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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峰 | 音乐让我们不孤独

文汇学人 2023-03-12

关于音乐,哲学家们说过许多话,他们在艺术的各种门类中往往特别地提起音乐而给予最高的赞扬。我在这里仅举黑格尔的一段话为例。黑格尔说:


“如果我们一般地可以把美的领域中的活动看作是灵魂的解放,摆脱限制和压抑的过程,因为艺术通过供观照的形象可以缓和一切最酷烈的悲剧命运,使它成为欣赏的对象,那么,把这种自由推向最高峰的就是音乐。”


这是黑格尔对于音乐的赞美,见于他的《美学讲演录》。还有一位和他同时代的同样重要的思想家叔本华,也在艺术的各种门类中认为音乐是最高的。尼采也有这样的看法。所以,我一直这样想,我们对于我们所处的文明、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民族乃至人类的命运要有一种深切的体验的话,我们至少应有三种修养:音乐的修养、哲学的修养、诗歌的修养。这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三个最高的领域,没有什么是比它们更高的了。


在西方古典音乐中,我们还能感受到知识分子的命运。“知识分子”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在西方,知识分子是这样一个群体:当中世纪的教会衰落之后,取代教会而执掌对世界的精神解释权的,是知识分子。他们用他们的理论或者艺术,表达了一个新的社会之展开的命运过程。他们是以个人的方式来体验这个命运的。他们的个人生活中的许多细节、曲折,实际上都具有普遍的意义,因为他们是真诚的,他们过自己的一生,并不是被社会安排的。


他们知道这个社会正在往哪里走,从而为真理而奋斗,身体力行。他们用自己个人的命运来体验和表达欧洲各个民族的命运。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体验和表达人类的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因此,他们的世界不仅具有个人的意义,他们的传记也不仅具有记录一个伟人的日常琐事的意义,而且具有一种普遍的投影的意义。就像尼采,他一生的许多坎坷和痛苦,实际上是代表整个欧洲体验着近代以来的文明的痛苦,他以独特的方式预先经历了欧洲近代文明的虚无主义病症。他的伟大就在这个意义上。他并没有给欧洲人以真理,但预先经历了欧洲人的痛苦。我们应当这样来看待尼采,我们同样应该这样来看待欧洲古典音乐和这些音乐的作者。在文学中也是这样,托尔斯泰为什么在晚年会突然离家出走?不能仅仅去寻找许多个别的原因,当托尔斯泰开始自觉写作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用自己个人的生涯体验着俄罗斯的命运。


欧洲近代知识分子在各自的领域中体验着民族的命运,今天,这样的知识分子还存在吗?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们就应当回顾,应当哀悼。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经失去了任何普遍的精神价值可以让我们去追求和奋斗。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后现代主义以一种残酷的方式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我们如今是在个人的灯光下聆听音乐,在个人的灯光下思考哲学。在聆听和思考的时候,我们不要错过伟大的作品。它们是一种养料,我们的心灵因此才有可能变得丰富起来,也许还汲取了力量。


我认为,在当今时代,伟大的作曲家已经不可能重生了,我们这个时代呼唤伟大的演奏家。在演奏家中间,最重要的是指挥家,整个乐团就是由他来演奏的。这些伟大的指挥家很了不起,因为正是他们,才使得伟大的作品继续活着,活在我们当代人的心里。这也是我非常崇敬切利比达克的原因。以前,我从未听过他所指挥的作品录音,而只听卡拉扬的。我曾用卡拉扬的耳朵来听一切交响曲。现在,我发现,我已被一个叫切利比达克的人带到一个更高、更深刻的层面。他所演绎出来的那种悲剧感,是无法抵挡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是一部伟大的悲剧作品,其悲剧的品格,在切利比达克的指挥棒下,成为渗透了周遭一切事物的、无以抵挡的力量。


另外还有一点是我想要说的,那就是,建议大家步入音乐大厅。音乐大厅的空间,是任何先进的音响设备都无法模拟的,因为只有在那里,才真正出现了音乐作品的物性存在,这就是质料(material)的重要性。艺术是开启大地的,我们把各种各样的质料统称为“大地”。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艺术是建立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怎么建立起来?它只是形式的世界吗?不!艺术的形式是用来开启质料的,艺术作品让质料本身显现出来:音乐作品让声音成其为声音,在诗歌当中,语词才真正成其为语词,在雕刻家手中,大理石才呈现出它的全部魅力。同样的大理石,在石匠的手里,只是沉默的材料而已,石匠用它制造成一个用具。在制成的用具中,大理石本身便消失了。但在雕塑作品中,大理石不但没有被消耗掉,而是真正出现了。这就是艺术的本性。


当我们沉浸于某部音乐作品中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它是一个最真实的世界,而当我们从中退出时,又会觉得刚才只是在梦幻之中,现在回到真实的现实世界中来了。我们经常这样看待艺术。这样看其实不对,艺术才更真实。当一个乐团在舞台上轰鸣起来的时候,它是如此的真实,那个定音鼓,那个锣,那些木管乐、铜管乐、弦乐,它们所奏响的音流一阵阵地扑面而来,这全是真实的。这里,此时,若有一个千人合唱团在这里合唱,就是一个世界呈现在你面前。你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它是如此的真实,比我们平时所居住于其中的现实世界更加真实。在日常的、为名利而奔走的生活中,现实世界只是一个认识的对象,一种逻辑的东西,只有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对音乐有一个合适的态度。音乐是对潜伏在我们的力量中和我们的生命幸福感中的真理的开启。在那些了不起的音乐作品中,我们的命运被表达了,我们的希望被表达了,我们的可能性被阐发了,我们的信心来了,这是一个本真的世界的打开。当我听到童声合唱的时候,就感到天使起飞了!真的,那是一群天使,在银铃般的童声的歌喉中飞翔起来!它是人类生活的真理的动人的形象。


我喜爱哲学、文学和音乐,这都是我人生的需要。我们每个人是渺小的,归根到底是渺小的。但是我们投身于一种普遍的关怀之中,关怀民族的命运,关怀中国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也正是在关怀我们自身。如果我们在这种关怀中作出了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努力,如果这种努力居然对别人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那就是我们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我们是孤独的,但我们又不孤独。我们通过哲学、通过艺术而不孤独。为此,我们应当对哲学感恩,对艺术感恩,对音乐感恩。个人永远是弱小的,但是我们总是希望自己有一种强大。当今时代的那种数量上的强大,是我所不屑为的。比如说,我究竟拥有多少资本,在商业的舞台上能否叱咤风云,或者我每年发表多少篇学术论文,这一切都只是数量上的竞比。我们珍惜我们唯一的一生,我们种下慧根,让这一生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总是活得富于意义。在伟大的音乐作品中,我们得到的是心灵的愉悦,这种愉悦无可名状,它给我们的心灵以充溢和伟大。


真正的伟大属于心灵。



摘选自《寻觅意义》,王德峰著,山东文艺出版社,果麦文化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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