已变成令人窒息的紧箍咒。中间阶层对杜特尔特的支持首先源自他对吸毒者的极端态度,杜特尔特鼓励警察对吸毒者直接处以死刑,而无需经过正式的法律检控。希望出人头地却又在现实中遭遇下滑的菲律宾中间阶层对杜特尔特推崇至极,有着葛兰西意义上的“积极赞同”。如今,杜特尔特虽然已下台,但新任菲律宾总统将杜特尔特的女儿任命为副总统,开启了两个右翼政治势力联合的时代。二战之后,以甘地为首的印度国大党在议会中享有当之无愧且独一无二的政治权威,地方精英地主作为中间环节,连接国大党中央和下层民众,他们负责组织引导下层民众给国大党投票。在印度国大党失去经济和政治上的威信时,印度民族主义和宗教原教旨主义综合体复兴了。成立于1925年以印度教原教旨主义为内核的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曾一度因刺杀圣雄甘地而臭名昭著,但从21世纪开始,他们跃升为代表、维护民主的力量。印度民族主义和印度教原教旨主义形成了意识形态和政治的综合体。1998年,具有印度教原教旨主义背景的印度人民党组织起政治联盟,击败国大党赢得了对印度议会的控制权。四十年间,原本世俗、民主、多元、社会主义的印度变成了印度教原教旨主义国家。印度人民党党魁莫迪学习英迪拉•甘地的方法,制造自己的权威,直接向民众喊话,利用网络社交媒体控制舆论,把自己塑造为支持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的形象,吸引投资者,赢得中间阶层的支持。20世纪80年代,欧美左翼猛烈批判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指出资本更容易规避管制,普通民众的经济安全与社会地位日益削弱。但欧美政府并未拒绝新自由主义。与此相反的是,极右势力为了打入工人阶级内部,机会主义地打出反新自由主义和反全球化这张牌,捍卫自己民族国家的利益。究其实质,他们所谓的“反对”全球化,只是借助种族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将社会问题归咎于少数族裔和外来移民,捍卫本国白人男性工人及中间阶层的利益,以此窃取原本属于左翼的民众基础。在这组案例中,右翼政治势力并没有一个成形且明显的左翼对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孕育出右翼势力的社会中缺乏阶层之间的矛盾。以莫迪为首的印度人民党所推进的发展模式并未能增加下层民众的就业岗位,反而受到中间阶层及大资产阶级的青睐。那么,印度人民党如何处理下层民众因生活艰难而产生的情绪呢?将下层印度教徒的愤怒引向穆斯林、基督徒等少数族裔,其中甚至包括穆斯林和其他少数族裔出身的知识分子,任由他们的财物被洗劫,生命被剥夺。04西欧右翼民粹主义《崛起》的分析聚焦于亚洲和拉美的发展中国家,对欧盟国家右翼势力的分析较为笼统,仅指出其利用外来移民当替罪羊保护本国白人利益,将欧盟国家的右翼势力归为“政治-意识形态综合型”右翼民粹主义。《主义》的十篇特刊文章对不同欧盟国家的右翼势力进行了深入分析,在这些欧盟国家中,右翼民粹主义和左翼民粹主义运动总是同时出现,在政治上形成相互角力又相互交织的局面。而这一点恰恰呼应了《崛起》一书所归纳的“阶级驱动型”右翼民粹主义类型的特点。在《主义》中的文章看来,根据不同的农业发展阶段、地缘政治、历史渊源和价值观念,欧盟国家的右翼民粹主义可以分为西欧型和东欧型。西欧型包括英国的英国独立、乡土英国联盟、意大利的北方联盟党、瑞典的瑞典民主党等,东欧型则包括波兰的农民联盟、罗马尼亚未能被生态农村组织劝服的保守的农村老年和青年、斯洛伐克的反罗姆人团体、匈牙利的“为了更好的匈牙利”运动等。这些国家均已被纳入欧盟的共同农业政策(简称CAP),都要接受欧盟食物体系的安排,在其中各据其位。20世纪经历过纳粹历史教训的意大利如今又迎来了北方联盟党这一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执政的局面。意大利南方地区在“欧洲-地中海”食物体系中为意大利北方地区和欧洲的其他城市提供新鲜的食物和加工食物,本土农业被大型跨国零售集团、大型超市和本国农业资本所左右。后者用他们雄厚的“购买力”不仅排挤了意大利本土农业零售商,还规定了意大利农业的生产方式,也规定了农产品出口的价格。于是,在意大利农村,由大资本支撑的、土地规模在50公顷以上的大型农场逐步取代了本土中小型家庭农场。因为大超市对食物质地和有机认证方面的苛刻要求只有大农场才有能力做到,中小型家庭农场无力承担为达到要求而付出的成本。另一方面,意大利农场为确保生产利润,更倾向于雇佣外来移民作为农场的廉价劳动力。于是,意大利北方联盟党乐得将涌入意大利的避难者、外来移民的身份永远限定在“难民”的层面上,仅给予非常有限的人道主义救助,抬高他们获得居留权的门槛。当人们指责意大利政府无视难民已经挤爆救助站,生活工作条件极差的时候,北方联盟党就搬出人道主义的说辞,声称自己已经按照自由开放的原则准其进入,且提供了基本的难民救助站。用难民身份遮蔽他们实质上的劳动力身份并转移社会矛盾,只是北方联盟党右翼民粹主义内涵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针对很多中小规模家庭农场的消失或收入减少,北方联盟党用意大利在美食上的传统美誉和意大利重商主义传统打造了一套用意大利民族自豪感弥合社会矛盾的话语。然而,这个新重商主义仅用于为意大利食品畅销海内外保驾护航,外国的“低端”食品想要进入意大利则是非常困难的。最终,意大利右翼民粹主义将推进农业资本化、工业化、科技化、规模化,利用移民廉价劳动力,以及意大利在食品和商业方面的优良传统这三个方面捏合在了一起,转移或掩盖矛盾,维持着现有社会体系的运作。作为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英国也没能摆脱欧盟共同农业政策的影响。英国的农场主们发现自己正在经历“去农业化”的过程,农场的生产越来越难以满足欧盟制定的生产标准。于是,他们也和意大利南部农场主同行们一样,想方设法压低成本,雇佣廉价的外来工进行农业生产。从事农业生产的英国农场主们并不支持脱欧,他们需要从东欧及其他地区涌入的廉价劳动力维持生产。但从事农业生产的农场主们的诉求并未成为主导性意见,英国的去农业化趋势已经势不可挡。尤其在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的疯牛病和21世纪初的口蹄疫风波之后,英国的农业生产更受到严重打击。英国贵族传统流传下来的地主兼大资本家,以及新兴的城市富裕阶层是主导英国农村政治经济的两股力量。这两股力量正在对英国农村进行重新圈地,将之打造为供自己休闲享乐的田园胜地。这两股力量及其政治团体,也即“乡土英国联盟”和比英国保守党更为保守的“英国独立党”,才是极力脱欧的右翼民粹主义势力。他们用浪漫、保守、白人优越感、等级、排外、源自英格兰乡村的帝国昔日荣光等建构起一幅“乡土英国”的田园想象。在“乡土英国”的版图中,乡土英国联盟把自己勾画为被城市的和外国来的“狗杂种们”欺负压迫的无助形象,这一形象带有新殖民色彩,借用并发展了昔日英国白人殖民者被所谓落后的殖民地有色人种包围的刻板模式。事实上,乡土英国联盟也好,还是英国独立党也好,作为富裕阶层的他们才是有权有势的一方。英国右翼民粹势力在“禁止狩猎”的话题上大做文章,反对猎狐禁令的游行示威从20世纪90年代一直持续到21世纪。在英国历史上,工党一直和保守党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英国农村地区是保守党的地盘,工党不予过问。但是,一再的妥协已让工党失去了很多支持者。希望工党正如政治学者尚塔尔•墨菲所说,找到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和英国本国工人群体之间的团结点,形成一个进步的左翼民粹主义政治联盟。地处欧洲北边的瑞典近年来处于农业和林业的机械化、科技化阶段。面对欧盟制定的环保要求,以右翼民粹主义著称的瑞典民主党只支持有利于经济收益的环保政策。他们还打出保护个人财产这张牌,排斥损害经济收益的环保要求,代表了瑞典林业公司和林业所有者的经济利益。在社会福利的分配问题和移民问题上,瑞典民主党认为,福利国家瑞典是瑞典人的瑞典,社会福利理应只有瑞典人有权享有,外来工无权享有社会福利。在经济发展方式、个人经济权利和社会福利这几个方面,瑞典民主党的基调赢得了瑞典农村的支持。而较为左翼的瑞典政治派别。05东欧右翼民粹主义相对于东欧各国来说,西欧各国的经济实力较强,在全球产业链中的位置也处于较为上游的位置。它们既想低价使用外来移民和少数族裔的劳动力,维持生产,保住社会富裕阶层的既得利益,又在面对本国劳工和中间阶层与外来工及少数族裔之间冲突的时候,将本国人的怒气转嫁到外来人和少数族裔身上,以昔日传统和荣光的右翼民粹意识形态黏合本国中、底层人和大资本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相比之下,东欧各国在全球产业链中的位置就没有太多的优势了,它们获得的劳动分工与西欧各国不同。2004年波兰加入欧盟后,自耕小农在数量和规模上日益萎缩。这些自耕小农原以自给自足、生态循环为特点,用植物或农作物养活牲畜,再以牲畜粪便浇灌植物或农作物。根据欧盟共同农业政策的要求,波兰的生态农场以花卉苗木的生产为主,自我循环能力减弱,对外界的依赖性增高。同时,和其他欧盟国家遇到的情况类似,对波兰的生态农场来说,生态认证的门槛也很高。波兰的花卉苗木业也需要以大规模生产和大规模的资本投入为基础,以支持对生态认证的需要。在这个过程中,中小自耕农被排斥,生产陷入困境。但是,历史上的波兰有过左翼民粹主义和农民起义的传统,当代波兰也产生了自下而上的农民抗议运动,但是如今的农民运动打上了右翼民粹主义的印记。而对于波兰的城市消费者来说,从西欧社会传来的有机生态等时髦概念已深入人心。但是,波兰的城市居民对这些概念作出了自己的理解。他们中的很多人将生态食品理解为中间环节较少的直接以低价卖给消费者的农产品,有些人认为农产品只要口感好即可。在地食物这一生态农业的内涵对他们来说也很模糊,农产品的口感和质量往往比保护本地社区生计这一生态农业理念更为重要。于是,波兰城市消费者对日益边缘化的农业生产者的诉求是缺乏共鸣的,双方的利益和诉求完全错位。原苏联解体之后,罗马尼亚农民曾和波兰农民类似,以家庭自耕农的方式从事农业生产,生产目标以自给自足为主,阶段性地解决了罗马尼亚的贫困和就业问题。2007年进入欧盟之后,越来越多的罗马尼亚人向外移民,外资对罗马尼亚农业和采矿业的直接投资也与日俱增。具有左翼民粹主义倾向的罗马尼亚生态农村组织从本国文化传统出发,认识到,罗马尼亚农民对种子抱有非常深的情感,于是通过为自耕农无偿提供生态种子,获得了农民们的好感和认同。此外,生态农村组织反对大资本,反对全球化农业,支持自由公平的贸易的理念也和很多罗马尼亚自耕农的立场相符。然而,并非所有罗马尼亚农民都接受生态农村组织的理念。仍有相当多的农民被生态农村组织忽视,这些农民非常保守、排外,他们反对性别少数群体,反对欧盟,反对罗姆移民。他们希望改善教育和医疗资源匮乏的问题,提高生育率,修缮农村的基础设施,因为这些才是和他们的日常工作生活最相关的问题,生态农村组织仅做到了免费提供种子,这还远远不够。和一些波兰农民一样,这些保守右倾的罗马尼亚农民对生态农业也没有兴趣。出于历史原因,这些农民一方面不信任、不接受生态农村组织给他们谋划的宏大目标,一方面,又对苏联时期抱有怀旧式的好感,不愿轻易丢弃和社会主义相关的信条和价值观等,这点则是对苏联历史持否定态度的生态农村组织所不接受的。与乌克兰和匈牙利接壤的斯洛伐克是传统的农业国,但是斯洛伐克缺乏自然资源,远离工业中心,处于全球产业链分工中的边缘位置。在苏联时期,斯洛伐克的主要产业是苏联内部生产分工中的食品加工业。苏联解体后,斯洛伐克的失业率上涨,经济下滑。加入欧盟后,原本作为就业蓄水池的食品加工业萎缩,只有作为少数族裔的罗姆人从事这个行当。斯洛伐克人具有右翼民粹主义倾向,他们尤其歧视罗姆人,认为他们好吃懒做。在歧视中,罗姆人无法随意到处走动,只能在自己的社区里活动。不能正大光明地出来清理垃圾,又使罗姆人聚居的社区卫生情况更加糟糕,陷入恶性循环。0621世纪右翼民粹主义的挑战本文以《全球极右势力之崛起》和《欧洲农村的右翼民粹主义》特刊为基础,梳理了自20世纪一战至今的右翼民粹主义政治的内涵特点。本文认为,只有在历史发展脉络、地缘政治或国际分工,及本土文化价值观念这三个维度中把握住某地区的阶层关系,才能理解该地区所发生的右翼政治运动。综合本文所介绍的四类右翼政治案例来看,发生于20世纪初期至20世纪70年代的右翼政治可被整体性地归为一类。在这一历史时期中,欧洲国家、北美国家、亚洲国家、拉美国家等各国和地区都或早或晚地迈入以农业资本主义为主要内涵的农业现代化进程中。这些国家或地区的共同遭遇是,在左翼力量试图将农业现代化引向更有利于农民的发展方向时,大资本感受到了威胁,农业中间阶层经历经济和社会地位的下滑,左翼力量未能有效地团结中间阶层,下滑后的中间阶层认同了右翼民粹主义政治,间接倒向了大资本。各国各地由于自身的基础条件不同,自己所处的地缘政治不同,其右翼民粹主义的发展形态不同。如今,新自由主义日益渗入区域性、地方性的社会经济文化中,欧洲、美国和世界其他地区所涌现出来的右翼民粹主义可以归为另一大类。资本以跨国公司的形态在全球范围内游走并追求获利,各国或地区的农业发展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不同阶段,在新自由主义的国际分工中有着不同的位置,由此,各国或地区的右翼民粹主义虽仍以各自的历史传统黏合资本集团和濒临破产的中间阶层,使他们结合在一起成为右翼团体中主要的经济和社会力量。由于在新自由主义体系中,东欧各国处于较为劣势的发展阶段,他们的右翼民粹主义和西欧民粹主义不同,他们主要由破产了的和濒临破产的农民组成,将跨国大资本列为敌人,但是,这些农民却也延续了保守、排外、歧视少数族裔的特征。较为进步的东欧左翼力量面对苏联这一历史包袱,东欧农业生产者和城市消费者之间的隔阂,以及民众对少数族裔的仇视等问题,尚未找到合适有效的应对方案。在《法西斯和专制主义》一书中,尼克斯•普兰查兹梳理分析了意大利法西斯主义,他认为,左翼在这段悲惨的历史中最大的失误在于,意大利左翼政党和工会没弄清工会的经济斗争和左翼政党的政治斗争之间的关系。当意大利工会和农民协会逐步在城市获得罢工胜利,在农村推广了农业合作社,控制了农村的劳动力供给、农产品的生产、流动乃至销售的时候,意大利左翼政党应该做些什么呢?历史证明,意大利左翼政党和组织所施行的经济路线与政治运动没能很好地相互配合,没能对意大利未来发展的局势做出明智的战略规划。换句话说,群众组织的经济斗争须和左翼政党先锋队的政治斗争结合在一起,谋求超越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体的政治目标,才有可能阻止法西斯的出现或彻底战胜已经出现的法西斯。为普兰查兹一书作序的狄伦•莱利则认为,意大利左翼最大的失误在于:当时包括意大利工人阶级在内的欧洲工人阶级及其政党多以在全世界范围内实现共产主义这一国际主义目标为使命,所以,他们的视野和分析,并没有投放到民族国家的范畴上来;而对于中间阶层或小资产阶级来说,无论他们的注意力还是理想却都只聚焦于自己身处的民族国家,因此两个阶级无法形成联合。细究之下,这两种意见分属不同的层面,并不构成矛盾,反而立体地勾画出了彼时左翼的局限。普兰查兹指出了左翼自身行动规划上的缺陷,而莱利补充了共产国际在宏观布局上的盲区。概而言之,无论是赞同普兰查兹,认为进步左翼的失误在于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没能统合在一起形成更富有远见的战略规划,还是赞同莱利,认为左翼的国际主义视野忽略了民族国家范围内迫在眉睫的斗争需要,历史已然告诉我们,中间阶层,尤其是农村的中间阶层与大资本相结合,是历次右翼势力抬头的关键一环。正如厄内斯特•拉克劳所说,与其说左翼的失败源自经济主义的藩篱,不如说,左翼太固执于阶级构成的纯粹性,没能形成一个有效的左翼民粹主义意义上的统一战线,反而让右翼团体成功促成了失意的中间阶层与大资本之间的联合政治。历史不仅见证了中间阶层的左右摇摆,更见证了右翼势力的投机手段。如果说20世纪的进步左翼政治最应从右翼民粹主义的危局中吸取的经验教训是,不应只关注世界范围内的工人运动,而应聚焦民族国家范畴内的阶层关系,将政治斗争和经济建设结合起来;那么,在21世纪的今天,进步左翼政治力量最应从当下右翼政治危局中寻找的突破,恰恰要翻转过来,借鉴意大利左翼政党在一战前后放眼全世界的方式,将本国或地区在全球新自由主义中的区域性分工角色纳入到分析视野中来,探讨国内的社会发展,包括农业在内的产业发展、本国和移民的就业等问题。由于新自由主义的布局是全球性的,跨国资本是无国界的,所以一国之内的进步左翼力量也不能将设想方案囿于一国或一地之内。对于身处发达国家的劣势群体来说,需探索摒弃底层之间的倾轧敌视、暴力相向的关系,探索共情合作的可能性。对于处于较为劣势的东欧等国家和地区来说,认识到本国或地区在全球分工中的位置,谋求经济上的自主性,减少对新自由主义体系的依赖是至关重要的任务。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随时查看本刊发表动态。在公众号菜单栏“往期目录”,也可查看历年发表文章。投稿系统:gwskqy.cbpt.cnki.net主办:上海社会科学院信息研究所联系电话:021-54908089日常联系邮箱:gwskqy@sass.org.cn刊号:CN31-2161/C0
2023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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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 & 辛贡等丨政治倒退时代的道德普遍主义——尤尔根•哈贝马斯谈时政和其毕生事业

欢迎惠赐学术佳作,详情请点击征稿启事政治倒退时代的道德普遍主义——尤尔根•哈贝马斯谈时政和其毕生事业节选自《国外社会科学前沿》2023年第08期【哲学研究前沿】栏目,全文可在“知网”或“超星”下载。欢迎学术公众号转载,请在本文下方留言,我们会及时授权。译者按:在其90周岁的访谈中,哈贝马斯回顾了自己的毕生事业,并从交往理性和商谈民主的宽阔视野出发,对西方社会当下的现实困境提供了一系列深刻的评论。他讨论了西方兴起的民族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浪潮、欧盟和跨国民主的发展前景、宗教在人类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和公共领域的数字化结构转型,也回应了有关商谈理论可能遭遇的界限、人类认知与规范的学习过程、批判理论的后认知主义发展等问题。从哈贝马斯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尽管现实的迷雾令哈贝马斯忧思重重,但他始终坚持推动现代性的未竟之业。作者简介:尤尔根•哈贝马斯,德国法兰克福大学荣休教授;克劳迪娅•辛贡,社会学家,任柏林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杂志《利维坦—柏林社会科学杂志》编辑;阿莱塔•迪芬巴赫,社会学家,柏林自由大学“情感社会”合作研究中心研究员;维克多•肯普夫,柏林洪堡大学社会和政治哲学讲师。译者简介:金翱,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汪行福,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2019年,尤尔根•哈贝马斯庆祝了他的90岁生日。值此周年纪念日之际,我们想与这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在其哲学思想语境中讨论当前社会政治的现实发展。为此,我们于2019年3月在他位于施塔恩贝格的家中拜访了他,并完成了详细的初步访谈。现在的访谈稿是在10月以书面访谈形式完成的。01生活世界基底的分裂问:根据您的社会理论,当西方社会合理化的生活世界被经济效益或国家管理的系统迫令从外部“殖民化”、渗透或操纵到一定程度时,危机和冲突就会发生。来自社会科学的新近时代诊断对这一观点提出了挑战,它们指出晚期现代生活世界中具有中心意义的对抗前线自身正在破裂,并表现为越来越无法和解的文化战争形式。在这种情况下,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谈到了大都市的、学术界的自由主义“超文化”与非学术的、小城镇的中下阶层的“本质主义”之间的对立,前者的世界主义自我理解与您的普遍主义商谈模式非常接近,后者则非常明确地从特定归属的角度理解自己的身份。您如何评价这种有关普遍主义和特殊主义社会蓝图之间文化斗争的新说法?哈贝马斯: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以建设性才能发展了一种看待社会的新方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形容他为伊里斯所说的“‘高尔夫’一代”社会学家。他具有像大卫•里斯曼那样的生动描述能力;然而,他从带有晚期浪漫主义色彩的意志自由主义视野出发,把后者的“内向型”性格反转为他所认为的“外向型”性格,并视为晚期现代的标准性格。在阐明这一渴求自身独特性得到承认的社会性格时,他参考的现象之丰富也许令人印象深刻。然而,不太让我信服的是,对文化的社会心理学解释与那些最终是由全球范围内放松管制的世界市场的功能迫令所引起的社会结构错位之间的相对脱钩。如果人们将新自由主义的无限制竞争仅仅视为“承认市场”的自身文化逻辑,那么因果关系就被颠倒过来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低估新媒体的革命性影响。但是,把数字用户的形象——他们在对知名度和认可度的竞争中,试图通过原创性的自我描述来收集尽可能多的“关注者”的“点赞”——描绘成是整个“晚期现代”社会的代表角色,还是有一点儿草率,即使我们在一位美国总统的自恋式失态中再次发现了所谓“创造性场合”的扭曲特征。当这一新文化战争模糊或掩盖了下层的社会-经济原因,在我看来,它以“创造”取胜的一般图景,听上去并不那么真实。在德国,我们经历了十年的经济增长,而与此同时,财富和收入的极端不平等也在增加。即使是在我们主流日报那基调保守的商业板块上,也能发现人们对托马斯•皮凯蒂的诊断——由于日益增长的社会不平等与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之间的联系,全球资本主义正危及自身——的反思性认同。当然,经济的基尼系数与身份认同运动、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运动的出现之间并不存在线性关系。在我们国家,受右翼民粹主义影响者远远超出了被边缘化的贫困阶层。显然,整个范围内动荡不安的因素影响着这些弱势社会阶层的生活世界经验。这些亚文化可能对社会关系的弹性化和熟悉的生活条件的解体,以及那些由移民、日益增长的文化多元化引起的社会认知失调特别敏感。但深层次的触发因素更具系统性。除了气候变化的加速之外,一个特别令人担忧的发展是与日常生活、工作场所的数字化相联系的日益加速的技术变化。同时,我们还面临人类机体自然发展之终结所提出的问题,“改进型”优生学正不受控制地在暗地里扩散,迄今尚未引起公众注意。这些抽象的经验和预感也会浓缩成一种持久的令人不安的效果,因为它将个体生命的时间域扩展到当下的预期之外。在受影响最强烈的社会阶层中,这些效果一方面与对地位丧失的现实恐惧相结合,另一方面与政治无力感的经验相结合。人们不应该被穿靴子的光头的游行所蒙骗;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我们倒不如说,与愈发弥漫的民族中心主义相联系的恐惧症式的情绪状态,将自身只是一种防御性反应的事实暴露了出来。在这一防卫中,公民们表达了他们的现实经验,他们如今察觉到,民族国家失去了政治行动的能力,更一般地说,当面对放松管制的世界市场的功能迫令时,这个世界在民族国家政治上的四分五裂的状态,正是其弱点所在。不断地鼓噪加强国际竞争力的命令限制了公共预算的范围,从而也限制了国家的行动能力。愤怒的公民对毫无斗志的政治阶层在面对组织社会生活的日益高涨要求时的自暴自弃做出回应。鉴于社会民主党是一个人们仍可最合理地期望得到政治回应的政党,它的萎靡不振标志着整个政治阶层的总体悲哀:整个政治阶层在面对社会复杂性的实际增长时变得畏首畏尾。这一政治阶层试图将它那旨在维持权力的小打小闹式机会主义当作务实,自限于以渐进的方式满足群体利益,放弃了任何塑造未来的视角,这些视角在不断分解的社会中超越了个人利益的竞争。眼下,分别将鼓吹全球抗击气候变化和倒退性地诉诸民族认同视为压倒性政治目标的两个政党受到了大众的支持。当涉及同样作为右翼民粹主义基础的无力感经验的矛盾特性时,以上描述仍然是不完整的。因为在右翼民粹主义的情绪下,整个欧盟都在鼓吹退守到民族御车之后,恐惧也找到了另外的(逃避性的)出口,而这种恐惧是直面我所认为的最大的政治挑战所带来的。这一政治挑战是对被民主地控制的跨国政体进行制度建设和扩展,这是应对新自由主义“超民族国家治理”所导致的日渐瘫痪的后民主僵局的唯一可行方式。只有这样的政体才能在世界范围内贯彻已达成的协议,与之相反,“世界国家”则不过是被反对者当作恐吓物而捏造出来的不伦不类的怪物。作为紧迫的、只能在全球范围内解决的重大问题,应对气候变化可能是当今唯一一个由于物理上的可测量性而具有充分的客观性,因而也许单靠国际法工具就能解决的问题了。但是,面对防止逃税、监管银行或互联网公司之类的相对简单的任务时,这一工具却已然失效了。问:鉴于当前欧盟内部的实际变化,您如何评估作为跨国民主化前提条件的制度变革的机会?哈贝马斯:随着美国相对于中国的衰落,两极世界秩序的解体加速了,西方的分裂已急剧加深,这不是自特朗普才出现的。除了中东这个危险爆发点之外,欧盟,特别是德国和法国政府——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要不顾英国的抵制——早就应该行动起来,深化核心欧洲的制度化合作。当然,(欧盟)快速扩大到那些高兴地重获其民族主权的东欧国家,并不完全有利于上述提议。2008年爆发的全球经济危机在货币共同体内部煽起了经济民族主义的火焰,并从总体上销蚀了欧盟内部本就式微的合作意愿。货币共同体在更深入的一体化中起着领跑人,并充当总调气阀的作用。这场危机巩固了俄罗斯、土耳其和东欧的威权政权。最后,它使世界上两个最古老、同时作为欧盟核心的相对稳定的民主国家面临右翼民粹主义的压力测试。仅仅这些关键词就已表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失败主义的。尽管自欧洲选举以来,气候政治热潮一直在推动全球合作,但就目前而言,我没有看到这些趋势的逆转。另一方面,我认为,全球政治和欧盟内部局势都异乎寻常地不稳定。在欧盟中,未得到利用的政治提案在范围上实际上要比发育迟缓的政治精英们愿意承认的要广泛得多。他们像兔子盯着蛇般对待右翼民粹主义,并像(金融)危机暴发时的德国政府一样,拒绝采取任何推进一体化的步骤。相比之下,在13个欧盟国家国民中进行的大规模比较调查结果所讲的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那些在规范上未受足够挑战的欧洲人民确实显示了跨越国界团结的意愿。因此,至少希望乌尔苏拉•冯德莱恩——她一直是默克尔内阁中唯一公认的欧洲人——领导的新欧盟委员会,在欧盟议会帮助和马克龙政府的顺势推动下,能向前迈出几步,这并非完全不可能。问:我们想再深挖一下理论层面的问题。你特别强调了当下向右转的系统性原因。尽管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一背景,但正如你自己强调的那样,不可能谈论单方面的因果关系。有趣的问题似乎是,为什么你所描述的生活世界中那些受恐吓和力量被剥夺的经验越来越多地被民族主义政体抓住和回应?这一定与交往共同体本身的整合逻辑和历史有关。因此,我们难道不应该首先从内部的角度,即以文化维度为中心,将其重构为一种由交往所滋养的社会整合的(病理性的)变体,而不是诉诸压制符号再生产的自身逻辑的唯物主义解释模式?哈贝马斯: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欧盟的未来恰恰是由社会整合的转型——更确切地说,是由融合了不同政治文化的形态——这一层面来决定的。在这里,我们必须牢记一个长期趋势:一个政治共同体中人民的文化构成越是异质,民族国家内的社会整合负担就越是从与自然有关的生活条件转移到公民角色身上。而这又愈发植根于一种越来越抽象的政治文化,以及一种在情感上脆弱但在理性上稳固的宪政爱国主义。最终将跨越所有文化和社会距离的居民团结起来的是作为公民和政治共同立法者的相互承认。欧洲一体化的反对者之所以打民族主义这张牌,这一事实可以用政治上的要求(有些许严苛)来加以解释:成员国民众,首先是欧洲核心国家的民众,应该准备放开他们的民族身份,并以一个共享的欧洲身份加以“补充”,因为这是创造共同政治文化的唯一途径,而宪法调节的实践必须立足在这种文化中。除此之外,欧洲政党体系必须站稳脚跟;因为如果没有一个跨国政党联盟,欧盟议会中各种团体也无法强大到让跨越民族边界的社会利益得以普遍化。然而,欧洲范围内的政治文化轮廓早就明显地表现出民族的生活方式与普遍的价值取向的交叠了,在这种价值取向中,不同民族国家的生活形式虽有不同,但都是同一条西方发展道路的产物。这一发展始于罗马帝国,融合了《圣经》和拉丁化的希腊传统,并通过深刻的文化、社会和政治冲突,通过移民、宗教战争、阶级斗争、以民族主义为根基的世界大战,甚至还有大屠杀,最终在20世纪下半叶产生出对某种文明共存的欧洲形式的可识别的渴望。但我现在要回答你关于社会整合的逻辑这一理论问题。社会通常在两个层面上稳定自己:一方面是社会整合过程,它出现于在主体间共享的生活形式的框架内,发生于通过交往行动以及语言社会化的评价和规范取向的背景中;另一方面则是在对环境的偶然性的系统性适应过程中实现的——这是系统整合,从功能角度来看,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在社会互动的基础上发生的。在黑格尔对社会整合危机的抽象描述中,我们可识别你所指出的现象。在《法哲学原理》中,他已经描述了现代政治体的社会凝聚力,并以临床观察的眼光对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不断变化的格局进行了描述。但是,由于语言是社会整合的媒介,他只从交往行动的主体本身的角度来使用这些概念。说“我”和“你”的主体是作为“个体性的个别”彼此相遇的。同时,当他们说“我们”时,他们把自己理解为同一社会生活形式的成员,虽然他们参与到“普遍性”之中,但与其他生活形式相比,作为一种具体的生活形式,它又只是一种“特殊之物”;这个“具体的普遍”也构成了对成员来说有约束力的规范嵌入其中的背景。同时,成员们把对所有接受者具有同等约束力的规范都理解为一种“抽象的普遍”,因为作为一种普遍的规范,它忽视接受者(对规范说“是”或“不”的人)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并非源于自由)。由此,黑格尔区分了个体人格的独特性、它们作为“伦理”总体的具体普遍的历史生活形式的各自特殊性,以及社会交往的由道德和法律调节的抽象普遍性。基于这些概念,只有在个别、特殊和普遍之间建立起平衡的关系,并使现代社会发展成为一个“伦理总体性”时,社会整合才能算成功。然而,在现代社会背景中,决定性因素是资本主义经济系统;黑格尔不仅说明了市民社会功能上的逐步分化,而且也根据资本主义经济的内在动力,解释了市民社会同时将分裂为社会阶级的趋势。因此,现代性哲学话语是从黑格尔开始的,在马克思之前,这一话语就围绕着这样一个问题:在一个加速复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框架内,在正义的规范条件下,如何在一方面是熟悉的但日渐多孔的“伦理的”传统世界的团结,另一方面是经济动能的功能迫令面前,维持两者之间的脆弱平衡。资本主义的动力,加上日益增长的社会不平等,导致了个体与其所习惯的生活状况之间的异化;然而,从黑格尔观点来看,通过和解的、促进正义的国家组织力量,这种异化是可以转变为个人自由上的收获的。黑格尔相信,在功能分化的更高层次上,君主国家可以恢复日益孤立的、被利己主义裹胁的个体间的社会纽带。我远没有追随黑格尔去赞扬实质的国家权力,这个概念幽灵般萦绕着直到卡尔•施密特和恩斯特•福斯特霍夫的德国国家法学。但是,在宪政国家中,当民主意志的形成成为克服社会整合危机的民主决策捍卫者时,由语言哲学所解释的普遍、个别和特殊的基本概念格局仍然有效。我并不关心黑格尔(的思想)本身,但在必要的修正下,我们仍然可以从他那里了解到,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动力通过加速的技术变革和伴随着社会不平等的日益增长的社会复杂性对社会凝聚造成带来的压力——从长远来看,不允许采取倒退性的解决方案。资本主义经济在社会现代化的演变中起了先导作用,因为它在系统层面创造了越过了社会整合的生活条件的功能联系和相互依赖关系,由此产生了许多需要政治来调节的问题的积压。因此,社会-认知的和规范的学习过程是必要的,否则的话,权力和军事力量就将取代政治合作。在现代性过程中,人们已经习惯于在他们民主构成的民族国家中逐步对无特权阶级和阶层、受歧视群体、文化少数群体和移民实现社会的和政治的包容。在许多情况下,这涉及的不仅仅是单方面的包容,即承认他者是成员,而且是对仍然想作为“他者”的他者的相互包容。这里要求双方有一种意愿,即在一个政治和文化上有待扩大的生活世界视野中承认,并将对方作为平等公民来对待。这些学习过程的痛苦之处恰恰在于对习惯了的生活形式进行抽象扩展,这样的生活形式被认为是共享的,在其中相互平等对待的抽象规范必须扎根下来。自然,社会阶层、地位群体和亚文化面对这样的挑战有不同的反应——他们主观上对社会不安全越是敏感和恐惧,防御性也越强。然而,防御性反应在以下方面只是“特殊主义的”:它们主题化的是受到威胁或已经失去的、怀旧式理想化的生活形式;而有能力在新的分化和个体化水平上重建破裂的社会整合的生活形式并非那么“特殊”。这种仍有待扩大的政治生活形式——在我们的例子中,是已经被长期确立起来的持有酒红色欧盟护照公民的政治文化——像其成员国的民族文化一样是特殊的(由于这些成员国各自的地域多样性,它们——如大不列颠、比利时、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在当前压力下仍有分离的危险)。02公民社会的商谈的局限性问:自右翼民粹主义兴起以来,关于是否需要以及如何应对“右翼声音”的问题一直在公开讨论中炙手可热。从商谈伦理学视角看,人们似乎很快就会遇到言论自由与歧视性言论的不良传播之间的冲突。在日常语境下,这种冲突有时以特别悲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商谈伦理学原则预设一种充分发展的交往敏感性前提,但这是以社会和文化资源在社会中不平等分配为基础的。许多公民的反应是由个人经验驱动的;他们出于情感价值而行动,以矛盾心态和不一致的方式言说——(因而)经常带有歧视性的和伤害的效果。然而,如果因“粗鲁的”说话方式就将整个文化领域排除在公共商谈之外,这也不是一种民主上可以接受的方案。我们应该如何来处理这种张力?哈贝马斯:请允许我先说两个简短的想法。商谈伦理学不是一种行动指南,而是一种道德理论。它的任务是为道德原则提供依据,即解释在何种视角下,正义的冲突在原则上可以被理性地决定。虽然我们想讨论的政治问题确实有一个道德核心,但远非完全都是法律和正义问题。相反,它也包括政治-伦理问题(这些问题不涉及普遍利益,而是涉及共同的价值取向,并为参与者提供诸如“总的来说,什么对我们而言是善的?”之类问题的指导)。政治讨论的主题首先是利益冲突,它们是不能通过寻求普遍利益或共享价值来解决的,因而只能要求做到公平的妥协。我的意思并不是相关的政治家和公民会在实践中对这类问题实际地做出分析性的区分;而是说,在讨论过程中他们要了解他们争论的是什么类型的问题,以及具体到各种情况下,什么样的论据具有“牵引”作用。从政治学角度来看,现在重要的是要注意到,为了促进最终具有约束力的政治决定的民主合法性,这类讨论必须根据它们在一个民主构成的政治体中发生的地点——法院或议会、政府内阁或政党、公共领域等——分别满足不同的要求。这让我想到另一个初步的想法。你的问题涉及党派和公民在政治公共领域中政治性意见的交换,在这里,大众媒介控制着信息流动和交往循环。当这种政治的大众交流在相关问题的充分定义上产生了相互竞争的公众意见,它有助于公民民主意见和意志的形成,从而实现了法律调节的政治统治的合法化。然而,这绝不是像人们总是强加给我的那样,认为我将“研讨会”推荐为共识取向的、良好公共讨论的典范。相反,广大公众的非正式交流也要能承受得住坚定的示威或激烈的冲突,因为媒介公共领域的贡献仅限于为公共争议调动相关的话题、信息和论据。毕竟,公民自己应该在投票站里根据竞争性意见或多或少理性地做出自己的决定。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决议则是在其他地方做出的。诚然,这只是一个模型,但这种模型将接受现实内容的检验,例如,如果政治运作的公共领域基础设施已经解体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民主选举所需的信息流通被截断,像特朗普这样的人可能会赢得并保留多数席位。在这个概念的背景下,你们对我如何回答你们关于在公共领域中处理右翼民粹主义的具体问题,不会感到惊讶:我完全不理解用棉絮包裹愤怒的公民的做法。公民是成年人,有权利被当作成年人对待。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纳粹游行、反犹主义袭击,甚至是一名政治家被谋杀,这些都花了过多时间才对被灌输过反共和伊斯兰恐惧症的公众敲响警钟,并促使当局把预防和惩罚措施的重点从左翼转向右翼极端分子。直到最近,德国中间派政客们还是不会在没有指出右翼和左翼极端主义不过半斤八两的情况下,冒险对右翼暴徒持明确的反对立场。公共电视上对“Treuhand”的可疑、病症性角色的相对不带偏见的讨论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例子。然而,它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又被扼杀了。在我看来,双方在如何管理(两德)统一的路线上犯下的错误,多年前就应该进行透彻和持续的辩论了。我们不需要社会学的专业知识就能确认西德方面所犯的三个最严重的政治错误。首先,民主德国所有生活领域的组织力量被西德的专业精英们“接管”,剥夺了东德民众及他们剩余精英犯他们自己的错误并从中学习教训的任何机会。相反,这也使他们更有可能将所有负面发展完全归咎于西边。被前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社会职能系统强有力“吞并”的政治对应物是《基本法》第23条规定的新联邦州“加入”程序。后者实际上是专为萨尔州加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而起草的,并暗自假定了一种“成长的”民族归属感。事实上,这种统一模式剥夺了东西德公民介入修正宪法基础以(重新)塑造传统的机会,通过它,他们本来是可以培养出能产生持久效果的理想合并所需要的共同政治意识的。第二,对民主德国精英不加区分的清算,尽管有着历时正义的所有困难,但与前联邦共和国使纳粹精英逍遥法外的宽容相比,是完全不成比例的。这也给(统一后东西德地区的)生活条件的经济非对称性增加了一个规范的因素,使民主德国受到不公平对待的稀奇古怪的讨论一直不温不火地持续到今天。对待尚存的东德左翼知识分子的方式也需放在同一背景下考虑,虽然他们并非都是体制的忠诚者,但还是像那些政治上(向旧制度)妥协的职能人员一样受到了无情的反共肃清。“圆桌”不声不响地被清理了。结果,“加入区”民众自己的知识分子的声音所剩无几,由此,东德民权活动家与其民众的多数派之间内部郁积的冲突也从没有被公开过。第三,最初民族情感的洋溢让“兄弟姐妹们”相互拥抱,这免除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广大民众付出努力去政治地处理德国统一社会党体制问题的要求,而如今的事实则证明,这一要求也许是必要的。“比登科普夫体系”的运作并不像它看起来那样令人满意。即使在社会不平等正在出现的这一困难得多的状态下,人们也应该参与内部讨论,以补上前联邦共和国所上过的那一课:在相对而言更有利的条件下,前联邦共和国花了四十年进行充满冲突的公众辩论,以清整从纳粹的过去遗留下来的威权心态,让这些心态收敛并适应变化的环境,以实际行动践行民主信念,超越纯粹的机会主义迎合态度。而从西边引入的“红袜子战争”充其量不过是人们从阿登纳时代就熟悉的压迫性的反共产主义而已。尽管有这三点批评,然而在我看来,在东德,比例甚众的大量民众悲哀地投入激进的“德国选择党”(AfD)怀抱,这并不是一个自信的反应。我并没有忘记极右翼的组织能力要归功于20世纪90年代渗透到东边来的西边骨干。问:您维护一种相对乐观的观点,即允许有争议的立场成为活跃的公共领域和政治辩论的刺激性环节,也要求以不妥协的论据来反对和对抗某些意见。但是,如果歧视性声音瓦解了所有参与者(“所有受到影响的人”)的不受强制的表达呢?而这恰恰是自由民主社会为其道德和政治伦理商谈所宣称的标准,然而,自从右翼民粹主义兴起以来,有关“何者可说”的边界成了激烈谈判的问题。与此同时,合法的说和不合法的说之间分界的法律调节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同时也更备受争议了。例如,柏林地区法院的裁决就表明了这一点,它承认网络上对雷娜特•库纳斯特的侮辱是可允许和可接受的意见表达。您对有关“何者可说”界限的公共冲突持什么看法?哈贝马斯:我们不能忘记,为了与德国法律传统相对立,卡尔斯鲁厄联邦宪法法院首先不得不赋予言论自由的基本权利以高度价值。另一方面,意志自由主义冲动(这也表现为动员群众抗议早该对大型IT公司的欧洲监管)导致了概念的混乱。我不知道库纳斯特女士案件的细节。但在此期间,司法机构已经纠正了自己。我的倡议参照的是前联邦共和国中尖锐的公共辩论的例子,当时主流政治日报和周报的编辑主管们,虽然也有争议,但或多或少还是允许论据不受阻碍地流动。相比之下,今天我们见证的是公共交往的扭曲形式,以及印刷的公共媒体和数字型“常客桌”之类半公共媒体之间距离日益缩小的效应。反犹主义的增加和公共讨论的普遍堕落已经是够糟的了。我发现,更糟糕的是“暗黑”互联网中以气泡和小群形式所提供的组织潜能。右翼极端主义网络的交流岛,已经悄无声息地渗入到警察、联邦国防军——特别是德国KSK特种部队——甚至还包括联邦宪法保卫局之类的机构,如今甚至让人联想到深层国家的噩梦。我们不需要放松对数字市场的监管,因为它从一开始就迎合新自由主义的理念。因此,这一领域缺乏国家监管会使人更容易受到伤害。03“现代性未竟事业”的未来问:在20世纪90年代,您创造了“现代性未竟事业”的说法,以表达社会生活正愈益合理化的想法。尽管尚未“完成”,这项事业似乎从一个民主的和批判的公共领域中汲取可靠动力,并逐渐导向对社会和文化的特殊主义的克服。与此同时,这种进步的乐观情绪似乎不再那么容易维持了,因为世俗的和自由民主的公民社会之普遍主义意义来源或已经耗尽、损害、衰竭,或陷入了高度争议。哈贝马斯:1980年,我发表了题为《现代性:一个未竟事业》的获奖演说,感谢被授予阿多诺奖。这一演讲主要为了与当时时髦的两个思想流派对抗,一方面是政治上有影响力的新保守主义,另一方面是哲学上更有趣的后结构主义。前者是“不情愿的现代主义者”,他们拥抱资本主义进步,但是想用“支撑性的”传统这一软垫来缓冲其冲击力;后者诉诸尼采、施密特和海德格尔,以一种告别历史哲学的超越性姿态出现,呼唤一个现代性终结之后、启蒙运动和人道主义之后的新时代。如何理解理性的有效性主张的“普遍主义”是我与后结构主义者争论的中心点。福柯、德里达和我之间的友好关系没有改变这一实实在在的分歧。我们用“普遍主义的”这个词是用来描述这样的一般规范,所有相关和受影响者都可从中获得同等的权利。这些规范在一个有趣意义上是自我指涉的。在进行正当批评的时候,如果不预设这些规范的有效性,也就是说,没有述行地使用这些规范,就无法对这些规范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片面的或虚假的应用做出令人信服的批评。让我参照尚塔尔•墨菲这一左翼后结构主义思想家喜欢提及的权威来解释这个有争议的观点。卡尔•施密特用具体例证来奚落人权的虚伪,以表明这种修辞不过是用普遍利益来掩盖说话者自己的特殊利益;但是,在此批评中他不得不默默地采纳了这样一条标准,即事实上只有可普遍化的利益才能被认为是公正的,而这一标准恰恰是他断然拒斥和用这类例证加以非难的。政治存在主义者施密特自己是不会承认上述批评的,因为他先天地相信特殊的权力关系相对于好的理由总是有着最终的话语权。在那之后,后殖民主义研究也用无数揭露殖民权力虚伪性的例子证明人权修辞如何受到了滥用。但是,据此就理所当然地推定,人权本身的规范有效性必受其西方起源的限制就更加草率了。否则的话,我们很难解释诸如从古典国际法向国际社会的普遍主义法律的道路上所取得的进步。简言之,普遍主义道德和法律观念并不能被历史案例所推翻,而只能被哲学论证所推翻——但我至今还没有看到这样的论证。当然,你们用现代性未竟事业这个说法主要是为了将所谓的进步乐观主义与当前政治公共领域氛围的转变进行对比。你们把这种趋势描绘成“普遍主义意义资源的掏空”。我想你们心中所想的是,民主进程所最终仰赖的公民社会中那些政治-文化信念和价值取向的说服力的萎缩。确实有迹象指向这一方向。西方民主制中这些政治倒退症状的确令人担忧。但是,我看不到我们宪法原则在规范上令人信服的替代方案,也看不到任何稳定的能够长远地与现代社会功能迫令相协调的“非自由的民主”形式。除了不存在简单地逆转后物质主义价值视域的简单办法这一事实外,系统理论也使我们认识到威权政体控制能力不足以应对复杂社会,尽管中国目前是个迷人的反例。问:人们可能会通过指责他们犯了述行性矛盾在政治上制住左翼后结构主义。但同样办法对民族主义和右翼倾向也管用吗?他们对普遍主义的拒斥在何种意义上仍然以普遍主义的有效性主张为前提?难道它的兴起不是标志着回到决定意义上的特殊主义的、自我封闭的规范性吗?为什么这样一种新的封闭在心态史上是不可能的,或者说由于系统性的根据而在一般意义上是有问题的?哈贝马斯:让我们以土耳其军队入侵库尔德人的叙利亚领土,即返回到古典国际法模式的权力政治来作为你们所说的特殊主义的、自我封闭的规范性后果的例子,并且让我们假设未来所有人都按照这种方式行事。鉴于当今经济全球化的水平,即几乎所有功能领域相互间都存在系统性依赖,这样一种随时终止国际交往规则的粗暴的民族自决模式,是否会在繁荣和安全方面付出高昂代价,这是一个经验问题,但结果决非悬而未决的。即使基于温和的假设,那些隔绝于规范的民族国家采取刺猬姿态,仅仅向外张开自己的毛刺,而不是像埃尔多安那样真的发起某种侵略性的举动,也不会出现更令人安慰的情景:如果其中一些种族中心主义的封闭的民族国家像世界市场上的跨国公司集团那样经营,可能在持续的新自由主义世界经济体制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丛林中计算出不错的生存机会,但这只能以牺牲其他民族国家为代价。当然,一切皆有可能——但是,在社会现代化的不可逆条件下,这样的体制是可持续的吗?冲突未必要以战争或压迫结束。为什么这些国家的公民社会不能及时从威胁的害处中学习,甚至不能从20世纪那映入全世界眼帘的欧洲历史灾难中有所学习呢?在西方,政治制度立足于规范上得到很好证明的基本权利和人权的承诺。以这些标准来判断,建立在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上的所谓“非自由的民主”就是一种倒退,因为它们无法以良好的理由回应被其压迫的反对派少数群体的批评。倒退总是有可能的,因为我们是在偶然性海洋中划行的历史存在。问题只在于这样的倒退使公民付出了什么代价。难道我们不应该以最好的方式来构建我们的理论,以便把这样一种体制对参与者可能产生的代价包括进理论描述之中吗?如果你们把自己局限于一种用文化研究的见解加以点缀的权力理论中,并且只是描述狭隘且代价巨大的民族主义而不提及可能有的后果的话,那就会错失掉社会现实的本质方面,或更准确地说,社会现实的规范方面。问:无论人们想以何种形式重新激活“现代性未竟事业”,并以更新了的能量将其推进,其规范性渴望总是有可能被资本主义动力所挫败。战后几十年里,民主意志形成的交往权力与资本主义的价值迫令之间似乎可和平共处。然而,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世界市场的竞争动力、所谓的物的强制和资本凌驾一切的力量,显然不仅对跨国地扩展公民社会团结的努力有破坏性影响,而且也威胁到社会生活环境先决生态条件。但是,资本主义体系到底是否有商榷余地?能否给出有意义的、非倒退的替代方案?更根本的问题仍是:你今天还会坚持把资本主义描述为一种“规范无涉的社会性”吗?或者说,资本主义市场是一个原则上充满了规范性预设的伦理领域或承认领域,我们也可以根据其内在价值和规范进行批评和改造吗?哈贝马斯:你们从抽屉里拿出来的“规范无涉的社会性”这个表述有误导性,我很多年前就已经纠正过了。资本主义当然有很多不同的制度表现;但制度主义研究的启发工作只是完善了对全球经济体系的系统性描述。卢曼以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为例来阐发其媒介驾驭的、且递归地与环境相闭合的系统概念并非偶然——尽管他将其过度一般化了。人们从生态危机中再次可以看到,资本主义体系的生存方式既来自自然资源,也来自生活世界的资源——我自己曾在这方面谈到过“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同时,这个系统对这些资源的可枯竭特征并不敏感,因为它只能用供求关系的语言与它的“环境”进行交流。这种对社会、自然和文化环境的充耳不闻,正是其政治讹诈潜力的基础。因此,我不会谈论“固有”价值和规范。上面谈到的政治公共领域的结构性解体和自由政治文化的掏空迹象是如此令人担忧,因为我无法想象在没有过得去的民主驾驭的国家干预情况下,资本主义福利国家和生态的破坏性后果如何能够被制服。问:我们也理解您再次发现了宗教,将其作为人类尊严和道德平等的可能观念的贮存地,以抵制上述令人不安的背景。然而,为了把它用于现代性事业,您坚持世俗理性的优先地位,并赋予了其更高的普遍主义潜能。故您要求世俗和宗教公民都应将宗教观念翻译成世俗语汇。哈贝马斯:我对两种不同背景下的语义潜能的“翻译”感兴趣。在我最近完成的《哲学史》中,我追溯了始于古罗马的信仰和知识话语,试图证明塑造我们世俗自我理解的最重要实践概念——诸如理性自由、道德和正义,以及自由意志和负责任行动者的独特个体性等概念——是对源自犹太教和基督教遗产的哲学占有。理性有效性主张的普遍主义就是这样一种遗产,即使特定的共同体和文化是围绕轴心时代的圣书宗教形成的。另一方面,我们又不知道这一渗透性的翻译过程是否完成,因此,另一方面我也对政治理论中约翰•罗尔斯加以更新的一个古老话题有兴趣,即宗教公民在宪政国家政治公共领域中的角色。我刚刚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有关批准公共健康保险覆盖三染色体产前验血的报道,这种检测可以用于发现疾病风险(绝不仅仅是唐氏综合症)。这样的行政决定对民众行为有深远的偏颇效果,不应该在没有广泛的知情的公众讨论、没有扩展的议会咨询和法律依据情况下做出。我的问题只不过是:在这样深层次问题的讨论中,是否应该从一开始就撇开宗教声音的内容?——我说的是宗教公民提出的命题的内容,而不是(神学的)证明。毕竟,只要世俗国家以民主方式构成,就是由公民社会的声音和意志形成所维持的,而公民社会本身,即使在欧洲,也绝非完全是世俗化的。问:然而,从不同的角度看,把宗教观念翻译为世俗语汇的要求,包含着对单一视角的依赖所产生的双重危险:宗教的“语义潜能”或者说命题内容对“未竟事业”来说,难道不是以非协商的、特殊的,并且有时候也是威权的语义参照系(例如神圣秩序的概念)为条件吗?如此一来,将其翻译为世俗语汇的做法本质上难道不是在攻击这种潜能的基础,并最终导致其消逝吗?又或者,翻译成功了,但代价是宗教特殊主义和威权语义参照系影响越来越大,使批判越来越难见容其中。这种消亡正是您在作为现代化理论一部分的交往行动理论中所欢迎的。哈贝马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宗教教义主要的、当下持续的影响力在于,它使人们信仰一个承诺救赎正义的神圣权力,无论它是以人格神还是以宇宙论形态来构想的。参与社区礼拜就是通过与团结的古代源泉保持鲜活的接触来证实这种信仰。在我们西方的道路上,世俗思想从献身于救赎正义的激励性力量中保留下正义的普遍主义观念与自主能动性的期望和要求。当然,对主题、经验内容和敏感性的“翻译”改变的不只是“以何为真”的(思想)模式。内容不可能毫无触动——思想的威权模式确实也被抛开了。另一方面,“翻译”并不意味着零和游戏,即宗教注定要失去世俗一方所获得的东西。04理论转型和批判方位问:回望迄今为止您的工作,能够看到您的社会理论视角中有一些变换和转向。您也许从来不是一个坚信不疑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对与意识形态和权力相纠缠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分析在您的早期著作中发挥了突出的作用。虽然那时您在是把交往行动作为符号统治的实践还是作为通过批判而实现解放的场所上还摇摆不定,当然,您后来的交往行动理论注重的是交往行动的理性特征。这一通过交往达到理解的理性——即在商谈中通过对一切事物的语言化来“消解”神圣性,进而扬弃它——设定了一个持续的学习过程,这一过程会自动地导向一个越来越民主、平等和普遍的交往共同体。然而,近年来,当您着眼于宗教意义内容的道德和解放潜力时,您已经拥抱了某种后世俗的“反向运动”。回顾过去,您如何看待您的工作的发展?哈贝马斯:我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直到伊娃•吉尔莫代表苏尔坎普出版社建议我为2009年出版的五卷本哲学论文集各写一篇序言时,我才不得不这样做。这是我第一次反思我工作的背景。正如你们非常正确地指出的那样,我工作的某种断裂发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高斯讲座,即转到交往行动理论的语言哲学基础。当然,学习过程总是意味着修正——但我认为从那时起,我就在不同方向上相当一致地完善了这些基本想法。从我的博士论文开始,宗教主题就引起了我的兴趣。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我愈加突出以下保留意见:宗教源头中可能仍存在着未开发的语义潜能,非宗教的现代性儿女们也许仍可以自己的方式从中学到一些东西。按照我的理解,后形而上学思想与反思的宗教信仰共享的东西是十分重要的:真正需要恐惧的是社会化主体屈从于对他们自身和他们的生活世界的肤浅的、单维的、客观主义理解——也就是说,害怕的是任何超越视角的丧失,害怕的是任何观照超越我们在世所遇之物总体的视角的失落。既然形而上学已经失去了它的说服力,我们就不能再从一个超越者角度进行哲学思考——我们也不应该宣扬屈服于它的媚俗别名,如“存在命运”、“将到的自在发生”或“全然他者”。但是,我们必须抵制把一切事物都予以客观化、并从内部吸干超越性的自发力量的引力。没有人可以单靠自己而成为自主的——自由是“理性的”,仅当它指向对交往的共享和完全去中心化的互惠关系中的每一个人的包容,这一互惠关系又依赖于非强制的交往。每个想要保存人性痕迹的社会都要求尽可能多地超越,这意味着指向对自身和现存事物的超越。我在学生时代就阅读马克思了。在我上一本书中还专门为马克思保留了一章。我一直是一个受康德、之后亦受实用主义影响的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者。我最初被《历史与阶级意识》所打动,后来受早期批判理论的韦伯式马克思主义的强烈影响。我一直认为苏联马克思主义是纯粹的形而上学。当你第一次从腓特烈大街入境到东柏林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对苏联体制的性质抱有任何幻想了。我同样对各种功能主义马克思主义免疫,它们想从资本价值迫令中得出“整体社会”的概念。至于当前的政治议题,即使我未成为党派的一员,但仍然是一位左派社会民主派,在戈德斯堡大会后,我支持德国社会主义学生联盟(SDS)。问:让我们对批判的社会理论最近方案作一侧览。尽管有种种差异,批判的社会理论特点是试图以重建的方式从社会实践本身的结构中发展出批判的锋芒,以替代对“单纯的应该”的设定。您以将批判的立足点置于交往行动及其理性有效性主张而著称,这些有效性主张是可以根据其可兑现性考查的。近期批判理论领域纷纭多样,难以概括。不过,一个共同点也许是试图以一种不那么认知主义的方式来理解解放实践,从而阐明批判的动机、形式和动力的替代来源。阿克塞尔•霍耐特强调那些在文化中形成的承认期望中所包含着的情感意义和对身份形成的重要性,而这在你的论证型商谈模式中是无法被适当容纳的;拉埃尔•耶吉把社会转型的动力置于由危机引发的学习过程之中,只有通过社会转型,功能失调的实践才会再次生机勃勃。而马丁•萨尔作为受福柯强烈影响的后结构主义视角在德国的强势代表,他在社会的主体化操演的裂痕和反叙事的谱系发展之中发现了批判的场域,通过针对性和揭露性修辞的启发力量阐明现存社会关系的权力生成、且往往是暴力的起源。尽管它们之间互有差别,所有这三种方法都赋予批判的推动力以中心地位,而这是不能恰当地转化为理性有效性主张的,其效力也不主要在论证层面上。您如何评估近年来批判理论中的“后认知主义”趋向呢?这些路径代表着一种可理解的必要的范式转型吗?或者说,正如你针对福柯所论证的那样,它们有再次陷入无视批判的规范性基础和它的理性可证明性的危险吗?哈贝马斯:我不能在这里讨论这些较新的批判理论方法的优点。无论如何,我不会把它们的优点归结为“后认知主义”转向,而是归功于如对罗伯特•布兰顿所说的“给出并交换理由”的理性潜力——它几乎总是被省略地包裹在日常交往形式之中——所嵌入其中的语境的拓展。对于那些想摒弃我的认知主义(在这种认知主义中,以形式语用学的分析工具,我尝试揭示历史学习过程中社会地具体化的理性痕迹)的批评者,我不妨以这样一种简单论证来回应:就逻辑而言,没有人能够在不诉诸可批评的主张——即隐含地诉诸某种标准以判断上述主张是否实现——的情况下,能够对不正义的社会关系或隐藏于社会关系中的病态进行批判。真正的困难在于假定,如你们所说,在社会现实本身中找到“批判的锋芒”。挑衅之处在于这一假定:在历史的全然非理性的偶然事件中可以发现理性的痕迹。因为,基于这一前提,科学观察者似乎就必须抛弃他对对象领域的客观化态度。因而他就不再能把自己限制对所感知的东西的描述上,而是必然重构地把握它,并且对非理性的客观化做出批判性的判断——这隐含地意味着,在错误的理性主张中对事情本身的遭遇,不失为可能的学习过程。这一程序的启发性例子是某种类型的科学史,它不仅对科学理论的演进做客观的描述和解释,而且还根据理由(这些理由以同样的方式提供给正在观察和解释的科学家,以助其作判断)重建和评估它们,并对错误进行纠正。当然,这种方法不能直接地用于表征社会的发展,因为社会互动不仅仅涉及真理主张和研究者共同体的学习过程。毋宁说,现在的焦点是经验的、理论的和实践的有效性主张的整个光谱,交往行动正因为如此才能起到社会整合的作用,因为它们都指向主体间的承认。如果社会本身存在着理性的潜能,那么它就栖身于日常交往实践之中,具体来说,栖身于这样前提的理想化内容之中,它们是取向于理解的行动者在生活世界背景下就客观世界的某事相互达成一致意见、争论、误解(或欺骗)时所必须相互地接受的。理由是理性的,因而也是参与者和解释的观察者之间的客观纽带。根据对这些理论的和实践的(即道德的和法律的、伦理的和审美的)理由的合理重构,我们也许就清楚了社会实践一方面对参与者本身意味着什么,另一方面对我们这些批判性的观察者意味着什么。这一重构方法有着超出社会学解释和描述的附加价值。我意识到,我没有借《交往行动理论》说服业内相信这一点。问: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1990年新版前言中,与您的批评者之间的争论以及新的研究发现促使您自己与19世纪政治公共领域的理想化保持距离,也与完全被权力所充斥、且由于大众媒体而去政治化和去民主化的20世纪公共领域的观念保持距离,转而以更加细分、多元方式来对“公共领域”进行概念化。前言的结尾很有意思,您问自己:如果您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首次出版30年之后再考虑这个问题,您可以从中为民主理论得出什么结论?您的答案是:“与那时相比,现在也许不必做那么悲观的评估,也有理由对其进行不那么固执的、仅仅是悬设性的展望”。从那时起,几乎又一个30年过去了,政治公共领域经历了深刻的转型。您今天会得出什么结论?今天您还会再一次更悲观吗?哈贝马斯:与其说是悲观不如说是困惑。否则,想必我就已知晓当下公共领域正在发生的、且在未来几十年还将加速的结构转型的性质了。我必须把这项研究留给年轻的同事;我所能做的只是一些猜测。由于这些转型是由数字化交流所驱动的,它就不仅仅在某个单一的方面表征着一种深刻的革新性突破。以下粗略的概述将有助于解释我的想法。人类伊始,随着命题分化的语言的出现,必然牵涉到最初所使用的那些有同一意义的符号的语法化。这使我们的祖先,即由智人所进化而来的物种,能够转换到交往性的社会化模式。这一转向也解释了维持和更新一种与生俱来的脆弱的社会整合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涂尔干曾参照(现代)部落社会中社会团结的仪式性再生做了考察。从原人那里继承来的高度发达的智力和欲望结构在经过交往的社会化之后,这些同类人就不能再以自我中心的方式,而只能通过有意识地控制的合作方式进行再生产了。从那时起,社会群体的成员就不得不在个体和集体的自我保存要求之间维持平衡。就这种生活形式的构成而言,语言的人类学意义也解释了语言交往形式的变化,也就是已经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发生的媒介革命的相关性。仅在20世纪最后几十年才开始普及的数字媒介,虽然没有彻底改变语言模式本身,但它标志着传播模式,交往理解的范围、节奏和密度的第三次革命化。第一次革命是文字的引入,始于公元前三千年之交发生于古代发达文明中第一批组织成国家的社会,第二次是社会现代性之初印刷出版物的引入。纸质印刷物把所有的用户变成潜在的读者,即使在原则上使所有人都能阅读还要花上三四个世纪。现在所谓的“新媒体”已经把所有用户变成了潜在的作者——就像文字印刷物的用户首先要学会阅读一样,他们也必须学会使用新媒体。这一次学习过程相对来说快得多,但谁知道它会花上多长时间。当你们问我关于新媒体之于公共领域结构转型的相关性时,我想到两件事: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公共领域它在民主制的出现中所起的作用,同时还想到,对我们多元化和个体化社会的政治和社会整合来说,读者的民主意志形成日益增加的重要性。在这种情况下,我被一个结构性的问题所吸引,这个问题自数字交流问世以来,即最晚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一直让我感到恼火和困惑。我根本不知道,大规模政治公共领域的交往结构——这种结构自18世纪出现,而现在正处于解体之中——在数字世界中的功能对等物是什么样子。由于其无政府的基础结构,网络被其先驱者理所应当地庆贺为解放。但同时,就民主意见和意志形成所必不可少的共同性因素而言,它也被要求回答以下特定问题:在去中心的网络虚拟世界中,没有了出版社和机构的专业权威,没有了由受过训练的编辑和记者来充当编者和挑选者,一个以包容的方式把所有人纳入交往之流的公共领域如何能够维持下来?总而言之,正如我所描述的,政治公共领域出现于议会制和政党体系的历史背景并非偶然。这种交往结构是每一种民主制的必要功能前提,因为它可以将大量民众的注意力引向相对少的政治决策议题,并唤起和保持对它们的普遍的兴趣。但是,这些以出版、广播和电视节目的分发为基础的纵向交往之流的重要性,相对于新的横向交往,特别是在社交媒介,越来越失去了分量。例如,在美国这样的国家,公共领域的基础结构已经萎缩很久了。这一侵蚀的第一个迹象就是电视,尤其是广播的广泛私有化,它导致节目对市场渠道的迎合。今天,雪上加霜的是,新媒体已不再被古典公共领域的向心吸力所困。由新媒体本身所产生的离心式网络公共领域本质上是碎片化的,对由于认知混乱而出现的交往诸岛之间的渐行渐远,它自身束手无策。正如对奥巴马医疗保险计划等诸如此类的案例的科学研究所表明的那样,现实世界中对决策议题的党派政治辩论几乎不能吸引虚拟世界中民主选民的注意力,以至于公民对自己的政治利益不再充分地知情。古典大众媒介能够集中全国广大公众的注意力,并将其引向少数相关议题;而数字网络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小众空间,其中充斥着加速变化着的、却自恋地自我封闭的话语。没有人会质疑数字技术无可否认的优势。但是,就政治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而言,我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方面:一旦这种“泡沫”式交往结构的离心力胜过了包容性公共领域的向心力,作为民众整体意志的代表的竞争性公共意见就不再能够形成。这样一来,数字公共领域的发展将以牺牲共享的,且经过商谈过滤的政治意见和意志的形成为代价。就我所能做的判断是,公共领域——尤其是政治公共领域结构转型的方向——将首先地取决于这个问题的解决。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随时查看本刊发表动态。在公众号菜单栏“往期目录”,也可查看历年发表文章。投稿系统:gwskqy.cbpt.cnki.net主办:上海社会科学院信息研究所联系电话:021-54908089日常联系邮箱:gwskqy@sass.org.cn刊号:CN31-2161/C0
2023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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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启事 | 综合类社科学术期刊《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月刊)由上海社会科学院信息研究所主办,其前身是《国外社会科学文摘》(月刊)和《国外社会科学前沿》(年刊),分别有60年和20年的发展历史,2019年3月起两刊合并为现刊。
2019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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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走向数字化:去哪里?怎么走?

然而,网络空间不是那么容易控制,一些项目正在解决保证获得可靠信息来源的问题。Code4Kenya提倡由世界银行的创新基金和治理合作机制,与非洲媒体的数字项目部合作,提供了一个事实核查网站和非政府的
2018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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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为全球的金融生态改造银行

比如日本最大的在线零售企业乐天网。它提供的忠诚点和电子货币可以在成千上万的虚拟和实体店使用。它向数千万会员发放信用卡。它提供的服务范围有抵押贷款和证券经纪的金融产品。此外,该公司还运营着日本一个最
2018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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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所出现的情况,美国总统选举的意外结果公布之后,该地区的货币债券市场出现了严重的抛售浪潮。美国新一任政府计划增加基础设施支出、实施减税措施等,增加了美联储未来两年内提高利率的可能性。2016
2018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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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美国在阿拉斯加州费尔班克斯会议上,正式将北极理事会主席的接力棒转交给芬兰,结束了在全球领先的北极外交策略掌舵的两年。
2018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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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特朗普总统和莫迪总理必须进行一些直接的对话,但在制定未来议程的过程中,他们可以采取多种途径推动关系向前发展。在莫迪的领导下,印美两国的防务合作变得更加雄心勃勃,尤其是在共享尖端技术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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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对科技的使用会改变我们的大脑可塑性、认知能力和专注力。在进行教育和技能开发时,要认识到这些变化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反映学习者如何获取和保留信息。
2018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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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利保护制度可以被视为一种奖励形式,但这个奖励阻碍了知识的扩散,减少了全人类从知识中的获益,甚至还扭曲了经济。相比之下,当前专利保护制度的最终替代方案可能是构建一个类似开源软件的创新共同体(a
2018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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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贸易政策还促使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采取更多的行动。南方共同市场联合了阿根廷、巴西、巴拉圭、乌拉圭4个国家(委内瑞拉成员资格未定)。阿根廷总统毛里西奥·马克里(Mauric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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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东盟经济共同体评估

Blueprint)已经在多个领域取得实质性成就。但实际上,不同经济部门的一体化程度差异巨大。东盟取得的唯一一个明显成就是成员国之间的关税减免。自上世纪90年代《共同有效优惠关税协定》(Common
2017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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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盟强调地区安全架构中对话、外交和共识的作用,而安全合作的方式是地区安全架构中的一个制度创新。该方式是可行的、现实的,因为通过合作,中小国家能够在所有主要地区大国参与的安全框架中获得外交中心地位。
2017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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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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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欧洲网络安全政策——趋势和前景

作为《国外社会科学文摘》的新媒体平台,致力于反映国际政治经济社会科技最新动态,提供信息传递和决策咨询服务。
2017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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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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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作奎将波兰外交政策变化描述为政策的“东向”倾斜。“东向”倾斜主要是由于波兰面临的一些新老问题,包括波兰改革宪法法院后遭欧盟机构警告并与欧盟关系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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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尽管社会工程诈骗事件频发,屡屡得手,但我们仍然可以采取一些保护措施有效规避他们的危害。那么,如何有效预防社会工程攻击呢,以下是我的几点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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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在反恐中扮演什么角色?

在没有互联网的20世纪70年代,美国平均每年有50~60起恐怖炸弹事件——现在看来,其数量之多十分惊人。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的15年里,美国每年有2~3起恐怖炸弹事件,且几乎没有伤亡。
2016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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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订阅2017年《国外社会科学文摘》

《国外社会科学文摘》(简称《文摘》)创刊于1958年9月,是由上海社会科学院信息研究所主办的国外经济信息和社会科学类期刊。
2016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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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方观点:文明的融合,还是混乱?

作为《国外社会科学文摘》的新媒体平台,致力于反映国际政治经济社会科技最新动态,提供信息传递和决策咨询服务。
2016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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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GDP,我们又是如何滥用G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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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体正在以6种方式改变世界

随着社交媒体的出现,公民参与也发生了改变:“相比于以前,社交媒体的出现使得公民更加容易地提出想法、计划和倡议。”(Impas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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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脱欧的五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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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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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代城市会是什么样子

1800年,世界上只有3%的人口居住在城市。到了1900年,全世界的城市人口已经达到14%。2000年,这一数据进一步提升为40%。预计到2050年,全世界将会有70%的人口居住在城市中心。
2016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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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领域变革的三种趋势

今年,对126个国家的基准测试特别集中在能源的安全性、获得方式,以及遭受变化较多的领域上。该报告认为,就今年而言,以下三种趋势是能源领域转型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