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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颓废”的安妮宝贝,为何畅销那么多年?

2016-08-13 柏琳 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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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两周前,我们推送了《消失的安妮宝贝:她改变的不只是笔名》一文,获得10万+的阅读关注。喷涌的后台读者留言,也让我们看到在这个女作家影响下长大的一代年轻脸庞,是如何觉知她的蜕变,映照自我的蜕变。


曾经的安妮宝贝,如今已是“庆山”


如果要提取这些留言的关键词,是“成长”二字。在黑暗的青春隧道里走路,她的书陪伴在身边十多年,究竟是一种抚慰,还是一种幻觉?而今,青春的心境已过,读者原来都是宽容的,允许她的成长,也直视自我的成熟。
从前,很多阅读安妮宝贝的读者,把她视作一种毒药,感受到死亡的阴影、颓废的心境和厌世的情绪,觉得她伤害了他们。而今,变身“斩断情绪”的成熟女性,安妮宝贝已是庆山,她决绝地丢弃了往昔的文字,读者却还有丝丝怅惘。那个一直自觉地疏离于时代、被指认为“虚无颓废”的她,为何能畅销多年,被众人所留恋?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柏琳

有个作家,她身之上,时代气息如此浓郁,却又说,“这不是属于我的时代”,她孤注一掷地书写落落寡合的人心。
她曾经是安妮宝贝,写下青春残酷物语,让一代人迷恋;现在改名叫庆山,从日常生活一花一叶中领悟菩提,开始失去读者,并且孤注一掷。
新出版的散文集《月童度河》里,那个情感激荡的姑娘安妮,在人生拐角处转弯消失。再出现时,是一个“斩断情绪”的中年女性庆山,语重心长地与我们“布道”生活之美。

“一个作者不可能永远都25岁”,她把年轻时的作品看做练笔,弃绝速度过于迅疾。她不留恋过去的文字,我们却想代替她留恋。可我们留恋的,是安妮宝贝,还是安妮宝贝写下的残酷青春?


“我是随着自己的生命历程慢慢成熟起来的作者”

从前,有大量读者给安妮宝贝写邮件,诉说阅读体验。有一个读者这样写:“我看了你的书,想逃课,离家出走去远方,最后发现我什么也干不了,因为我很穷,只能回到原地。所以我恨你。”
她不回避自己早期作品中的消极情绪和激烈妄想。“最好我能把世界撕碎,带你远走高飞;最好我能逃到远方,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爱我。”这种幻想,带来现实生活的失衡。
人生陆续有变化,远走他乡,漂泊,亲人离世,生养孩子,经历变故,在动荡中思考。她逐渐领悟,“我是随着自己的生命历程慢慢成熟起来的作者。”
《莲花》版本:作家出版社 2006年

2006年,她推出长篇小说《莲花》,她认为这是自己正式以书写来思考生命意义等形而上问题的开端。她继续远行,到达《春宴》,在这本野心很大的长篇里,讨论更多生命课题。心境的流转变化,使安妮宝贝不可能再回去写黑暗颓废的青春小说。她的眼光,侧重转向对茶道、花草、山谷、藏地、宗教等面向,表达不计较的给予,纯简的生活,以及珍重的人事……
新书《月童度河》以集大成的方式,让她与从前的写作彻底拉开了距离,“如果写了15年,依然在写25岁感兴趣的事,生活就白费了。”
青春残酷物语

安妮宝贝25岁感兴趣的事,是一代人的青春残酷物语。


1998年,互联网方兴未艾,一个叫“榕树下”的大型文学网站潜伏了一批暗夜里吐露写作梦想的人,安妮宝贝是其中之一。
一个二十多岁的作者,“自己对世界都还很迷惘,写下的只能是颓废”,物质奢靡的都市里,孤独、漂泊、死亡、爱情、伤害……发生在呼啸而过的地铁里那些面容苍白的男女之间。主角永远是一头海藻般的长发,白色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的女性,以及那些平头、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用草香味古龙水的男人。办公楼、夜店、做爱、自杀……频繁出现的场景,缺乏曲折的故事,只有杜拉斯式的短句,大段的内心意识流动。
《告别薇安》
版本:南海出版公司 2001年

2000年,离开网络阵地,转场纸质媒介。从《告别薇安》起,至今出了15本书。不可谓不勤奋,几乎一年一本,这些书题材纷杂,集中在散文和长篇小说。
很多人把她当成言情作家,继琼瑶、亦舒后, 大陆文化市场终于拥有了一位“中国特色”都市言情作家。但安妮宝贝不会满足于这个称呼, 在每本书的序里, 她一再强调关注“ 灵魂”和“人性的虚无”。她把自己的书定位“都市题材”,但不同于言情类。她说“这是中国文学一直有缺陷空白的断层,他们写历史,写战争,写农村,惟独很少人关注在工业化城市生存的人群。他们的焦灼感和空虚感。”

《彼岸花》版本:南海出版公司 2001年9月

抚慰读者,在情绪中沉沦

是这样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伊始,市场经济大潮滚滚而下。彼时,中国一些“知识精英”留恋渐行渐远的八十年代,对蓬勃的所谓市场经济和与之相关的大众文化潮流怀有忧虑,他们感叹“道德理想主义”失落,呼吁重建“人文精神”。
尽管如此,“人文精神大讨论”也不可避免沉寂了下去,在此环境下,文化生态此消彼长。诸如老牌副刊《读书》杂志衰微,出版物转轨走向市场销路,“新时期文学”和六十年代“先锋派”那种或现实摹写或形式探索的文学逐渐淡出,主张”另类尖叫”的七十年代作家如卫慧、棉棉等开始冒出,因特网的普及也让更草根的网络文学之花次第绽放……
八十年代那种虽粗粝却健壮的文化筋骨正在软化。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大众文化开始迈向精致,不再是暴力或色情小报或流行的地摊读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称为“小资”的城市消费文化。在“小资”文化中,民族国家、乡村宗族、革命风云变幻等“大时代”主题不再是焦点,伴随现代性的到来,自我被逐渐放大。
早年的安妮宝贝

综观安妮宝贝的读者群,大批白领阶层和在校学生成为追捧者,她几乎成为80后共同的阅读记忆。这些受过良好教育、正在感知新世界的年轻脸庞,大多衣食无忧,精神迷茫,追捧现代消费生活,他们或在城市高强度的工作生活压力中,心灵空虚,或在想象即将步入的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中,不知如何面对独立,消解孤独。安妮宝贝的书,给这些年轻灵魂以抚慰。
她作品中的人物,一般都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强大而封闭的内心,无归属感,始终思考,但缺乏和现实对抗的力量,所以冷酷而脆弱。她在文本话语层面呼唤读者进入,捕捉了这些人群的疲倦与不安定感,经由散片式的叙述流与喃喃自语的哲理式议论来散发,并把这种情绪归结为“宿命”,让读者沉沦。
安妮宝贝一直在“抚慰”读者,她让读者忽略故事来龙去脉,只要沉浸在情绪中释放自怜“只要你以同样绝望的姿势阅读,我们就能互相安慰”。
《八月未央》版本:作家出版社 2001年

“小资情调”还是“物哀之心”?

都市丛林中,想爱又无力爱的“高端”男女,分离纠缠,貌似早已“顿悟”人生真相,却又被人的“宿命”裹挟……同一个套路的人物、个性、感悟,乃至言行举止和穿衣打扮,包裹在相似的故事里,有人批评她是自我重复。
安妮宝贝说她是“故意重复”,“如果阅读者无法触及一本小说强烈和深邃的内核,无法感受到其中的意境和思路,只能揪住一些人物打扮之类的皮毛,进行嘲讽和指责,并以自己的受限经验去论断一部作品的意义,那么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损失。”
“人物打扮之类的皮毛”,“皮毛”背后,是一个叫做“品位”的符号,大量存在于她的书里,比如“一条印度黑色苎麻裙子。大块玉石和贝壳镶在鞋面上的凉鞋。香精沐浴露,有迭迭香、松木和薄荷的味道。大盆茉莉花和吊兰。吃的是绍兴菜。醉虾,黄鱼羹,腌笃鲜。一只巧克力杏仁蛋糕,小小的,非常的软和甜腻。香草冰激凌。”(《清醒纪》)
《清醒纪》版本: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4年

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年轻读者,在这文字里陷入了一种对精致生活的精神享受的幻觉。这种物质生活,在此时代背景下成为了消费文化中的主导价值观,而安妮宝贝本身,就成为了“小资”文化的一面旗帜。
这种“小资情调”的标签,她不以为然,认为自己对物质存有的是一种“物哀之心”——“对世间万物,一朵花一片云一件器物,和它交流,体会情意。”
然而,在此物质丰盈但精神还未复兴的“小时代”,对精神的探究,容易滑下虚空的矫情,对物质的探究,也有为物质所胜的危险倾向。逼近的物质描写,往往沦为对声色犬马的迷失。从《告别薇安》到《清醒纪》,安妮宝贝犹如精神鸦片,的确迷幻了一代人年轻的心灵。
从精神鸦片到心如止水

如果说早年的青春写作是鸦片,但还有流动的光亮照进人心,那么现在的庆山,则失去了流动性。不论小说还是散文,提笔就心如止水,调性愈发冲淡,开篇即降调,字里行间充斥大量隽语,她认为这是曾经沧海后的体悟,却表现为抽象化的布道。
《月童度河》版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6年6月

她逐渐把心力向灵修哲学上转移,到《月童度河》则达到顶峰,“莲花,清泉,雨水,火焰,大海,虹光,我们的灵魂中本来具有的一切深邃与明净”。晴耕雨读,观鱼栽花,点香喝茶,抚琴小憩,宗教灵修,这些成为新的写作内容。

她一直对语言有近乎残酷的追求,认为自己的写作并未受杜拉斯影响,而是深刻地被中国古典文学所感染,“对词的选择有洁癖和某种古典主义倾向”,例如“需索、追索、清简、断灭”等词,都是从古籍里获得的灵感。从感受中提炼哲学意味的文本,以优美淡泊的语言道来,成为她当下的辨识度。“春光寻觅到山峦,明月感应到净湖。”
这些高度抽象的所思所感,且不说低年龄读者是否能够领悟其中深意,就是那些跟随她的读者,长大之后,是否能够从这不成系统的“片段金句”中,映照个人生活?
一意孤行地指点江山

从前的安妮宝贝,“因为自己不够强大,对世界充满警惕”,写下的是逃避。她笔下的爱情总是以“破碎”告终,两个个人主义者的相爱,无法产生真正的信赖,最终结果只能是“虚无”。一个梦想“把世界撕碎,远走高飞”的写作者提供的答案,只能是与这个世界逐步脱节。
《春宴》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1年

进入后期创作,她依然与时代保持距离。在谈论《春宴》时,她说过,“我对现在这个时代不感兴趣。这不是一个属于我的时代,我对人性感兴趣,这是我写作的源泉。”

然而,任何写作者,都无法回避与时代的关系。个人与时代之间,无非选择正面撞击还是侧身而过。抽空社会现实后,文学陷入两难之境:要么沉溺于物质细节的愉悦,要么遁入空洞的形而上。从《春宴》往后,人物的社会性被虚化到苛刻之境,而今日所见《月童度河》,一边继续堆放生活细节,一边不断扔出警句。从前那个城市边缘的精灵,而今变成将“个体修行”作为人生课题的女性,她依旧不关心时代,却尝试抵达人性深处,宗教是她的新通道。

从《莲花》到《春宴》,甚至有读者把她的书当成佛教的入门读物,而《得未曾有》里,就有专门篇章论述僧人的生活,到了《月童度河》,寺庙、灵修、仁波切的体悟更是占到很大篇幅。而今的庆山,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的仁波切?

她开始一意孤行地指点江山,鸡汤味和宗教味越来越浓,比如“多读书、多旅行、勤恳工作、善待他人、热爱天地自然、珍惜一事一物。自然有人感受和尊重你的价值。”“宁静、光明、真爱、信仰,显现在嫉妒、嗔恨、围攻、怀疑 、毁坏这些淤泥洪流之上。观音殿建立在悬崖和牢狱之上。”
她认为这种劝诫是水到渠成的,“现在我要把自己的能量奉献出来,这是修行的一部分。改变外界很难,你能做的是改变对外界的心态,起码让自己平静坚强一些,在生活中发掘美好意义。”
剪去长发的庆山,说自己“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

对世界的愤怒消失了,躲进了宗教中寻求寄托,同时想继续抚慰读者。然而宗教式的布道,是文学的答案吗?


安妮宝贝,或者已成庆山,其个体修行之路纵然美好,但当她为了追寻仁波切,而“涤荡”自己全部的过往,曾经那个与我们欲挣脱而不得的疼痛青春牢牢捆绑的女作家,消失在了人海中。
一路追随安妮宝贝的读者,18年来观照她的成长,映衬自我的成熟,终于走到了十字路口,有人选择继续结伴过马路,有人有别的风景要看,选择拐弯。作者与读者,原来各自都是自由的生命。



本文为独家原创文章。采写:柏琳;编辑:小盐。未经授权其它公众号、平台皆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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