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体制”对艺术家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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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瑟斯在《知识分子为什么反对市场》一书中列举了大量例子,证明相当数量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包括作家艺术家在内的人文知识分子——偏爱、赞美计划体制,而激烈地批判市场与资本主义。朱利安·班达在《知识分子的背叛》中更断言:“专制制度是唯一满足我们艺术需要的好东西。”“艺术感受性特别受到各成分相互依从并且最终都服从一个最高成分的体制(即极权体制)的欢迎,而民主制作为一个‘没有最高成分’的体制,却不会满足这一感受的最基本的需要。”(《知识分子的背叛》,佘碧平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140页)
这是为什么?
从事的艺术创作活动作家艺术家以与从事学术研究的人文学者,其所奉行的价值原则与市场本来是高度一致的。比如它们都崇尚独立、自由、公正、公平的竞争,都反对各种身份因素(政治特权、宗教信仰、种族归属等)扭曲这种竞争。那么,计划体制模式——包括计划经济、计划艺术、计划文化等——对艺术家的吸引力、魅惑力到底在哪里?
哈耶克与米塞斯(右)
匈牙利作家、思想家克米洛什·哈拉兹蒂的《天鹅绒的监狱》(戴潍娜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11月)一书以东欧作家、艺术家为例,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其中大量例子都来自计划体制国家。文学艺术和文化活动的国家化、计划化,至少在三个方面对艺术家非常有吸引力,甚至有难以抗拒的魅力。首先,在物质和经济生活方面,计划化、国家化的体制解决了市场竞争带来的物质风险——收入不稳定、生活没保障,使作家艺术家有了稳定甚至体面的生活。这是因为,国家化的作家艺术家是被政府包养的——当然,其前提是作家要交出自由而成为御用文人;其次,计划化和国家化成就了作家的“精神导师”、“舆论领袖”情结,实现了艺术家“社会园艺师”“灵魂工程师”的梦想。这在市场经济国家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最后,国家化和计划化让艺术家具有融入“集体”“人民”“大我”(一个虚幻却感觉真实的群体)之中的皈依感,免于自由市场经济社会带来的孤独感,满足了“逃避自由”的欲望,同时又虚幻地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空前自由的社会。正如美国学者塔米尔说的:那种最鼓励多样性、最自由的文化,不见得一定比别的文化对作家艺术家更有吸引力。“许多个体发现一种由极权主义文化提供的闭关、团结以及安全的感觉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耶尔.塔米尔《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20页)
资本主义社会虽然给了艺术家以自由,免于其对宫廷、教会或政府的依附;但同时也把艺术家投放到巨大的风险市场,无法保证其物质方面的稳定和体面,以及精神领域、舆论领域的确定影响力。在资本主义时代,“独立艺术家的生活总是危机四伏,优质的文化迈不出贫民窟。”(《天鹅绒的监狱》,第33页)。相反,在计划体制国家,只要作家、艺术家被国家认可和接受,进入体制,就不会因为缺乏读者/观众认可而惨遭淘汰。没有市场就没有竞争(与对手的政治竞争除外),没有竞争就没有风险(政治风险除外)。国家保障了其作品具有巨大的读者/受众和稳定的经济汇报。就此而言——令人哭笑不得地——“管制亦是一种保护。”(第54页)一方面,艺术家珍爱自由、自主、独立,热衷于反抗专制权威。自由是艺术的必要条件,艺术是自由的天然同盟。真正的艺术家都是独立的个人,没有自主性的艺术是伪艺术;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艺术家也讨厌竞争带来的不确定性,包括影响力和声誉的不稳定和物质生活的不稳定;而这种不稳定性,特别是艺术声誉和社会影响力的不稳定性,恰恰是艺术家深恶痛绝和深为恐惧的——其程度不亚于对压制和不自由的痛恨。国家化的文艺政策正是在这个方面抓住了艺术家的命脉——当然首先是抓住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生存条件,抓住了他们的胃。
作家迷恋“灵魂工程师”这种身份,还有一层深层次的心理原因。作家是从事精神劳动的,因此他们很看重、甚至过分看重精神活动在整个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并进而抬高自己——因为他就是精神劳动者——的地位和作用,乃至希望在“精神领域”一统江山。由此一对精神活动的崇尚还进一步导致其对理念、对“哲学王”的推崇,迷恋理念的塑造乃至创造世界的伟力,试图按照某种理念来设计、建构、安排社会,改造世界、重建人性,甚至希望通过暴力强迫人类社会按照文人们预先设计的蓝图来建构。遗憾的是,市场社会没有“哲学王”“灵魂工程师”的施展空间,没有通过“绝对真理”来建设“人间天堂”的可能性。市场讲究的是自然演化和自由竞争,是持续的试错,对于人的精神、道德和灵魂也持这种态度。
因此,作家、艺术家对于计划的迷恋还包括对社会生活的“规划化”“秩序化”的向往,他们希望按照自己的——但更经常的情况下是领袖的——“理念”、模式,把“混乱的”世界整合为一个整齐划一的世界,把社会和历史都纳入统一的进程,使之符合“规律”。很多作家艺术家都有这样的政治浪漫主义倾向,以为诗人是世界的立法者,而对“自生自发的秩序”(哈耶克)嗤之以鼻,对“人为建构的秩序”则无限迷恋,甚至不惜为此而牺牲个人自由,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这或许就是那么多自由世界的艺术家向往纳粹和苏联极权主义的深层次原因。
具体到与美打交道的作家与艺术家,他们与一般的人文知识分子相比更倾向于把一种理想化的“美学模式”强加于生活,以实现生活的“艺术化”,“使一切遵循艺术的规律。”(以赛亚·伯林语,见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144页)。建构理性主义与政治浪漫主义总是联手扼杀个人自由和真实的人性,扼杀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的多元性、差异性、不和谐、矛盾性等等。这就是极权主义美学的原则。
以赛亚·伯林
总之,国家化和计划化解决了艺术家在市场社会必然要面对的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双重危机。“艺术家怎能反对这样一个未来的国家——这个国家需要艺术家,并且由他们决定社会的品味。他们期望这样的国家不会把他们扔给无情的市场,这预期在计划社会也的确实现了”所以,艺术家狂热地加入革命行列、拥抱计划体制并非出于纯粹的利他主义,而是有自己的利益考量在内。对市场的恐惧实际上就是对边缘化的恐惧。艺术家热爱自由,但是又惧怕边缘化,而边缘化乃是自由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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