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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暴力下的孩子(一) :切肤与戳心之痛,恐惧与怨恨之感 | 聚焦

张威 黄新婷 西大新传媒 2020-09-01


张威  黄新婷 | 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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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怡 | 编辑


进入高三后,杨玥总是会重复做着这样一个梦:父亲把母亲按在地上,拳头像雨点般不断挥舞而下,蜷缩在地上的母亲不断谩骂着:“狗养的,有本事打死我!”眼睛死死盯着躲在一旁的她。第二天,母亲拉着她头发,抽打着她的脸,怒不可遏地吼着“你就看着我被打死吗!你个没良心的!”


这个梦,曾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杨玥身上。



杨玥8岁那年,目睹了母亲用菜刀划破脖子,鲜血顺着刀刃溢出的场景。当时的她睁大眼睛站在一旁颤抖,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开。幸运的是,母亲的手没有更用力,母亲被疼痛冲击着的脸庞变得扭曲。


母亲龇着牙冲着父亲大骂:“杂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直到手中菜刀被夺下那一刹,她才开始嚎啕大哭。那哭声,是杨玥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去年中秋,杨玥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哭声让杨玥反感又害怕。“她(杨玥母亲)一哭,我就知道又是和我爸打架了。”杨玥12岁那年,父母都远赴诸暨打工,她一度认为自己不用再面对家庭暴力,开始暗自高兴。可不到三个月,母亲就不断往家里打电话抱怨父亲在外仍对她施以暴力。


“告诉我有什么用,除了让我更讨厌我爸?更觉得她(母亲)无能?”面对母亲的哭诉,杨玥大都保持沉默。那时,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偏执地认为吵架是父亲一人的错,“我妈也有错,她总是对我爸黑脸,说很多他不爱听的话,还喜欢骂他。”


但杨玥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对母亲的暴行是她看着都会觉得疼的,那种殴打产生的冲击总是会麻痹她的大脑,使她不敢上去劝阻,“那种恐惧没法描述,就像有一天你真见了鬼,你应该也跑不动吧!”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王暖就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被父亲用针管扎,不断被父亲用铁凳子轰砸,无力呼喊着:“救命啊!杀人了!”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前来解救。


而她和弟弟,因为害怕,躲在隔壁房间里捂住耳朵,仿佛听不见,看不到就是没发生。“拦不住我爸,去拉他,他就把我推开!”五年后再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时,王暖的语气中充满了恐惧,说到看见父亲拿菜刀对着母亲时,她瞪大眼睛,仿佛噩梦就发生在昨晚。


杨玥和王暖的遭遇不是个例,2014到2016三年间,全国有94571件家暴案件被曝光,但与实际相比,被曝光的案例仅仅是冰山一角。据全国妇联的一项调查表明,中国2.7亿个家庭中大约有30%存在家庭暴力,但由于受“家丑不可外扬”等观念的影响,更多受暴者选择向外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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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来,王暖从没听过母亲向她控诉父亲的家暴,母亲很多时候都是独自躲在一旁抹眼泪,而她也就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懂该安慰些什么。慢慢的,她也变得沉默,对于家里发生的事情,她从不向朋友倾诉,“这种负能量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发表的《别让孩子在家暴的阴影下成长——未成年人遭受家庭暴力案件调查与研究报》中指出,因家庭关系不和谐或家庭矛盾而拿孩子发泄报复引发的家庭暴力的案件比例最高,达25.82%。此类案件反映出,由于未成年人的弱小,一些父母并没有把孩子当成人,而是当成了出气筒、泄愤目标、报复工具。


如果说杨玥对父亲仍停留在精神上的恐惧,那对于母亲,则是由身到心的害怕。“我爸虽然对我经常板着脸,但他不会打我。可我妈会,不仅骂,而且打!”


杨玥始终无法忘记小时候母亲被父亲殴打后就将怨恨发泄到自己身上,扯她的头发、用巴掌扇她、用脚踹她……她觉得那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而是电视剧中黑心的继母。


杨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9岁那年,母亲将她关在屋子里面,用竹竿不断往她的背上抽打,嘴里还骂着:“兔崽子,让你们都看不起我!”她记得母亲当时含着泪,但无论她怎么哀求母亲别再打了,那挥舞着的竹竿始终都没有停下。“后来有人打电话,我趁着她接电话(的间隙)翻院墙跑出去的。”院墙有两米,杨玥跳下去的时候没有一点害怕,“只想快点逃,我怕她!”


可逃避与忍耐终有爆发的时刻,14岁那年的暑假,杨玥忍不住母亲的殴打,还了手。那时她已经比母亲高,母亲打不过她,坐在地上哭起来,“那一刻觉得她很可怜。丈夫打她,女儿也打她。”可事后再回想起母亲对她的暴行,杨玥觉得可悲的还是自己,“我就是他们错误婚姻的延续。”每当看到被父母宠溺着的孩子,她就觉得自己从未被爱过。



全国妇联2013年出版的《新时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研究》显示,10~17岁儿童遭到父亲和母亲家暴的比例分别为43.3%和43.1%。和杨玥一样,李康也曾遭受过父母的家庭暴力。


过去二十年里,李康被父亲用粗水管抽打过,用脚踢飞过,拿凳子砸过。高二的一天,李康在桌子旁坐着,父亲突然冲过来,什么都不说就抓着他的头砸向桌子,抡起一旁的凳子往他头上打。“当时我也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他(李康父亲)就突然过来打我了。”


两年前,李康高考失利,分数仅达到所在省二本线。因为恨铁不成钢,父亲叫他从家里滚出去。内心的失落加之与家人的矛盾,七夕那天,他背着父母去了四叔家散心,一晚上没有回家。“我正在四叔家吃饭,他们就突然过来逼我回去。”李康坐在窗旁,冷漠地看着父母,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要回家的意思。父亲气急要动手打他,他一激动,一大步跨出窗子,从四楼跳了出去。“我已经跳出去了,是我堂弟、叔叔抓住我,把我拉回来的。”那一刻,李康觉得,死,是最大的解脱。


大多数时候,李康还忍受着父母的语言暴力。


 “你比不上别人,要你有什么用”这种话充斥在他的耳边。李康无时无刻不被父母训斥,被父母拿来和别人作比较,每当这个时候,李康都沉默着在一旁流泪,“听着他们的训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在他看来,父母带给自己心灵上的影响比身体上更大,“你打我一顿你随便打,但说的那些话就让我很受伤。”渐渐的,李康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担心自己做得不好被责骂,“我在担惊受怕中活了六年,每天都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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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白云心理医院首席心理专家沈家宏曾表示,家庭暴力使受害者的人格尊严和身心健康在某种程度上遭受侵害,严重者甚至威胁生命。同时家庭暴力破坏了家庭和谐,给社会带来了不稳定因素,更影响了家庭幼年成员的正常生活与成长。


初中时期,每一次遭受父母的暴打的时候,李康都有一种在地狱中被炙烤的痛苦。可他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他渐渐变得懦弱,在学校,从不敢和任何人争吵。这种一味忍耐的性格,使得李康极易受到别人欺负,在这种欺负中,李康的性格慢慢变得阴暗,在班级里,他不愿意结交任何朋友。


许是青春期的叛逆,亦或是报复的欲望,高中后,李康突然从“被欺负者”转换到“欺负者”的角色。“就是突然有一种自己被伤害后就想去伤害别人的想法。”李康极不清楚这种想法缘何而生,“可能担惊受怕久了,人的性格就会扭曲。”他开始抽烟、喝酒、和别人打架,成绩相比初中也一落千丈,成为了老师眼里的“坏学生”。


可回到家后,李康又回到了初中时的那种懦弱。面对父母的暴力,他甚至想用自杀逃避,觉得只有自己死去,才能摆脱被父母“折磨” 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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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尝试着一个人躲起来拿头撞墙,额头受伤出了血,头在痛,心也在痛。泪水混合着鲜血流下,他摸着伤口,从暗自抽泣变为嚎啕大哭。他恨自己懦弱,想死,却又不敢。李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淡讲述着,仿佛是说别人的故事:“也有试着拿刀(自杀),有很多这种(自杀)念头,只是都因为怕疼而不了了之。”



与李康不同,杨玥现在高三,是人人称赞的“好学生”:她有着不错的成绩;在学校从不违规违纪,与同学相处得很好;在家里格外听爷爷奶奶的话,还会帮忙做家务。但当面对父母时,杨玥又会冷漠下来,不接电话、不回应父母的关心。她想离开这个家庭,离得越远越好,“我知道只有学习成绩好才能尽快离开这个家。”


但杨玥心里有也有很多秘密不敢公开。


初二那年,杨玥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个很好的人,给我买早餐、送我小礼品。”她觉得这个男生是个很温柔的人,但这个看法并未持续很久。一次放学回家,杨玥亲眼看到男友本想要把玩一只被扔在路旁的小猫,走近后,发现猫太脏,便把它甩了出去。杨玥瞪大眼睛望着男友,眼中满是恐惧与惊讶,她脑中不断地浮想起母亲被父亲殴打的场面,“我当时就觉得,有一天他也会像丢那只猫一样把我丢出去,我害怕!”


其实杨玥四年级时,曾被一些淘气的男生当着班里很多人的面,上身被扒得只剩下内衣。“我从他们身上看见了我父亲那残暴的影子。”杨玥的语气中透露着恐惧,她认为男生就是“暴力”的代名词。


和男友分手后,杨玥在高一那年喜欢上同宿舍一个女生。她喜欢拉着那个女生的手,享受和她待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我本就该爱上女生,她满足了我对爱情的全部幻想。”杨玥喜欢看那个女生对着她笑,喜欢两个人牵着手、晚上睡觉前聊天、互相喂东西吃;喜欢那个女生从不会生她的气,更不会对她使用暴力。


“我害怕结婚 ,害怕遇到像我爸那样的人。”父亲对母亲的暴力、母亲对自己的暴力如两座大山压着杨玥,她不敢对婚姻存在太多的幻想。面临毕业的她只想能和那个女生在一个城市读书,“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踏实感。”



那种带有依赖性的爱情,也曾是王暖所求。


高一那年,王暖早恋了。长期生活在一个不健全、暴力家庭里的她,认为自己从未得到过真正来自家庭的爱,“我觉得我很缺爱,我就希望有一个人对我好。”对于这种爱她给了一个明确的界定:不是朋友之间那种广泛的关爱,而是像父母那样只对一个人付出的爱。


对爱唯一性的过分苛求,使得王暖滋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她决不允许别的女生试图接近男友。“在一起的时候有个女生也喜欢他,我就把他抱得紧紧的。”


但爱情绝不是仅靠一方对另一方的依赖可以维持的,“它需要两个人自然而然走在一起,绝不是出于某种目的。”当王暖再度回首这段初恋时,对男友的愧疚与悔意填满了她褐色的瞳孔。但她是幸运且理智的,高三毕业,她主动向男友提出了分手,“我们之间并不是真正的爱情,我对你从始至终只有利用和依赖。”对男友说出这句话时,王暖觉得自己坏透了。


“你变了,不像当初了!”面对男友的质问,王暖毫不犹豫地承认她变了,但觉得这种变化是正确的。因为潜意识里,王暖认为自己会在错误的年纪恋爱完全是家庭导致的,“如果我生活在正常的家庭环境,我是不会早恋的。”但可惜的是,她可以选择爱情,却无法选择亲情。



现在王暖上了大学,离开了家,她说自己对家并没有很大的感情,能离开家的时候都不会在家。可她很担心弟弟,“他从小就生活在那样环境里,受家庭影响很大!”王暖发觉弟弟两年来完全变了,从开朗变得内向、沉默寡言,而他们的对话也总是这样: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


“吃什么?”


“不吃。”


面对王暖的关怀,弟弟总是爱理不理,只是一个劲地玩手机,不愿和她,甚至家里任何人聊天。她非常担心弟弟会患上自闭症,可当看到弟弟和他的朋友相处时露出的笑容,她又会安心很多。“他可能只是不想和家里人接触,和我一样想离开这个家吧。”


同样上了大学的李康,“被暴力”阶段已经结束。他曾试着问母亲那时候为什么特别暴力地对他,可母亲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说当时只是在管教他。李康笑了,但和母亲的笑容不同,他的眼里充满了无奈。


“我以后教育我孩子,绝对不会使用暴力!”李康将这句话念得掷地有声,双目瞪大,神情如同立誓般坚决。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后语:


家庭暴力对孩子造成身心上不可估量的伤害,而这种现象每天仍还在发生。今天的杨玥、王暖长大了,但还有很多个“小杨玥”、“小王暖”正处在家暴的水深火热中。摒弃“家丑不可外扬”的旧思想,勇于运用法律保护自己和他人,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并切实执行,如何有效减少家暴的产生,政府、社会和个人都有很长的路要走。


接下来我们还会推出一篇关于此报道的后续,继续采访受访者,同时收集有关反家暴的事例并加以分析、总结,为大家进一步认识家暴、抵制家暴、减少家暴现象提供一些借鉴。


图文编辑:罗丹丹 甘璐颖

审核:汤二田 邓达

指导老师:丁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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