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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路萝邨3号的传奇故事:100年与100天

畸笔叟 畸笔叟 2022-01-11

 

南昌路上有条小弄堂叫萝邨。弄堂很小,里面只有十只门牌号头。

2019年的7月,萝邨3号沿街面开出了一家图书馆,取名叫“一见”。一见倾心还是一见如故?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合伙开这家图书馆的是八个年轻人,生于1970年代末或1980年代初。好像也不算年轻了,但大多都是自由职业者。他们有多少钱我不知道,空闲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才能来张罗开图书馆这样的闲事。

 

我只知道,开图书馆,第一桩事就是要选址。

据说他们走遍了上海西区的大街小巷,走到南昌路的时候,他们就觉得,一见,感觉就是对的。


 

再一见,萝邨3号正好挂出了“整幢出租”的牌子,他们就有点心动。不过,此地的开价,用上海话说,是很“辣奯奯”的。毕竟是南昌路,最早从陕西路到重庆路这一段,人称“罗宋大马路”,是条条弄堂通“霞飞”(路),却又闹中取静的呀。

 

我只知道,最后,站在3楼那个小小的天台上,望着南昌路上梧桐树的树影婆娑,他们说,就是她了。赶紧交定金。

经过两个月的装修,“一见图书馆”终于开张了。雪白的门面,客厅西墙一直到屋顶的大书架子,落地钢窗,老式楼梯,尖顶阁楼,乃至洒在天台上的午后阳光,一见,就会让人的心静下来,像个读书的地方。


 

我第一次去,是因为我和他们的合伙人之一Linda已经有过一见”了。而与他们的召集人Mike则是第一见”。他问我,我们把图书馆开在南昌路是对的吧?南昌路应该不只有商业气息,我们怎么觉得她还有浓浓的文化气息呢。

 

我说,太有了。历史上,南昌路就人文荟萃。

100年前,国共两党的头面人物曾云集南昌路。这一边的,有陈独秀、陈望道、杨明斋、刘少奇、郭沫若、邓中夏、黃炎培、薛暮桥、石西民、李一氓等;那一边的,则有王曉籟、陈其美、杨杏佛、叶楚伧、吳稚暉、陈铭枢等,个个都是读书人。


 

至于文化艺术方面,更是星汉璀璨。南昌路住过首代女影星王汉伦、住过林凤眠、巴金、傅雷、錢君匋、徐志摩和陸小曼; 13648一幢房子里,就曾一楼住着魏鶴龄、二楼住着應云衛、三楼住着白楊。当年闻名上海滩的钱塘六和塔下的集体婚礼,由郑君里主婚、沈钧儒证婚的三对新人,就有两对婚后住在了南昌路。赵丹与叶露茜,唐纳与蓝苹(江青)。

 

1920年代,毛泽东也曾从慕尔鸣路(茂名北路)甲秀里的家走到南昌路180号来上班。而且,他的三个孩子也曾在南昌路上由董健吾牧师创办的大同幼稚园里呆过。


 

Linda说,叫你来,就是想让你讲讲南昌路的故事。不过,看得出她有点意犹未尽,她追问,南昌路那么有故事,这萝邨3号又会有什么故事呢。我便答应她回去查一查。

 

其实,我并没有查出什么来。萝邨,太默默无闻的小弄堂了,她远远没有南昌路上的渔阳里、上海别墅有名气,甚至还没有她的隔壁邻舍有名气。



萝邨就是南昌路205弄,她的邻舍隔壁203号倒曾经是中华化学总会,还住过人称“味精大王”的吴蕴初,赫赫有名的天厨味精厂、天原化工厂据说都是他开的。

 

我只是把我要在南昌路“一见图书馆”做演讲的通知贴在了我自己的公众号里,广而告之而已。


 

我再一次体会到,有一群读者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

一位名叫陈南阳的先生给我留言道,萝邨3号原来的主人叫易敦白,湖南人,是清末钦赐举人,又读过京师大学堂,北洋时代做过湖南省的教育厅长和教育部的司长。陈先生正是他小儿子易家驹的同学,从幼儿园一直同窗到初中毕业。他儿时常在萝邨3号二楼亭子间听易敦白老先生讲故事呢。

 

陈南阳先生还告诉我,易敦白有个外孙叫孙颙,是沪上知名作家。孙颙曾经在《新民晚报》上撰文纪念他的外公,题目是《一个老人与他的藏书》。

藏书?原来易敦白老先生也是嗜书如命的啊。

我赶紧找出这篇文章来看。孙颙这样写道:“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去外公家,就是忙于借书和还书”。其实,他有时在外公家打地铺过夜,就睡在客厅,抬头看,四壁都是书架。

读到这里,我真的觉得有点神奇的。


 

今年830号,我应Linda之邀,真的在萝邨3一见图书馆”做了一次演讲。我事先告诉大家,演讲结尾的彩蛋”就是这幢房子的故事。

当我讲完南昌路的其他故事,讲到孙颙在外公家客厅睡着后,“这地板如河水,这书架就是重峦叠嶂。梦里他顺流而下,两岸是书组成的山峰书组成的峡谷,一层又一层,是一生不能穷尽的风景”,很多人后来告诉我,听到此处,大家是有点动容的。


这个星期五,也就是前天,一群年轻人要在这100年的南昌路上,为“一见图书馆”开张100天举办一个小小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上,我有幸见到了易敦白老先生的后人。他们是从美国赶来的。


 

易家良是易家的大儿子。他告诉我,他在这幢房子里住了半个世纪。他来的时候只有三岁,天命之年,远走美利坚,照样读出了博士学位,现在是一位光纤方面的科学家。



他说,他家在这里的藏书,只是易家藏书的很小的部分。易家原来定居天津卫。二战时,华北沦陷,因为易敦白先生不肯“落水”,只好离开天津,搬到上海法租界。

到了上海,还是有人来劝他出山,所以易敦白先生甚至一开始并没有入住南昌路萝邨,而是一个人躲在蒲石路(长乐路)的白俄人家。

 

从天津带来的大部分古籍善本根本来不及拆箱,就分藏在朋友家里。战后,当然都不见了。易家良先生说,多半运去了东瀛吧。后来萝邨3号的藏书,大多是二战后再攒起来的。他说,他父亲一生就这么点爱好。


 

坐在他家小小的天井里,易家良先生说,这么一幢小楼,也曾住过一大家子,三世同堂,十好几人呢。祖母还在时,祖母住在二楼正房,父亲住三楼。还有他的叔叔姑姑们。

 

我说他五十多岁还能高中美国博士不容易,他说,没什么,他们易家都喜欢不断学习新的东西。他父亲当年已是秀才,读京师大学堂也是读的英文和法文,从译学馆毕业的。


 

他还特别强调,萝邨的萝,是有草字头的。也是,唐人钱起有诗:“谁知白云外,别有绕萝春”。上海开爿生煎店,也要叫“萝春阁”呢。

那天晚上,易家良先生对我说得最多的是,这边墙(指客厅西墙)上,老早书架也是到顶的。无限感慨。


 

易家驹是易家小儿子。这一次,他的太太,芝加哥大学终身教授董女士也来了。董女士讲了好多遍的是,此地做图书馆,她太高兴了。以前,她听说这里曾是服装店、美甲店,她回到上海,也有点不想过来。

 

而易家驹先生则三番五次地问我,你还能找到陈南阳先生吗?我们是同学啊,我记得他家住在万兴隔壁兴业里的。我们失联多年了。

我说,陈先生在我的公众号里留言,并没有留下他现在的联系方式。但我一定帮你在“喇叭头里喊一声”:

陈南阳先生,你如果看到这篇文章,请你把联系方式留在我的后台,我一定会请“一见图书馆”转交到易家驹先生手里的。I promise

或者直接去萝邨3号也行。


 

那天晚上,我也陪着易家后人盘梯而上,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一直走到三楼后晒台。这个当年易家晾衣裳的所在,如今成了年轻一代读书人的天堂。“一见图书馆”的会员中,有一个小群,群名就叫“天台爱情”,这是他们以书会友的结晶。


 

此刻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最灿烂的笑脸和最动听的笑声都来自于他们。连他们的墙上留言也最有意思: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希望停留在我们天台上最开心的时刻。”


 

Linda也叫我在墙上留言。

我写的是:“上海传奇:一不小心,他们把书放在了原本放书的地方。”

 

我是怎么想就怎样写的。

一群年轻人,与易家素昧平生,偏偏就看中了这块地方。

一不小心,他们把书放在了原本就是放书的地方。

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一篇讲萝邨3号故事的小说叫《雪庐》,更不知道原来的主人名字里有一个“白”字,他们就任性地把这里的内外墙都刷成了白色。

孙颙曾写过,1966年,“大卡车拉走的是无数珍贵的书籍”。Linda告诉我,他们也是用卡车把书拉进萝邨3号的啊。


怎样的故事才配叫作传奇?这就是。

这是书的传奇,南昌路的传奇,上海的传奇。


 

这让我想起了木心老先生。

有人问他,文脉若断了,还接得上吗?

他先说,很难。

他又说,不过,真的要接,一接就接上了。

我信,你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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