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性侵的女孩,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清明节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谈论死亡,在纪念死者。
当人们谈起因为某种变故不幸去世的死者时,首先关注的往往是TA因何死去、如何死去。比如,2011年1月18日,法国一桩奸杀案曾轰动全法,引起了包括总统尼古拉·萨科齐在内的高层人士的关注,新闻媒体介入……但在这一案件在进入公众视野的调查和报道中,受害者蕾蒂西娅——一个不满20岁的女孩——被“奸杀”、“性侵”、“养父”等关键词勾勒,而她此前短暂的、平凡的生命,似乎微不足道。
从关注和传播的角度,这再正常不过,类似的事件也都是如此。但是,法国历史学家、作家伊凡·雅布隆卡希望能做一些不同的事情,他决定为她写一部传记,让她不再是被残忍肢解的冰冷躯体,不再是被公众舆论左右的符号化个体,不单单是一场谋杀的受害者、政客的竞选工具、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女孩。
2011年1月18日夜间,18岁女服务员蕾蒂西娅(Laëtitia Perrais)在离家门口50米的大道上被绑架。随后,凶手将这个女孩肢解,把尸块丢弃在相距50公里的两个池塘中。凶手在两天后落网,人们花费数周才找齐蕾蒂西娅的尸体。图为蕾蒂西娅。
他说:“我不是要把他们当做‘牺牲者’来尊敬,因为这还是将他们定格在生命的终点;而是将他们复原为活生生的人。为他们作证。”
近日,新京报书评周刊采访了伊凡·雅布隆卡,他谈了他的书,以及如何看待受害者蕾蒂西亚和她的死。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张畅
《蕾蒂西娅 ,或人类的终结》
作者:(法)伊凡·亚布隆卡
译者:陈新华、柯玲香
版本:中信·大方 2018年4月
蕾蒂西亚是众多女性的命运缩影
命运如此怪异,一如这转瞬而逝的名望。在世人眼里,她诞生之时就是她死亡的那一刻。
——伊凡·亚布隆卡
”2014年6月,案件发生后三年多的某天,在律师位于法国南特的办公室内,雅布隆卡第一次见到了蕾蒂西娅的双胞胎姐姐杰西卡。当时,这位年仅22岁的女孩总共经历过四次庭审:生父对母亲的强奸案、养父对妹妹的强奸案、妹妹遇害后的两次庭审。她都选择了出庭作证。
这也是雅布隆卡决定开始调查后,见到的第一个案件相关人。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他们素未谋面,他虽然怀抱善意和敬佩,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们之间横亘着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是法国巴黎的大学教授,信心满满;她是从未去过巴黎的小镇女孩,来自社会底层。他只是从电视里的社会新闻得知了蕾蒂西娅这个名字;对杰西卡而言,那却是和她一起出生、长大的亲人。一时词穷,雅布隆卡对她说:讲讲你们童年的回忆、共同生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开心事吧,讲讲你们的朋友、游戏、争吵、海滩上的闲逛吧。
杰西卡同意了。三年多以来,她回答了太多关于妹妹的提问,来自记者、警察、法官、律师。在他们的提问中,妹妹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沉入湖底的尸块,品行不端的青春期叛逆少女,误入虎口的小羊,盛放怜悯的容器。
在杰西卡对雅布隆卡的讲述中,妹妹蕾蒂西娅回来了。
蕾蒂西亚。
1992年5月4日,这对双胞胎姐妹在法国南特出生,家境贫困。她们三岁时,她们的生父手持武器,强奸了她们的母亲,因此入狱。由于母亲精神状况欠佳,两个女孩被送往寄养家庭。这里虽比原生家庭更富裕,有一年一度的生日会、节假日里的家庭大餐,但寄养家庭的父亲却强奸了杰西卡。
2011年1月18日,在蕾蒂西娅被杀死前的几小时里,她一直跟着罪犯梅隆,他们和大多数普通情侣一样,一同到酒吧喝酒,在沙滩上散步,她甚至跟他去了他家。最后,在蕾蒂西娅骑摩托车回家的路上,梅隆一路跟踪她,并在距离她家门口50米处,撞上她的摩托车,将她绑架,杀害。
18年里,蕾蒂西娅一路见证了男性对女性施与的暴力和侵犯。在雅布隆卡看来,正是因为她在成长中见过太多有暴力倾向、极具控制欲的男性,他们将女性当做性发泄的工具,将她们抛入万劫不复的痛苦。她的“自我防御体系”早已土崩瓦解,因此当她遇到可能将她置于危险境地的男人,她反而麻木了——“蕾蒂西娅的死亡,就是这个男性暴力链条上的最后一环”。
杀害蕾蒂西亚的凶手托尼·梅隆。
蕾蒂西娅背后,潜藏着女性受暴力侵害的漫长历史。经雅布隆卡调查,在法国,每三天就有一名女性死于家庭暴力,家庭暴力的施暴者可能是其丈夫、前夫或同居伴侣;15%的法国女性承认在她们的一生中,曾经遭受过性侵或性侵企图。这些数据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蕾蒂西娅已经活了几千年了。她承载了比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更广阔的意义,她并非仅仅囿于自身的存在,而是世界上众多女性的命运缩影。”从2014年到2016年的两年时间,雅布隆卡走访案件的相关人员,与律师和法官交谈,参与庭审,到监狱探访罪犯,从国家图书馆查找档案,获得授权进入蕾蒂西娅的脸书账号。伴随调查的深入,他为自己的男性性别“感到羞耻”,面对死去的蕾蒂西娅和顽强生存的杰西卡,面对一个被男性暴力侵扰并杀害的女性,他试图走进去,体认她们的心理,却步步维艰。
那些屡屡被媒体和警察盘问的受访者们,早就厌倦了这番折磨。所以当雅布隆卡出现时,他们大多带着敌意和抗拒。他对他们说:“听着,这是最后一次,我是最后一个,因为我写的书并不关于她怎么死,而是关于她怎么活。”
书出版了,雅布隆卡拿给他们看,他们对他说:对,这就是蕾蒂西娅。
他说:“我就是蕾蒂西娅。”
《蕾蒂西娅之死,或人类的终结》法文版封面
用这本书安放她支离破碎的灵魂
我的书里只有一个英雄:雷蒂西娅。我们心念之所系,就是让她复旧如初,重拾自己的尊严和自由,如同一次回归之旅。
——伊凡·亚布隆卡
”2011年一整年,雅布隆卡和大多数法国民众一样,被电视、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蕾蒂西娅案搅得心烦意乱。他为通过这样的方式认识一个人感到出奇愤怒:“她的死亡成了景观。法国媒体造就了一个相当吊诡的状态:因为她死了,她才活着;她在场,是由于她的缺席。”他想改变。
《蕾蒂西娅,或人类的终结》将这则社会新闻置于社会和历史的维度考察。全书两条线索交叉并行:蕾蒂西亚的人生历程,以及她遇害后的调查和反响。除遇害人的生命轨迹外,作者也还原了凶手梅隆的暴力根源,从中得以窥见家庭暴力、累犯监管、监狱制度合力将他推入犯罪的境地。
凶手梅隆和蕾蒂西娅的童年极为类似,两人都有一个酗酒、残暴的父亲,残缺不全的童年。托尼·梅隆出生于1979年,他的母亲在15岁时被她自己的父亲强奸,乱伦出生的男孩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他的父亲雅克·梅隆嗜酒成性,发作时会殴打他的妻子,并对自己的女儿有不轨之举。自16岁起,梅隆就先后因盗窃、抢劫、鸡奸、吸毒、侮辱法官被判刑。外表柔弱的蕾蒂西娅拒绝和他性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的自尊,激发了他的暴虐,终酿恶果。
托尼·梅隆的母亲。
雅布隆卡想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非杀死她不可,为什么蕾蒂西娅非死不可。答案惊人相似。“同样是携带家庭暴力的‘基因’,梅隆成为一头凶残的野兽,而蕾蒂西娅却被其所杀。童年相似的两个人,暴力杀死了脆弱。”
男性,女性,儿童,青年,人性的阴暗面,人类的终结。作为历史学家,雅布隆卡既是见证人,也是旁观者:“做历史研究的时候,你需要一只脚踏进,一只脚踏出。其实所有社会科学都是这样的,你必须在人群之中,为了了解;同时一只脚踏出人群,为了看清。”
像趟过泥潭一样,一步步走出来,完成了这部书,雅布隆卡长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对自己说:“现在,蕾蒂西娅终于可以安息了。这本书就像一块墓碑,安放她支离破碎的灵魂。”
对话伊凡·雅布隆卡
“历史研究是说真话的最好方式”
伊凡·雅布隆卡(Ivan Jablonka),1973年生,法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作家,致力于儿童与青年研究,发表著作十余种,包括《我无缘得见的祖父母的历史——一项调查》《大屠杀中的儿童》等,前者荣获法兰西学院颁发的基佐奖。
新京报:你说“我就是蕾蒂西娅”,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伊凡·雅布隆卡:蕾蒂西娅这位年轻的女性可以说是被男性暴力摧毁的,无论是在心理层面,还是她的身体和生命。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法国男性公民,我能做到感同身受,并怀抱想去理解她苦难的一生的愿望。可能在所有人看来,这个女孩什么都不算,但对我来说,她很重要。
新京报:你说蕾蒂西娅已经活了几千年了,为什么这么说?
伊凡·雅布隆卡:第一,如果你不追溯历史,了解过去发生的事,就不能理解蕾蒂西娅的生命、死亡与遭遇。因为我是历史学家,我更关心的是她活着与死亡现象背后,她的家庭与寄养家庭的破碎、儿童的生养现状以及与之相关的制度;这也与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现象有关,那就是男性暴力,以及这种暴力是如何摧毁女性的。无论是儿童与家庭,还是性暴力与性别不平等,这两种现象都根植于我们的历史。所以非常有必要回溯历史,只有这样才能理解现在。第二,以蕾蒂西娅为例,她承载了比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更宽泛的意义,意思是,她并非仅仅囿于自身的存在,她是世界上诸多女性的缩影。我虽然说的是:“我就是蕾蒂西娅。”我也可以说:“你也是蕾蒂西娅。”蕾蒂西娅是我们所有人,她可以是我的女儿,可以是你的姐妹。她的生命远远超出她自身的身体和遭遇。
曾诱奸杰西卡及多名女孩的养父。
新京报:你如何判断何时以旁观者的视角客观审视案件?何时又介入个人的感情?
伊凡·雅布隆卡:做历史研究的时候,你需要一只脚踏进,一只脚踏出。一方面来说,我也是见证者之一,对蕾蒂西娅和她的姐姐感到同情。另一方面我是旁观者,用批判的眼光从外部审视整个案件,是一种距离感和同情心的混合体,其实所有社会科学都是这样的,你必须在人群之中,为了了解;同时一只脚踏出人群,为了看清。
以蕾蒂西娅案为例,我想要表达自己对她所遭受的一切的同情。但是我不想为此而哭,而愤怒,而不安。这些个人的情绪不属于历史研究或社科研究的范畴。总体而言,无论是同情,还是恨意,都不属于学者学术研究的范围。
新京报:虽然这本书聚焦于蕾蒂西娅本人的生命与遭遇,但你也不止一次强调要为被告、加害者梅隆辩护。为什么?这与你理解的“正义”有关吗?
伊凡·雅布隆卡:我没有为任何人辩护,没有为她辩护,也没有为杀她的人辩护,因为我不是律师,我是历史学者。辩护是律师应该去做的,在一个现代的法治国家,需要有人为双方辩护,为梅隆辩护,但辩护的人不应该是我。我只想解决一个问题: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杀她?
新京报:2012年,《我无缘得见的祖父母的历史——一项调查》(Histoire des grands-parents que je n’ai pas eus)出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祖父母的故事感兴趣的?
伊凡·雅布隆卡:我祖父母几乎经历了20世纪所有的大事件。20世纪初,他们作为犹太人出生在东欧,之后在波兰加入共产党,后来因此而入狱,之后他们被驱逐到法国巴黎,曾参与二战时期,又因为犹太人的身份被纳粹杀死。我想重述他们的生命,借此从侧面展现20世纪的历史。此外,我的祖父母在大屠杀中被杀死,我想追溯他们的生命,而不是紧盯着他们的死,这一点和蕾蒂西娅的例子是相似的。由于一些人的死太过暴力,太过疯狂了,甚至抹去了他们生命的所有片段,我想提醒读者们,他们也活过。在我祖父母和蕾蒂西娅这两个案例中,我想要做的,是将死者的“死”从故事里剔除,借此提醒他们是活过的。我在这两本书中,做的也是将主人公从犯罪案件中抽离出来,只关注人的生命本身。
新京报:为什么多年致力于儿童与青年研究?
伊凡·雅布隆卡:因为我们所有人在生命之初都是孩子,我想一个社会如何对待孩子的态度,决定了这个社会的运作形态,决定了这个社会的成熟程度,决定了这个社会凝聚和团结的一切可能性。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新京报记者 张畅;编辑:小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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