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友逃亡的日子里
让他自己告诉你
我们是学校举办的一个活动上认识的,我是主办方的成员之一。当时,我坐在主席台上,他坐在下面,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看着我,像在看一颗糖。活动结束后,我坐在主席台上狼狈地收拾东西,天很热,会场里人的气味很重,我已经脱掉正装外套了,想把塞进裤子里的衬衫也拔出来,但我的一张银行卡怎么找也找不到。会场里的人都已经慢慢走出去了,我能感觉到他在等我,他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近,最终朝我走过来。
“我银行卡找不到了。”我说。这是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我陪你去补办吧。”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和我一样,都是南方人,来到北方上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看上我,我也并不觉得我们有多么合适。但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一直望着那个人。那段时间,每到夜晚,我们就去操场散步,他很瘦,给我一种温弱的感觉,我走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他,靠近他小腿上那些细小的绒毛。我们坐在操场上,偶尔,也不怎么说话,就沉默着。聊一些近况,或者聊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们有一些共同朋友,他会问我:“那他们有跟你说什么吗?”我说:“没有啊,没说什么。”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他要对我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淡淡地跟我说:“你什么都可以问我的。”他这么跟我说,但我其实没有什么要问,我觉得看着他就好了,也喜欢被他看着。
他喜欢旅游,去过很多地方,马来西亚,泰国,斯里兰卡……我慢慢地滑他的朋友圈,从最新的一直拉到最后面,他没有过多展示什么。只是某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半夜发了一条微信给我,他说风好大,吹得门好响,他有些睡不着。我回复他说,“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我们的学校在山脚下,山风四起,夜晚的时候,常常会吹得宿舍门发出声响。所以,我没有太在意他说这些话,也没有去想过,他是不是心里有别的事。
没多久,我们办活动的四五个朋友一起喝酒庆祝,也叫上了他。我意识到,他在和我接触前,就已经对我有所了解。原来是我的另一朋友,小山,想要把他介绍给我。小山是我的学弟,一直很敬重我,估计是看我单身太久,想要帮我牵线搭桥。那天我们喝酒喝到很晚,酒吧也是认识的人开的,回不去寝室了,就让我们去楼上的仓库睡觉。我们往仓库走,上电梯之前,他离开了我的视线,去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大家都走了,我急匆匆地找他,和他的好朋友,阿敏一起。阿敏说:“你别着急,他是这样的,一会儿就来了。”我说:“谁打的电话啊?”阿敏说:“可能是他爸爸吧。”我们都喝了酒,我能感觉到,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情绪的推动,阿敏还有一些话想要对我说。
阿敏问我:“他跟你说他的事了吗?”
我说:“什么事?”
阿敏说:“没什么,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他打完了电话,从周围的环境中消失后,又再次出现了。我有点急切:“你去哪里了?”他说:“没事啦,走吧走吧。”说完双手揽向我,疲惫,但柔和地,抱了我。阿敏在一旁看着我们,既嫌弃,又快乐。仓库在顶楼,里面放着一些沙发,我们把桌子搬到了过道里,继续喝酒。学校就在我们对面,但今天晚上它似乎与我们无关了,我们身体里都有一种脱离了它的,惶恐而幸福的感觉,我们都知道,明天早上天亮以后,就又要回到学校里面去,但今夜我们可以与它无关。他不喝酒,顺从地在我们身边待着,神情也像是醉了一样。那晚我们睡在了一起,睡在了仓库的其中一个沙发上,我平躺着,他侧着身,把头靠在我的右肩上,手抱着我的胸口,一条腿搭在了我身上,像只树袋熊一样,在我身上入睡了。我帮他摘掉眼镜,拿在我自己的手里。我们就这样睡了一夜,一动不动,竟然也不觉得辛苦。
从那之后,我们便很自然地在一起了。
去过生日啦
他表达想要跟我亲密的方式,让我觉得很可爱。他常常会说“抱一下”,“那抱一下吧”,又或者是“找个地方抱一下”。他的宿舍楼在我的宿舍楼对面,同一层,所以我能看到他宿舍的窗。每晚分开的时候,我就悄悄抱他一下,每一次抱完,他都微笑着,缓缓地闭上眼睛,点头,像是觉得刚刚好,便知足了。回到寝室后,我们还是在手机上聊天,只是有时候他会说“稍等,我处理一点事情”又或者是“稍等,我打个电话”。每次我等待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像是一张白纸,等着被写上一些字。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天是他的生日,我们已经和朋友约好了,要一起帮他过生日。我在寝室里等着他叫我,我们一起出去逛逛。但他好像又让我“稍等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发来信息,问我,“你现在方便来一下小树林吗?阿敏会过来接你。”“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讲。”他这么说,于是我走下去。似乎每一个大学都会有一片树林,供各式各样不想被人看见的事情发生,但我们学校的树林真的是一片荒林,而且很深。我一边往里走,一边在想是什么事情,我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觉得连周围的风都不太会动。
看到阿敏,我问她:“怎么了?”她欲言又止:“唉,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我看到他站在不远处打电话,又是打电话,他好像有接不完的电话。我坐在一边等他打完电话,却感觉到他的情绪越来越激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点要和对方撕破脸皮的感觉。我隐约听到他说,“那你想要怎么样?”“不行,你不要来。”“随便你,你想说就说吧。”我甚至看到他抬起了手,我感觉他陷在泥地中。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他挂掉电话,我站起身想要抱他,他不看我的眼睛,脸色很差,但还是抱了抱我,“没事的……”他微弱地在我耳边说。接下来的事情,是他那天在树林里告诉我的。大概一年多以前,他自己去马来西亚玩了一趟,在社交软件上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觉得和男人聊得不错,就相约见面了。但男人开始纠缠他,不想让他走,逼他在一起。如果不在一起,就不放他回来。他不得已,答应了。回国之后,男人还是一直联系他,他想要分手,却分不掉,男人以死相逼,还会发自残的照片给他。临近他的生日,男人要来学校给他过生日,他打死也不想让他来。
讲完这些事情,他又加了一句:“放心,他不知道你。”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说完,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他说他要回去收拾一下,洗个头。我说好啊。他靠着我说:“没事啦,去过生日啦。”带着轻松愉快的语气,他这样的语气让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我当时的脸一定很丑。树林里茂密的绿色摇摆在半空中,我们慢慢走回大道上。男人会来吗?他不会让他来。男人怎么会知道他学校的地址?他说一次不小心寄东西,被男人知道了。男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而且还挺有钱的。男人还曾经在他生病的时候来学校照顾过他。那个时候,阿敏看到过那个男人,她也知道这些事情。
阿敏对我说:“他不喜欢那个人的,你放心。我觉得他是很喜欢你,想要好好和你在一起的。”
我说:“嗯。”
他洗好了头,头发上又藏满了香喷喷的洗发水的味道。他说原本想把刘海用发胶梳起来,结果失败了,于是又洗了一次。我也跟他说起一会儿谁会来,心里面想着找时机把蛋糕送过来,给他惊喜。刚才我们在树林里说的事,其实依然在我们四周环绕着,不过都成了空气。那天他还收到了不止一个蛋糕,小山也给他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大家都吃得很开心。他去厕所的时候,我们悄悄把蜡烛点好,他回来一看见,“哎呀”了一声。我把生日帽子给他戴上。他被人群围住,那个时刻,我明明也站在人群中,却觉得离他脸上的笑容很远,而离他心里某处灰暗的地方有点近。还好有很多人在,还好祝福已经足够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只是告诉他,就算那个人来了,也不要害怕,我和朋友们都会在你身边的,我们一起想办法。但我感觉,他好像根本听不进去我这些话,只是对我说:“我不会让他来的。”但之后,那个男人还是来了。
一起筹备音乐节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但其实,留给我们真正去发展自己感情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事情很快就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们作为筹备音乐节的志愿者一起工作,负责后台演出跟进,活动还没结束,他的电话又响起来了,他又去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我已经有点习惯了,觉得该来的总会来,打完电话,他并未对我多做解释。活动结束,已经很晚了,我们没有回学校,找了一个附近的旅馆睡下。我不确定他在这种状况下,还想不想要亲近我,但洗完澡,他说:“脱掉。”我便开始吻他,我想要用力地吻他,想要照顾好他的皮肤,他也伸手抚摸着我。但当我想要进行下一步的时候,他立刻把我的手指拿开了。我没有勉强,适应着他的方式,进行到了最后。
他打算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室友们,因为那个男人威胁他,如果他不见面,男人就要让整个学校都知道他是同性恋(现在想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在男人来之前就选择报警),他想让室友们提前有个准备。他其中的一个室友,在市区有套房子,说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过去躲几天。迫不得已,他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辅导员,但那位辅导员太年轻了,不知道怎么处理,没有帮上什么忙。没过两天,男人真的来了,我们就躲到了外面去。除了我和他,我还叫了小山和我们一起。
男人没有见到他。男人来的第二天,我们就躲到了他室友的房子里。据他室友说,男人把他们寝室所有的人都找出来谈了个遍,说他们是怎么相恋的,说自己是多么爱他,还给他准备了一条金项链作为礼物。他自己明白,事情已经闹大了,于是在第二天的下午,给父母打了电话。
躲在外面的日子
那两三天,我们躲的那个房子,能看出来,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小区里住户不多,我们像三只精疲力竭的狗,凭着本能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我和他不停地走神,都是小山在照顾着我们,带我们去吃火锅,或者给我们点外卖。我远远地看着他,感觉着他,第一天的时候,我们都很累,回来,他一个人站在水池边搓袜子,他神情认真地搓着袜子,好像这是世界上他唯一能做好的一件事。我想要走近他,但靠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些距离。
房子有一个阁楼,他常常走到阁楼上去打电话。阁楼很小,天花板很低,感觉就是一个用来放杂物的空间,但中间有一个拐角,如果是两个人的话,拐角就可以将两人分开。所以常常,他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另一侧听他,其实也是想陪着他。那天,他决定要向父母坦白的时候,也走到了阁楼上去,他的脚步越来越轻了,气若游丝。我没有跟上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沙发的对面就是走上阁楼的楼梯。他走上阁楼,我的心脏也被拔得高了一点,像是在半空中跳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他在哭,于是立马走上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痛哭,也是我生命中仅有的一次。他的心事压了太久太久,无处发泄,无法处理,现在要一件一件地把它们都从心里面搬出来,就好像把自己,从大山里面一点一点挪出来一样。我连想要给他擦眼泪都没有办法,他看着我,立马让我走开,让我下去,我没办法下去,没办法走开,只能待在另一边,听他哭,听他打电话。
他是在告诉父母自己喜欢男孩子那一刻哭的,接下来,在眼泪的洗刷里面,他一点一点地告诉父母他和那个男人是如何相遇的,男人是如何威胁他的,甚至对他施加暴力的。然后,到最后,他对他的母亲说,他得了艾滋。
我走下去了。我走下了楼梯,走到了沙发边上,坐下来。小山也坐在那里,看着我。我告诉小山:“他说他有艾滋。”我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把沙子,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能感觉到我的脸色也是沙色的。
他慢慢打完电话,语气也越发冷静。最后他从楼上走下来,脸上的泪水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肿起来的眼眶。他倒在我们旁边的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好啦,现在你们都知道啦。”我很确信他用的语气词是“啦”,不是“了”。极尽无望的时刻,他总是喜欢说这个轻松的语气词。
此刻,在我书写这些往事的时分,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的具体事情。我只记得那天唯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他的父母第二天就会赶来学校,我们只需要再陪伴他一天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卸下肩膀上的责任了,就可以好好休息了。那个晚上,我没有睡着,我们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可能天才刚亮一点,我就醒了,他们看起来依然在睡梦之中。我从床上起身,默默地走出去,走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我拿出手机,打开我和他聊天的界面,里面从我们认识第一天一直到那一天所有的聊天记录。我从开头,一直看到了最后,接着我便删掉了我和他的所有聊天。我觉得我的心开始发硬,像和水泥一样,一遍遍地被搅动着,直到最后凝固成灰白。我好像没有什么人可以求助,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我以暗示的方式谈起这些事,都没有。心灵的折磨让我精疲力竭,我又呆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下午,我和小山把他送上了地铁站,他去火车站接他爸妈。分别的时候,我用力地拥抱了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拥抱,我是使出了全力的。我和小山走出了空空的地铁站,那天天气凉爽,小山以为我想哭,但我没有,我确实非常难过,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和小山回到学校,我走回自己的宿舍,想要让自己好好地休息,好好地睡一觉。
男人出现了
第二天,我一直躺到了中午。按照原计划,他会带着父母来到学校。前一晚,我们也一直通过讯息联系,他告诉我他带着父母去了海边,他们一起走走。听起来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也就安心了下来。我们躲在外面的这三天,那个男人也没怎么联系他了,我们以为男人已经走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大概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带着父母来到了学校,去办公室,找辅导员聊。他应该是会休学的,在这期间,我甚至给他的另一个辅导员发了信息,说能不能别让他休学,因为他真的很珍惜在学校的时间。辅导员回复我说:“你们都知道他的情况?”我回复:“都知道。”又问:“那你们愿意跟他住在一起?”我回复:“愿意。”又说:“你们真开放。”最后这位辅导员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了很多,我也就相信她会好好地处理。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慢慢解决,哪怕有很多不甘愿,也算是走到了一条该走的路上。但情况并不是这样。
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他发信息跟我说,那个男人出现了。他说,他们现在要赶紧逃走,剩下的事情,晚点再跟我说。
我又陷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的等待中。
我找了朋友和我一起,住在外面,一晚上,我根本睡不着,尽管朋友一直开导我,但我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我感觉自己一直飘着,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听下来。最后,朋友待在我身边睡下,她开始讲自己看的电视剧,这个角色和那个角色之间的关系,讲着讲着,我被她讲睡着了。半夜听见手机响,我立马醒过来,看到他开始给我发消息。他说因为父母没收了他的手机,所以现在悄悄躲在厕所给我发消息。他就这样用QQ,一条一条的,把事情转述给我。我也就这样,在黑暗的房间里,一条一条的,慢慢地看。
他和爸妈,在那天下午抵达了学校,去到了教学楼里的办公室。父母在办公室里和辅导员聊,他就站在外面的走廊里等。正在他等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出现了,掐着他的脖子说:“你要不要好好谈?”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告诉那个男人:“你先放手,我和你谈,我们下去好好谈。”男人把手放开的那一刹那,他开始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父母和老师都听到了,跑出来救他,学校保卫科的人也来了,将他们和男人分开。他的父亲想要杀了那个男人,但最终双方冷静下来,被拉到了两个不同的房间。他们想报警,但保卫科的人说,不用报警了,我们就是最近的派出所里调过来工作的,报警也就是这样了(我至今无法理解这荒谬的逻辑,应该就是学校不想声张吧)。老师让他们现在立刻走,立刻离开学校,离开这座城市。他们就在那个男人出来之前,离开了这座城市。他在跟我描述的时候,用的词,是“逃命”。
接下来,他还告诉我,其实我们躲在外面的这些天,男人一直知道我们在哪里,因为男人找了当地的黑社会,花了两万块钱定位了我们。黑社会问男人要不要绑架,男人说先不用。也就是说,我们在外面躲的这些天,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中。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最后,男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来得及和任何人告别。我在黑暗中回复着他,没有开灯,此刻我回想起来,好像就是从那一段时间开始,人生之中,我找不到可以把光打开的开关了。而他的开关,更是彻底不见了吧。
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被父母带到了一个附近的城市,那里有他的亲戚,父母陪他几日,就把他扔在那里,给亲戚打工。而我还在学校,那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要开始准备考研。夏天,热汗从我的身体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他一开始找网吧和我联系,后来他买了新手机,办了新电话卡,我们又慢慢地恢复正常的联系。他待的地方是一个工地,每天就忙些工地上的事情,他的身板小,干不了力气活儿,就做一些记录或者销售的工作。我每天都用语音亲吻他,他也每天都用语音亲吻我,直到有一天,他说他累了,他不想这样,他也不喜欢这样,我说好的,那就算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
他离开之后,我独自去医院查过两次艾滋,都是阴性。我很喜欢看,当我对医生说我要检查艾滋的时候,对方的表情。有的医生会一瞬间凝重,问我:“最近一次无套性行为是什么时候?”有时候我撒谎,说这是为了出国体检做的,对方的表情就会轻松一些。其实我们在一起之后没有过插入式性行为,但我还是去检了两次。我记得我自己站在医院的大厅里面,灰色的大楼,蓝色的凳子,窗外灰白的车流,世界又朴素又温柔,每天都好像忙忙碌碌,又感觉无事发生。我当时的心境,就是这样。
他心里的重压,我无法想象。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们都好努力,靠着每天给彼此一些表情,一些新鲜事情,来维持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维持的感情。等到他能回学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好像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在考研结束之后,立马去看他。我很高兴,至少这件事情,我后来做到了。
考研的过程非常艰涩,真就像是铁柱磨成针,每天从早到晚坐在自习室里面,看书,背书,做题。有时候我要求自己今天一定要学完多少内容,就不带手机出门。晚上再回来的时候,能看到他给我发的消息,等到他忙完,我们又聊上两句,道个晚安。我一直没有松掉自己心里那根弦,不让自己的情绪崩溃,从这些事情发生到后来,我都没有在网络上发过任何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下第一场雪的那天。
那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因为身边的人都在备考的精神压力之下,所以看到了第一场雪,都很激动。北方的雪很实在,我们从图书馆学习出来,就看到树梢上面都是雪,天空里飞的也是雪,一点儿冷的感受都没有,只觉得快乐。但走在回寝室的坡道上,我一下子就低落了下来,好像是雪让我放松了,雪让我意识到我所遭受的,雪让我感觉到那一段时间以来的我的孤单。雪突然给了我痛哭的能量,但我还是没有哭,我只是拍了一张雪的照片,发到了网络上,愿意通过虚拟的桥梁跟大家讲讲,我其实不太好。
我想,还好那段时间有学习,因为完全沉浸之后,就没有时间悲伤了。我非常凶猛地学,我把那些教科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极深的夜里,室友们都睡了,我还能再背书背到一两点。最寂寞的时候,我开始和书对话,尤其是在看历史文献的时候,我看到一家书店开了又被查封,查封了又开,就在旁边的空白处写,“真了不起”。我在自己的错题笔记上骂自己,和自己开玩笑,又或者,给自己鼓励。第一天考完的时候,我还想着回去可以再复习复习,结果回去就睡着了。我一考完,就开始准备去看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靠着自己从前的人脉关系,开始做一些家教的兼职,并且做得很好。他喜欢英语,也很擅长,他还给我发过一个视频,是他去给一个小男孩补课,下课了,小男孩拖着他的裤脚,不让他走,他哄着那个小孩说:“好啦,好啦,我明天就来啦。”又是“啦”这个语气词,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想要拥抱他,但觉得他好像已经不需要我的拥抱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跟我说“找个地方抱一下”的男孩了。
我没有和他认真地商量,就擅自买了机票。他有些不愉快,因为他觉得我去的时候,他可能还有课要上,没有时间陪我。我说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玩。刚过完元旦,我就飞过去了,从北方到南方,他的家乡是南边的热带城市,一下飞机,我就觉得自己穿多了。在机场大巴上面,我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羽绒服,毛衣,衬衫,最后只剩下一个T恤和一件外套,但还是好热。抵达的时候是夜晚,空气中有潮湿的水汽,机场旁边的灯光很亮,照耀着那些宽大的热带植被们,它们迎风招摇,像是不怕死,也不会死。我没有想着他,没有想他瘦瘦的身体,傻傻的刘海,像藤蔓一样会伸张开来的睫毛,没有想他薄薄的,细嫩的嘴唇,他脆弱的膝盖骨头,他赤裸的小小的脚和脚踝凸起的骨头。我什么都没有想,因为我以为,我们很快就能见到。
(完)
----------
注:本文原标题为《似是故人来》。
后记:文章写完开篇的时候,我想给它一个题目,于是“似是故人来”这五个字出现了。它原来是来自于一首古诗:“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这首诗里面写“疑是故人来”,但故人并没有真的来,只是好像他来了。诗人似乎有一份期盼,也有一份忐忑。一开始,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到了这五个字,但后来,我仔细想,仔细想,这五个字其实跟这个故事里的人没有关系,但跟长大后的我,如何看待年轻时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系。“似是故人来”,年轻的我们,好像,仿佛,似乎,就要在文字里活过来了。但是不用真的活过来,就这样,就好了。
浩原 | 作者
写作小说、散文、非虚构作品。认为研究性与性别,其实归根结底是在研究如何找到自我,并实践自我。希望可以越写越开阔,越写越接近真正的诚实。微博:浩原刘 微信公众平台:浩原的本
牛十全:我是一个老娘们,大女人
从穿女装的直男M与性别酷儿
如何让同性伴侣成为你的第一监护人
彩虹震荡 : 三月内三起同性恋自杀事件
1000名同志和父母在海上的5天4夜
投稿邮箱:gayspot_edit@163.com
合作QQ:1531514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