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s Moot——国际商事仲裁生涯，从这里起航｜跨境顾释
栏目主持人顾嘉按：参加国际商事仲裁模拟法庭，是许多年轻的国际仲裁律师职业生涯的开端。每年数以千计的青年法学学生投入到这项赛事中：他们中的有些人获得了较好的名次，有些人在激烈的赛事中经受了磨练，更多的人则结交了志同道合的好友，增加了对国际商事仲裁的热爱，并选择将此作为自己的法律执业领域。作为天同跨境争议解决团队中最年轻的法律人，谌莹云曾以队长和教练的身份两次参加国际商事仲裁模拟法庭（东方赛区）的赛事，并帮助代表队获得了中国内地大学在本项赛事中的历史第二好成绩。本期“跨境顾释”，我们邀请谌莹云结合她在这项赛事中的经历，就该项赛事的报名和准备工作，和所有有志于国际商事仲裁的青年法学人做一次充分的分享，希望对各位有所助益。谌莹云毕业于武汉大学（法学学士）和美国康奈尔大学（法学硕士），已通过中国国家司法考试和美国纽约州律师执业考试。
本文共计5,747字，建议阅读时间11分钟
你可能从未听说过Vindobona这个城市，它取名自古拉丁语的“维也纳”，意为“白色基地”。25年来，每年春季都有一场汇集世界各地的专家、律师和学生的国际商事仲裁在此地开庭。然而世上却没有一张地图能绘出Vindobona的位置，因为它只存在于一场名为Willem C. Vis国际商事模拟仲裁庭（“Vis Moot”）的比赛中。
2016年大三暑假前夕，我参与了武汉大学Vis Moot代表队的招募，从此与Vis Moot结缘。2017年3月，我和队友们在香港的Vis Moot东方赛场上从128支队伍中“杀出重围”，成功跻身8强，成为当年成绩最好的一支中国队伍。
每当我回忆起Vis Moot时，记忆最深的不是庭审中的唇枪舌战，兰桂坊的灯红酒绿，而是珞珈山上每一个与巡夜保安斗智斗勇的夜晚；尖沙咀那间如鸽笼一般逼仄的旅馆客房；还有上千名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年轻人们用口音各异的英语交流着同一个问题的场景。
2019年3月，我有幸加入了天同律师事务所的跨境争议解决团队，团队传承了天同“专注、极致、开放、创新”的精神，与Vis Moot精神不谋而合。本文总结了我参与和指导Vis Moot的经验和体会，希望能为有志于通过模拟法庭进入国际商事仲裁领域的中国法学生提供新的思路。
一、初识Vis Moot
Willem C. Vis国际商事模拟仲裁庭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国际商事仲裁模拟法庭赛事，自1994年开始每年春季在奥地利维也纳举办，吸引超过300支来自世界各地的高校参赛。2003年起，它的东方赛场Willem C. Vis (East) Moot（“Vis East”）在香港开办，现已发展为继Vis Moot之后规模最大的国际商事仲裁模拟法庭，每年有约130支队伍参加。Vis East与Vis Moot共用一套案件与仲裁规则，但两场赛事互相独立，因此需要分别注册及提交书状。
每年10月初，Vis Moot官方网站（https://vismoot.pace.edu/）会公布当年比赛的案件材料与仲裁规则，就此拉开每年大赛的序幕。Vis Moot的案件争议围绕一个虚拟国际货物销售合同展开，该虚拟合同适用《联合国国际货物销售合同公约》（“CISG”），合同的仲裁条款规定仲裁地在虚拟国家Danubia的城市Vindobona。
案件材料提供了当事人提交的仲裁申请、仲裁申请答辩和相应的证据，以及当事人与仲裁机构/仲裁员的往来邮件等。其中，仲裁庭或独任仲裁员发布的第一份程序性指令（Procedural Order No.1）会指明案件的争议焦点，程序问题和实体问题通常各占其二。为推广国际商事仲裁，Vis Moot的案件争点总会涉及仲裁实践的最新发展，例如第24届和25届Vis Moot案件事实均涉及第三方资助（Third Party Funding）。
Vis Moot的大致比赛流程可参考下表，具体细节请以当年官方公布的比赛规则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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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挑战Vis Moot
备赛Vis Moot是一个漫长和艰苦的过程，从案件公布到正式比赛历时6个月，最终收获几何完全取决于团队投入的程度。我参赛时的队伍共6名队员和2名学生教练，在半年中除了春节的一周假期，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度过，阅读、检索、讨论和日复一日的改稿、训练，互相勉励和鞭策，这是每个想有所成就的参赛者的必经之路。
总体而言，Vis Moot的准备可分为两部分：书状撰写和口头训练。
1. 书状撰写
无论是深夜2点的会议室、凌晨4点的快餐店、还是早上7点的火车站，每一个书状截稿日都让我记忆犹新。第一次参加Vis Moot前哨赛“贸仲杯”时我和团队经验不足，在截稿日前一天下午才着手排版工作，结果发现问题层出不穷，大到目录引注，小到标点符号；直到法学院闭馆，我们又转战校外快餐店，终于赶在零点前发出了定稿邮件。然而还未等松口气，有队员就发现了目录内的一处笔误，往下看又惊现两三处错漏，我们当即决定连夜重新校对。由于事发突然，几番辗转后我只得带着队员在附近一家KTV开了间通宵包房；昏暗的包间里，我们6个人各自抱着电脑，伴着四面高歌轮流校对了一夜书状。万幸组委会事后接受了我们次日清晨重新提交的仲裁申请书，但自那以后我们对提交书状的态度更加谨慎，保证每人至少校对一遍才得定稿，尽量将错误率降到最低。
由此可见，在Vis Moot中，书状环节的紧张程度绝不亚于庭审阶段。参赛者提交的两份书状，即仲裁申请书和仲裁答辩书，主要考察的是参赛者的理论基础，法律检索和法律写作能力，非一日之功。在此我仅简要介绍Vis Moot书状撰写的准备工作，具体方法留待参赛队伍自行探索。
理论基础
大多数参赛者此前对国际商事仲裁法或国际合同法并没有深入了解，因此案件公布后一时难有头绪。条件允许的参赛队伍可以邀请教练或校友，甚至专家对相关问题进行讲座。但一来独立讲座难以建立完整的知识体系；二来中国参赛队伍因条件所限，大多需要自力更生。夯实理论基础没有捷径，最主要的方法就是研读相关书籍。下表列出我在备赛期间阅读过的部分著作，供大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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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Redfern and Hunter o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是国际仲裁的经典入门之作，与Gary Born的著作相比更适合基础理论的学习。有关CISG的著作中，Schlechtriem教授和Schwenzer教授合编的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依然是该领域最权威的著作之一。此外，现任Vis Moot组委会主席Krӧll教授的著作UN Convention on Contracts for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也值得一读。但这两本著作较为繁杂，因此推荐参赛者首先通过Lookofsky教授的Understanding the CISG建立对CISG的体系化认识。
法律检索
法律检索能力是进行任何法律研究的基础，本文对此不作赘述，仅简单介绍Vis Moot中常用的法律检索工具：
1）Kluwer Arbitration数据库收藏了大量国际仲裁领域的著作、期刊、年报和案例，与其他普通数据库相比检索效率更高；
2）CISG Database和CISG-Online是检索CISG案例和相关文章的主要数据库，内容较为全面；
CISG Database
http://www.cisg.law.pace.edu/
CISG-Online
http://www.cisg-online.ch/
3）其他法律数据库，包括Westlaw、Lexis、HeinOnline以及Google Scholar等也应当充分利用。
法律写作
在撰写书状前，团队成员应按照案件争点进行分工，团队管理人员应当根据交稿日期规划好初稿和修改的进度，尽量避免拖延。同时，应当指定至少两名队员负责排版和校对，书状的格式可参考往年最佳书状和比赛规则。
书状内容上，“TREAC”结构是Vis Moot大部分参赛队伍采用的书状模式，指的是：主题（Topic）、法律依据（Rule）、法律解释（Explain）、事实分析（Analysis）以及结论（Conclusion）。Vis Moot官方网站公布了历年的最佳书状，建议参赛队伍自行下载研读。此外，法律写作对于语言的精炼和专业化具有较高的要求。例如，在撰写法律文书时应优先使用主动语态，尽量避免使用被动语态；优先使用动词，避免使用名词；减少不必要的连接词等。为了进一步提高写作水平，建议参赛队伍搭配Plain English for Lawyers和The Elements of Style这两本写作辅导书进行学习。
2. 口头训练
在多数参赛者看来，庭审阶段才是Vis Moot真正的赛场。庭审的挑战性在于，每场比赛的结果随仲裁庭的背景和相对方的表现而变化。在第14届Vis East的16进8淘汰赛中，我所在的队伍作为被申请方对战老牌强队德国洪堡大学，在陈述“如何确定合同价款适用的汇率”时，洪堡大学在首席仲裁员的连续追问下竟给出了前后矛盾的回答。我当时心下暗喜，怎料轮到我发言时，一位来自美国的仲裁员突然针对一个此前从未有人质疑的问题发难，打得我措手不及。来回纠缠近10分钟后，我见仲裁员仍未被说服，当机立断放弃第一个争点，将火力转移到“如何确定合同价款适用的汇率”上。我首先引用首席仲裁员的原话，指出相对方先前陈述的逻辑错误，然后详细阐述了我方的计算方式，并点出本案中合同价格条款的目的是补偿卖方的生产成本，因此合同价格不是对方主张的固定金额，而是卖方生产时的实际支出。看到首席仲裁员和另一位意大利仲裁员对我频频点头，我知道局面还有扭转的希望。半小时后，首席仲裁员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宣布了比赛结果，我们以2:1的票数险胜，最终晋级8强。
然而，临场发挥固然重要，赛前训练才是一切发挥的基础。基于个人经验和大赛组委会向仲裁员发放的评分指引，我建议参赛队伍就以下几个方面进行针对性的口头训练：
效率性与时间管理
陈述的效率性，指的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向仲裁员阐释对己方最有利的观点和论据。与真实的仲裁程序不同，Vis Moot严格限制每一场庭审的时间，一场正式比赛的传统流程如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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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合理安排每个论点的陈述时间，减少翻阅材料的无效时间，参赛者需准备一套完整的庭审材料，具体包括：陈述稿、法律依据列表、案件大事记、案卷材料。所有文件装订在一本活页文件夹中，并标识分页以便翻查。
陈述稿是口头训练中最重要，也是改动最频繁的文件。在撰写陈述稿时要注意以下几点：1）语言偏口语化（但应避免出现“of course”“actually”等非正式用语），且务必以短句为主；2）每个法律争点单独成段，便于根据庭审情况调整陈述顺序；3）连接句、结束语等“套话”规范表达，避免不必要的误解；4）准备一段40秒内的开场白，介绍案件基本事实和己方立场。
起草好的陈述稿还需与其他文件搭配使用，例如陈述稿中引用的法律依据，建议以列表形式单独成页。另外，案件主要事实，特别是陈述稿中引用的事实也应当以列表形式单独成页，标明其所在的页码和段落、行数。
需要注意的是，陈述稿的作用在于为庭前陈述和答辩提供素材，而非“模板”。参赛者不能过分依赖已成型的稿件，而应通过大量练习将其中的表达和逻辑内化为自己的答辩思路，正式比赛中只需携带一张白纸，列出提纲帮助理清思路即可。
互动性
国际仲裁，尤其是在具有英美普通法系背景的仲裁员看来，非常注重庭审中的交流，包括当事人双方的交流和当事人与仲裁员的交流。具体到Vis Moot中，需要注意：
1）后发言的一方需要回应相对方的陈述，不能仅根据自己的稿件照本宣科，而应参考对方陈述顺序，有针对性地一一进行反驳。在反驳和反反驳阶段，应当“快准狠”，用时不宜超过2分钟；
2）在日常训练中列出所有仲裁员可能提出的问题，并提前准备好简洁明了的回答。仲裁员提问时，如果没有听懂问题，可以请仲裁员复述，确保完全理解提问后再回答，切忌答非所问，或超出问题范围作答。对于判断性问题，应直接回答“是”或“否”；对信息类问题，直接给出信息并主动援引相关依据，以示回答的权威性。
庭审中的互动能力需要通过真实的对抗式训练培养，建议参赛队伍在正式比赛前通过各种前哨赛，或者联系其他参赛队伍（正式比赛的相对方除外）进行线上模拟赛提高互动的能力。目前国内规模较大的前哨赛包括“贸仲杯”、“北仲杯”、和“Shanghai Moot”，参赛队伍可选择性参与。
庭审礼仪
虽然仲裁相对诉讼而言形式上较为轻松，但必要的庭审礼仪不可缺少。除了一般性礼节外，参赛者在庭审中还需注意：
1）陈述时语速适中，表情自然微笑，全程与仲裁庭保持眼神交流；
2）桌面整洁，除了前述存放庭审文件的文件夹外，桌面摆放物件限于笔，白纸，便利贴，计时器，水，且翻阅文件夹时尽量不要发出噪音；
3）切忌过度抨击相对方言论，例如，在我裁判的一场模拟赛中，一方队员总结陈词时称对方观点为“胡扯”（nonsense），这是典型的不礼貌用语，印象分会因此大打折扣。
团队合作
国际仲裁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游戏，Vis Moot也不是一场个人秀。虽然庭审中两名队员分别负责程序问题和实体问题，但参赛者对搭档的陈述稿和所引相关事实、案例和著作都应熟悉，以便在场上给予对方支持。在庭审中，搭档间的互动可通过为对方计时，用便利贴交流等行为表现。团队合作是一个容易被参赛者忽略，但仲裁员十分关注的要点，需要参赛者在日常训练中培养习惯，教练也应慎重考虑赛前临时更换队员搭档的决定。
3. 正式比赛
Vis Moot和Vis East的比赛流程基本一致，分为循环赛和淘汰赛两个环节。其中，循环赛为积分制，每支队伍需要经过四场庭审，组委会在赛程第四日公布淘汰赛名单。进入淘汰赛的队伍通过现场抽签进行分组，每场比赛后当场宣布结果。经过6个月的艰苦训练，比赛前夕队员们的心情难免紧张焦虑，因此出行前应当提前做好准备和分工，如指定专门联络人负责与组委会沟通签证事宜以及预订住宿、机票。
每年Vis East和Vis Moot官方组委会都会发布住宿指南供参赛队伍参考。对住宿要求较高的队员应提前与其他成员协商，互相理解。2017年Vis East期间，由于经费有限，我为团队一行八人预订了一家名为“加州旅馆”的“酒店”，入住时才发现其位于尖沙咀一栋老旧建筑内，更毗邻港岛颇负盛名的重庆大厦。但尽管住宿条件不如人意，队员和教练也从未抱怨过，团队才得以全心全意地投入比赛。
在正式比赛中，除出庭队员以外，团队其他成员也应各司其职。如旁听其他队伍的庭审（根据比赛规则，参赛队伍不得旁听对手的比赛），记录仲裁员的提问和他人的答辩思路，并及时进行汇总，反馈给教练和出庭队员。这一“记录-反馈”过程的完成度决定了一支队伍能否在比赛中进行成长和突破。
三、后Vis Moot时代
在参加Vis Moot前，我和大多数毕业生一样对自己未来的职业道路充满迷茫，是Vis Moot让我找到了热爱的事业，收获了一生的挚友，让我第一次看到国际仲裁在全球化的时代为中国新一代法律工作者提供了如此广阔的一片舞台，也是Vis Moot将我领入天同，在北京故宫旁的四合院里记录下心中的Vindobona。
从学校踏入职场，跨入“后Vis Moot时代”，这是一段未知的旅途，但Vis Moot教给我的一切将始终伴我前行。
此文献给所有曾在Vis Moot和Vis East的赛场上拼搏过的中国Mooties和有志于在未来刷新前人记录的中国法学生，同时感谢我亲爱的队友们，以及无私地为我们提供帮助的老师、教练和校友，和所有质疑过、赞赏过我们的仲裁员们。愿中国力量在Vis Moot，在国际仲裁的道路上蓬勃生长，开辟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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