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风雨散
每转换一次职业,就像是换过一次人生。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生活中完全只属于自己的部分很少。工作,工作不单构筑起了一个你可以安住其中的小世界,更带着你进入形形色色的人际网络,决定你和什么样的人待在一起。所以,当一个人转换职业的时候,是从一个小世界进入另一个小世界,过去的种种连带人际关系都一并切断了。
我曾经从事民航业十一年。在那里面的时候,每进一架飞机,每开一条航线,每换一任总经理,每发一次事故通报,每调整一次薪酬,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的每个人每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研究,去分析,去讨论,去做行动决策---去完成某件事或者结识某个人。
如今我离开这个行业整整十年,所有这些事情对于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意义。当你离开一个行当,放弃某个职业,回过头再去看时,会惊奇地发现当初那些占据你生活和脑海的事情有点好笑,它们太过琐碎,太过庸常,也太过无聊,但是你当初却用相当严肃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它们,仿佛它们是天底下最重要不过的事情,所有的细节都值得你去深究,你认为这才是一种负责的生活态度。
前几天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一条几年前的旧闻,其中出现了好几个我熟悉的名字,他们的结局是锒铛入狱,身陷囹圄。我记得这些名字,我也记得那些面孔,当初只要他们出现,多少张热情奔放的笑容,多少双举着白酒杯的手,只为那张脸转过来多看自己一眼。到了最后,无非也就是在奥迪的尾气里深深弯下腰,恭送他绝尘而去。小世界的奥妙之处,就在于还有好多人想闻尾气而不得---这种欲念是小世界永不停歇运转的驱动力。而一旦离开那个小世界,无非也就是些人,是些车,是些一群人围起来玩的内部游戏,他们和你的生活再无任何关联,这会让曾经的一幕幕变得相当滑稽。
我想,那些当初努力想让自己被记得的人,大概在事发侦办的时候,也在努力祈祷自己被忘记吧?这种祈祷的努力程度,和当初期望被多看一眼的努力程度,应该不相上下吧?
从旧闻出发,我又去查了一下我在民航业里认识的旧人。当初和我一起入行的那一批人,尤其是一起长期加班打拼的那一批人,在我离开十年之后,名字后面都带着部长、总经理一类的头衔,已经成为了行业的中坚,可以在各种企业内部新闻里看到他们开会时的照片---穿西装打领带,面前用粉红色的纸打了名牌,非常严肃地拿着一摞纸在念着什么,头顶是红底白字的长条幅。每次变化的只有条幅里的内容,西装、领带、发型、表情都是不变的。我想起了我们当年,我们是起草文稿的那些人,我们是挂条幅的那些人,我们是打印名牌的那些人,我们是摆放茶杯的人---茶杯应该位于座位右前方,和麦克风齐平,茶杯把手和桌子边缘成45度角。做完这一切,我们还是退回角落坐下去写会议纪要的人。
现在,他们不需要了,现在有人给他们倒水。
我不想给人造成误解,觉得民航业的升迁比较容易,或者我刚好认识了一班天才。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当我入行的时候,整个公司的机队规模不到20架飞机,现在接近80架。一个人身处某个高速发展的行业,如果他愿意做事,也的确能做一些事,那么他就会有许多机会。如果这个行业发展的速度足够快,那么它就会经常性地缺人,这就意味着总有空位出现,需要有人去填补。所以,同样是20年时间的持续工作,在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公司,个人所能获得的多少可能是天渊之别。
同样还是20年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很重要。在一个行业的浪潮将起未起的时候入行,未来的20年都是你自己挣来的;等到大浪到来再入行,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别人给你的。进入一家刚刚起步的航空公司,你可能需要在所有地勤和运营部门轮转,除了开飞机修飞机之外,你也许不得不去学习如何销售,如何服务,如何安排航班计划,如何申请航线计划,如何开辟新基地,如何购买新飞机。因为就没有几个人,你愿意干得话,就总有事情可以做。等到公司规模扩大,你就是那个什么都懂一点,都做过一点,什么人都认识一点,都打过点交道的那个家伙,用起来非常顺手。水涨船高,总有个合适你的位置。
而等到公司已经发育成熟你才进入,那么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进来就是为了做某件特定的工作。成熟意味着体制化,一切都已经分工细密,流程清晰,你所能占据的只是流程上的一个环节,而且这种体制化从你进入第一天开始,就确保你是可替换的。所以,同样是连续工作20年,你可能就在同一个位置,做相同的一件事,而且做得越好,意味着你就需要在那个位置上干的越久。直到你的薪酬已经远远高于这个岗位的平均水平,或者是因为技术进步,流程优化而取消了你的岗位为止。
很明显,我认识的那帮人吃掉了整整的一轮大浪,从头吃到尾。
除此而外,我还观察到了两个很有趣的现象:1、这帮人里没有几个利用既有的资历、声望和经验,去民营航空公司里搏一把;2、当他们升到特定的位阶之后,像是有看不见的障壁阻碍了他们的上升势头,多年来他们在同一级别上不断调换岗位,最好的也不过是提升了半级---某种额外设置的待遇级别,只在公司内部有效,业内术语称之为“内部粮票”。
第2点很好解释:在民航业的大浪涌起过程里,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某家分公司。在分公司里,总是存在升职的透明天花板,有些职位永远是留给总公司的人。想要打破这个天花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前往总部,到那里从扫地擦桌子重头开始;要么就是离开现在的浪头,去民营航空领域里冒险,面对真正的市场经济考验。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要放弃手头得来不易的一切,从头再来。人生里踏中一次浪头已然不易,没有多少人愿意再来一次。
这就是小世界的局限所在。小世界里只有一片湖,只有一朵浪。而如果见过大海,就会知道到处都是生灭不已的浪涛,没有任何一朵浪花能够永远凝固在空中。在波涛起伏不定的大海上,唯一的主题就是冒险,唯一不应该有的幻想就是找到一朵永不下落的浪花。以人的弱小卑微,在潮生涛灭的过程中如果试图跑跳起来,很容易被打击得粉身碎骨。但人又是如此坚韧顽强,每每又能从谷底爬起,试图再次跃上下一轮浪潮。
当一名猎人历经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一处水草丰茂之地,当他决定定居下来开始种地时,他就开始葬送自己过往的辛苦,并且很快会抵押上他子孙的未来,因为他们注定为土地所绑缚,一辈辈成为佃农。如果他决定继续狩猎,寻找下一处水草丰茂之地,那么他可能在途中夭亡,也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所在。但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因为驱使和护送到前往此处的东西,也同样能驱使和护送他前往彼处,而在这样的转换之间,他可能拥有和得到更多。同样的,他也为自己的未来和自己子孙的未来保留了更多可能。
可以参考一下北京这样的城市。全国最强壮、最漂亮、最聪明、最凶悍、最有才华、最具野心的人,一路厮杀终于抵达。他们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天空,拥有了一片土地。但是一旦停下来,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未来还有自己的一片天。对于他们的孩子而言,他们生下来的起点,就是父母辈奋斗的终点。在另外一方面,他们在将来面对的是和他们父母辈一样凶残的竞争对手,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而他们自己却并没有经历过那种残酷的历程。所以,这整体上会是一个逐渐下降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被逐出的过程。只要停在今天安稳的生活里,把眼前的小世界当做世界的全部,就会在城市生活里一点点跌落下去,从二环挤出三环,从三环挤出四环,从四环挤进河北。
在任意一座城市里,谁人不是英雄,谁人不是英雄之后?英雄只是当下,而英雄之后则是当下在未来的余烬。走在都市里,行在尘埃中。
十年前,当我回乡遇见当年民航的故旧,我还会劝说他们动一动,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十年后,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大家只需要把酒杯斟满,一杯敬过往,一杯敬大浪。为了我们懵懵懂懂的青春,为了我们跌跌撞撞的脚步,也为了命运在暗处悄然安排的潮生涛灭。
故人风雨散,知己今为谁?来自南宋刘过的诗《谒郭马帅》。
题图摄影:Silvia & Frank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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