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有蝼蚁,更不缺键盘侠
撰文:王鸿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一批人总是在网络上大放厥词,义愤填膺,但在生活中却鲜有见义勇为的举动。他们习惯了在键盘上舞刀弄枪,大玩文字游戏,游走在各类微博大V的评论区和各大网络平台,之后转身离去,成为生活中默默无闻的路人甲。
这些人好玩,但似乎又内敛;机智勇敢,但似乎又有些怯懦。他们是大名鼎鼎的“键盘侠”,呼风唤雨,却又来无影去无踪。可能是他或她,也可能你或我就是其中一员。他们势力庞大,但却鲜少被重视。他们为何会被称之为“键盘侠”?为何会以“侠”之名义带着26个字母的“键盘”?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以前老觉得能称得上“侠”的人物,不说是杀身成仁、毁家纾难,那起码也得是见义勇为、乐善好施,总之都是普通大众钦佩与敬仰的对象,并不是普通常人可轻言胜任的。像金庸那为人乐道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各部小说,虽是文学的手笔,但其中所塑造的“卫国御侮”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形象,总是能成为我们怀想的对象。而像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中所记述的朱家、剧孟和郭解等侠士,“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精神,甚至一直到晚清还被秋瑾、谭嗣同等烈士奉为仰慕的对象,成为他们为国为民、视死如归的精神源泉之一。
然而,就在这一两年间,成“侠”似乎不再是那么难的事情,只要动动手指,敲敲键盘,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嫉恶如仇的“斗士”,在义愤填膺之余,第一时刻发出不满、愤恨和指责的声音。这些被媒体称之为“键盘侠”的群体,大部分在现实中低调、内敛,但只要遇到任何让他们“网”见不平的人和事,他们总可以妙语连珠式的文字,吹响舆论的号角,向“敌人”发送语言炮弹。
对于这些“键盘侠”,你可以说他们确实有着某种“侠客”的精神,毕竟他们游走在各式各样的领域,而且也总能逮着机会进行不遗余力的攻击。要说他们没有信念,但我们似乎又总能在他们的言辞中看到些许的正能量;要说他们不专业,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冷不丁地给你冒出几个生僻的术语,害得你“羞愧难当”;要说他们无所事事,但似乎个个都有着正经的工作,过着还算体面的生活。他们既可以铁肩担道义,也可以持着几根侠骨,守着几片柔肠。
这么看来,“键盘侠”还真是厉害,谓之为网络时代的“大侠”又何尝不可?
不过,与传统的“侠客”相比,“键盘侠”受到的最大指责,正如不少媒体指出的,他们只是言语中的英雄,在现实之中却是行动中的矮子。当他们指点江山的时候,他们真的只是指指点点,没有任何的实际作为。如果说以前的侠客言必信,行必果,那么现在的“键盘侠”,“言”或可稍微“信”,但“行”则少有执行。说他们是“侠”,还真是有些高看了。要说他们是“侠”,倒不如说他们是看客,网络时代的看客。他们可以瞎起哄,但却不能干实事;他们可以谩骂他人,却禁不住别人对自身的考察。
1923年,鲁迅对于“五四”后的社会状况,曾不无感慨地指出:
身处在网络时代,我们回过头去看鲁迅的这段话,仍不能不感叹其深刻性。当今在网络上指点江山的“键盘侠”和鲁迅在《药》、《示众》、《阿Q正传》、《孤独者》、《头发的故事》等多篇文章中所揭示的“看客”形象其实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像上面说的,“键盘侠”还真不是那种行侠仗义的侠客,倒是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看客”那样“颈项都伸得很长”,既“看”阿Q、祥林嫂这样的小人物的悲剧,也“看”夏瑜那样的革命者的壮举。鲁迅说这些“看客”是“游街围观者”,视杀人为戏剧,“醉汉式地喝彩”,有时不免还抱怨“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蹭热点好谈奇论。而待到热点事件的风波过后,该点评的点评了,该指责的指责了,拍拍屁股,也如鲁迅所说的那样愉快地“忘却”了。
借用余英时先生在论述中国历史时所说的话,百年的历史似乎如“丸之走盘”,看客还是看客,群众也还是群众,只不过换了面貌而已。不过,要是我们直接将“键盘侠”比作“看客”,不说那些热血的“键盘侠”们不答应,即便是对于当代社会现状稍作严肃思考的人,也未必完全同意。
略显简单地来说,过去“看客”最大的特征,莫过于在言行举止中的“冷漠”。除了鲁迅所作的文学描写,重新挖掘出来的《王大点庚子日记》便真切地展现了一个百年前的看客的所作所为。按照张鸣教授在《世纪末的看客》一文中的考察,王大点是当时北京五城公所的一名差役,干的是警察的活计,身份低贱。他粗通文墨,但挺爱动笔,每天都会记录点生活点滴。由于不是文人,所以文字中也没有什么顾忌,每天所做的那些破事儿,他几乎原封不动地都照记不误。
与王大点这样的旧式看客相比,新一代的“键盘侠”似乎个个都是热血公民。他们确实也像旧式看客那样爱看热闹,但却并不冷漠和麻木,甚至在有些时候还表现得相当热心。在诸多的社会事件中,“键盘侠”之所以被人们记住,正在于他们的热血抵抗了社会的冷漠。如果从他们的热血程度来看,他们不像看客,倒像是以笔为枪的现代版鲁迅。
版本: 重庆出版社,201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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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问题在于,为何我们却似乎又总在他们的所作所为中,看到了旧式看客的影子?为何对于这样热血的“键盘侠”,我们会逐渐听到越来越多的批评的声音呢?
如果我们对于“键盘侠”和“看客”之间的关系作细微的分析,除了冷漠与热血之间的差别,二者之间一个显著的不同,在于所处的舆论场域的差别。“键盘侠”借助于现代传媒,面对的是公共的舆论,而旧式的“看客”更多是处于私人的领域,即使他们偶尔会出现在一些公共场合,但远未达到整体性的公共反响,至多也只是借由鲁迅这样的文人的描述才得以进入社会的视野。
从二者所处的不同历史情境来看,其实我们不妨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思考:要是换一个环境,把过去的看客放在当下的技术时代,他们会不会由“冷漠”变为“热心”呢?如果我们想象王大点和那些鲁迅笔下的看客也能够用微信、微博等公共社交平台记录下他们的所闻所见,他们还会那么冷漠吗?这个问题当然是一种假设,但要是我们细微地看待他们言行背后的媒介的变化和时代氛围的转变,这种假设未尝不能提供一种有益的思考。
要知道当新的社交技术还未趋于成熟时,在公共的舆论平台中,我们只能能看到一些大知识分子的言论,路人式的“看客”在那里是没有位置的。所谓的路人,正如李孝悌在《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中所指出的,乃是那些作为“启蒙志士”的知识分子教育的对象。偶有一些像钱宝仁这样的流氓宵小,在革命者聚集的张园大放厥词,以求名求利,最终在被认出时,也只能是灰溜溜地逃走。
但是这一轮以微博、微信为主新的社交革命的发展,最为显著的特征便是直截地促成了普通人加入到公共舆论高谈阔论。比之过去以知识分子为中心的舆论主体,在当今的社交技术发展中,我们已经看不到一个特定群体出现在舆论舞台上。除了一些大V,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以一张虚拟的面孔,平等地加入舆论场中。新媒体的匿名性和更广泛的公共性,显然促成了更为广泛的参与性,王大点和鲁迅笔下的看客,毫无疑问地都可以加入其中。
借用福柯的“知识/权力”的话语分析,过去的言论平台被知识分子垄断,看客没有言论的舞台,只是“沉默的大多数”,但是现在却来了一个大翻转,匿名的、面目模糊的看客推倒了知识分子的高地。技术制造了言论的保护伞,借由新式媒介兴起的言论中,本就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就像是穿上了言论保护的铠甲一样,终于得以前所未有在一种技术创造的语言乌托邦中驰骋。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单方面地把“键盘侠”认定为正义的“侠客”,亦或是冷漠的“看客”,总是难免于有所偏颇。对于“键盘侠”而言,虚拟的网络平台所构建的语言乌托邦其实无异于提供了一片狂欢节的乐土,是暂时逃离苦闷和无奈现实生活的天堂。就像巴赫金所言,当无论是帝王贵胄,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坦率地发表意见,那么“谁都不能用自己的观点来排斥和压制别人的意见”。有人好当热心的侠客,有人仍愿做以挖苦为能事的看客,真没人能够强制得了。
记得蔡元培在从北大辞职的时候引用了一句话,叫做“杀君马者道旁儿”。这句话源自《风俗志》,说的是一个善于养马的“长吏”,骑马在路上,“道旁儿”的众人不停地赞美这批好马,“长吏”很高兴,快马加鞭,结果把马儿活活累死了。
这句话当然有其特定的内涵,但是这些“道旁儿”的人,却像极了“键盘侠”在当下舆论界的一些处境。说“键盘侠”是热心的看客,是冷漠的看客,倒不如说是那些在“道旁儿”喝彩的模糊面孔。你要说他们值得不值得肯定,还真是一道难题。说实话,关键得看他们会不会帮倒忙,会不会把那奔跑的马儿给累死了。
本文为独家原创文章。作者:王鸿;编辑:一一。未经授权其它公众号、平台皆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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