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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东海咖啡馆买外烟

畸笔叟 畸笔叟 2022-01-11

 

听说东海咖啡馆改头换面在靠近外滩的滇池路上重新开张了。一时间,官媒自媒上,有了很多宣传介绍它的文章。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无可厚非。而且,由于东海咖啡馆历史悠久,还在很多人的记忆之中,读到这些文字倍感亲切。


 

于是,我大致知道,滇池路上新开的东海咖啡馆里,罗宋汤依旧,葡国鸡依旧,柠檬派依旧,甚至奶油小方依旧,只是菜单上没有了炸猪排。这依然无伤大雅。大家都知道,最近猪肉喜提新价。

 

不过,这一波宣传推广中,还是有不少谬误。比方说,东海咖啡馆前身是马尔斯(MARS)不错,但并非1934年开张,也远不是沪上第一家咖啡馆。

 

据记载,1843年上海一开埠,喝咖啡的习俗就带进来了。盖因很多西人根本离不开咖啡。一开始只是在西人开的西餐馆里有咖啡供应,到1860年代,西人开的饭店(指有住宿的那种)和俱乐部里也有了咖啡供应,比如1861年的理查饭店和1864年的上海总会。

 

中国人开西餐馆并且也供应咖啡是在1883年,据《清稗类钞》记载:“我国之设肆西餐,始于上海福州路之一品香”。不过,至此,沪上还没有出现独立营业的咖啡馆。最早的独立营业的咖啡馆出现在1886年,在虹口租界内,叫“虹口咖啡馆”,专对海员开放。


 

沪上咖啡馆真正的大发展在1920年代以后。因为1918年的《上海指南》中还是这样写的:“上海有西餐馆35家,而咖啡馆只登录了一家”。到1928年,上海《申报》上已可以开出《咖啡座谈》的专栏,专门谈沪上的咖啡文化。第二年,著名文学评论家张若谷就将《咖啡座谈》的文章集结出版了。哪里轮得到1934年才开张的马尔斯呢。

 

再说,马尔斯也不是1934年开张的。除了最近一波的宣传推广文字,其他关于马尔斯咖啡馆的文章都指马尔斯开张于1941年甚至更晚。

值得注意的是,大家都知道马尔斯乃至后来的东海是开在南京路江西路中央商场外面的。很多私人笔记都这么写,“老介福(河南路口著名的绸布店)朝东一点,就到了”。话虽不错,不过,这个“一点”太模糊。因为老介福与中央商场之间曾经还有过一家咖啡馆,叫三道司。它倒确实是1930年代就有的,但它在江西路以西,原址已建了华东电管局大楼。所以,马尔斯1934年开张云云,很可能是无意的张冠李戴或故意的“碰瓷”吧。


 

还有一个细节,都说马尔斯是白俄人开的。白俄人确实在上海开了不少西餐馆和咖啡馆,淮海路上就有不少。但资料表明,马尔斯是一个叫李比亚门的立陶宛人开的。立陶宛是在二战中才被迫并入苏联(而非俄罗斯)成为加盟共和国的。这为马尔斯开张于1941年的说法提供了佐证。

 

改名“东海”应该是1950年以后甚至1956年私营改造时的事了吧。

文革期间有停业或转行,与沪上其他西餐店的命运一样。直到1982312日,黄浦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档案里,才又有了东海咖啡馆的注册成立,地址是上海市黄浦区南京东路145号。


 

无论如何,开在中央商场的东海咖啡馆依然是老上海人的美好记忆。大家都记得,推门进去,中间好像有个圆柱子,一部旋转扶梯绕它而建,直通二楼。两个楼面一共150个座位,有花藤造型的铸铁靠背椅、沙发和火车包厢。楼下有吧台,整个装饰颇具美国乡村酒吧风,白色和砖红色相间的墙壁,墨绿色银杏叶图案的窗帘,原木色的桌椅,桌上有玫瑰,不是塑料的,墙上还挂些黑白老照片。

 

因为德大就在四川路,仅一街之隔,东海还是错位经营的。换言之,德大比较高档,东海偏中低档。一楼主要供应西式快餐,二楼供应西式小吃、公司套餐和西式自助。1980年代,西式快餐每套最低只要8元,西式点心如奶油小方最低只要1元。


 

我孵东海,是我1984年进了电台以后的事,毕竟离得近。那时的东海,作风已经比较粗犷,有点像当年大世界的光明,也像现在的德大,再也看不到人们想象中的老上海咖啡馆静谧、优雅的风情了。人们高声谈论昨日夜里的电视剧剧情,各种娱乐八卦,笑得肆无忌惮,大家也习以为常。女服务员也极洒脱,在服务台上修修指甲,看看拷机上的股票行情,与熟客嘎嘎讪无,拖拖生客的单子,又怎么样。

 

由于价廉物美,东海的生意一直不错,早上一开门,进来的都是老顾客,就叫一杯咖啡,他们甚至可以随意拉台子拼桌,只为了谈话方便。下午则是游客和商务居多。正是这样的氛围,给小贩有了可乘之机。我也才有可能在东海咖啡馆里买到外烟。

 

那时我还抽烟,而且只抽外烟。先是良友,后来只抽健牌(KENT)。不过卖外烟不合法,烟贩子须天天与巡街的打游击。老城区的弄堂口,摆一只倒扣的箩筐,上面插一些外包装,赛过剃头店门口的三色转灯。香烟是一包也看不见的。

 

价钱谈拢了,就跟他进弄堂,什么小皮匠的橱里,公用电话间的桌子底下,小店的排门板后头,都会摸得出香烟来。巡街的来了,只见人不见烟,也只好把一只空箩筐踢走。不搭界的,小菜场、水果店再去寻一只转来。

 

所谓的“面貌路线”就管得更紧些,比如南京路、淮海路。我那时住在新闸路沙利文面包厂附近,虽已远离南京西路,依然不宽松。我只好踏脚踏车到曹家渡去买。当年的曹家渡好神奇。它是三区交界,南静安北普陀西长宁。据说,巡街的来了,烟贩子就拎着倒扣的箩筐一路狂奔穿马路,并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你。因为你无法越界执法,连一只箩筐也不让你踢走。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所谓“联合执法”。

 

因此,我上班在外滩,万一香烟断档,就更没处去买外烟了。后来,有老江湖为我指点迷津,说,戆否啊,到东海咖啡馆去买呀!然后凑在我耳边一五一十交代了很多的窍坎,亦即今之套路。

 

于是,我有样学样,若无其事地走进东海咖啡馆,走到靠沙市路一边的火车包厢那里,先扫一眼,看看哪个客人面前摆着整条的外烟,有一条的有两条的,申报纸包好。那几年,塑料马夹袋还很吃香呢,不舍得给你的。上海展览中心不管开什么展览会,哪怕是浑身不搭界的矿山机械,也有很多人去排队。领到资料袋后,胡乱兜一小圈,找个垃圾桶将袋子里的catolog和单片统统厾忒,马夹袋叠叠好带回去派大用场。多年后,马夹袋成了干垃圾。

 

见了外烟,我就在他对面坐下来,有时点一杯咖啡,有时不点也行。双方先“确认过眼神,你是我想找的人”,连不用开口说一句话,更不用讨价还价。市场自有行情,健牌(KENT)在曹家渡可能卖九块五,在东海绝对是石骨铁硬的十块钱一包。


 

那时刚发行百元大钞(1987年),我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放在桌上,慢慢推过去,一直推到他眼皮子底下。推的过程就是一切。如果他不满意,他会起身走人。只要他不动,我就拿起那条烟,我起身走人。Deal!所幸当年,我没遇到过假烟,他也没遇到过假钞,太圆满了。

 

也许有很多人会不相信,以为我在编故事。那是因为现在的人把上海人孵咖啡馆这件事想象得太唯美了,其实,咖啡馆里小社会,什么都会发生。

 

90年前,上海滩刚有咖啡馆时,门口就有人卖花。

据历史记载——

“在伏尔加咖啡馆中,经常有一小贩常年拎着的一只小皮箱里装满了帝俄时代的各种纪念物件:军官肩章、勋章……

“霞飞路之咖啡馆中,常有印度女巫出现,若辈均系妙龄女郎,身穿西服,口操流利英语,能以扑克牌算客人命运……

“在极具西班牙情调的巴塞龙那咖啡馆,有人兜售假护照,西班牙的,美国的,巴西的,都有……

虹口舟山路一带犹太人所开设咖啡店中,有秘密买卖美钞……

吴淞路330号红叶咖啡馆内有韩国侨民开设之海洛英交易所”呢。

 

相比之下,卖卖外烟又算什么,小case而已。

 

总之,孵咖啡馆从来没那么高档,也一点不卑下,它就是上海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如此而已。

所以,老店新开是好事,不好的只是各种媒体的胡说八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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