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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夏天(下)

畸笔叟 畸笔叟 2022-01-11


第四章  失落


到了这个百多人的农场,“耘禾”时,有了很多象我这样的男子,却没有了会唱山歌的当地农妇。
解闷的方法就只有聊天了。
跟时下的网聊差不多,有群聊,也有私聊。


本来,“耘禾”的阵势是一字排开,齐头并进的,群聊很容易。
如果想私聊,两个人就要故意落在大家的后面,或故意加快节奏超到大家的前面去。
有时候,看到这块田快“耘”完了,两个人就率先下到另一块田里去,打个时间差,等到大队人马都来时,两人已经“一骑绝尘”。


我和她好象经常很默契地这么做。
其实,离群以后也没说什么悄悄话,就是觉得好玩。
喜欢那种“我的讲述只为你,你的笑声只给我”那样的感觉。
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唯一的变化就是会产生些“互相帮助”。
比如,“耘禾”前是要施肥料的。所谓肥料,其实就是生石灰。
生石灰遇到水就冒泡,这样的石灰水会灼伤皮肤。
于是,我们大家都事先预备好两块50公分见方的塑料布,将裸露在外的小腿包上,然后再下田。


每天收工时,大家都要依次到附近的小河里将腿上的泥浆洗净,顺便也洗净这塑料布,明天再用。
不知道从哪天起,一到河边,她就会拿过我的塑料布,洗净折好再交还我。
交还的时刻有对视,那里面有她的疼爱、我的感激、还有我的得意。
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然而,就是这样的交流,如今也已变成了永远断丧的梦想。


奇怪的是,整天一个人躺在帐子里,看看书,想想她,抽抽烟,居然也没人来打扰。
那准备良久的“处理”也一直没有来。
后来,隐约听到同屋人的低声议论,好象这运动要“升级”!
别人都是避开我的,所以我听不太真。
好象是在说,光是我一个18岁的年轻人,掀不起大浪,要揪出我背后的所谓“黑手”,据说那“黑手”被指定为一个张姓的上海籍下放干部。
挑起这场所谓运动的也是下放干部,他们终于要“窝里斗”了。
很可能,那边一旦斗起来,我这边就没人理了。


不理固然不是坏事,但老这么“听候处理”,不能劳动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得做点什么。


第五章  失语


翌晨,我也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我的初步认识”。
我不写检查,因为我觉得我并没有过错。
文章只有200来字,无非是感谢大家帮助,自己要继续深刻反省,欢迎继续揭发之类的空话。
但言语的态度,那是诚恳之极。


果然,很快有了效果。
当天中午上厕所的时候,劈头遇见校友岚君。
“你的大字报写得很好啊,早该这样。相信我,很快会没事的。”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以前因为不熟,相见只是点个头。
问题是,到那一刻,已经足足10天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说过一句话了。
真真是个失语的夏天。


我心中充满感激。
更何况,他是一个自视极高的家伙,整天痴迷于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里的英雄主义,家境也好,每个月家里给他寄好几十元零用钱来,比上海当年一个熟练工人的月薪还多。
我也喜欢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我也有英雄主义情结。
从那天起到现在,我们一直是铁哥儿。


又过了3天,终于有人来通知我:去田里“耘禾”,边劳动,边“听候处理”。
时值8月,这回“耘”的是晚稻了,不象5月,“耘”的是早稻。
那年头,一年必须种两季稻,全国人民都不够饭吃。


至于紧张情势的暂时缓解,我倒并不兴奋。
我很清楚,宽容的草率和惩罚的随意,是“无法”和“无天”这对父母生出来的一对孪生姐妹。


我只是在想,我真的又可以跟她一起在同一块田里“耘禾”了么?
尽管不会再有“私聊”,不会再有“互相帮助”。
我甚至可以做到不抬头去看她,但我可以在一旁默默地去感受她啊。
上帝毕竟是仁慈的,我不能企求太多。


我终于重返了劳动的行列。
那年头,允许劳动,尤其是允许你与“广大革命群众”一起劳动,至少还没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当然,别人还都是对你抱着避之惟恐不远的态度。


那个夏天,注定要失语。
也很公平啊,谁让你乱说在先呢。


我恢复“耘禾”的那天,她也去了,但连照面也没有打。
她甚至也不跟任何别人说话,好象哪怕让我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象让我看到她的脸一样的危险。
什么危险?
是怕我会管不住我的勇气,还是怕她自己会守不住她的矜持?
不得而知。


我只能在“远看象一丛会动的小蘑菇”般的人群里感知她。
我的感知告诉我,她竟是一点也不恨我的。
我的感知没有骗我。


第六章  失魂


重新劳动的第三天,收工时,大家照例到河边去洗净脚上的泥和那两片塑料布。
我当然是不能去抢别人的先的,于是,我站在一边抽烟。
她洗得特别的慢,直到其他人都上岸往回走了,她还在那里搓啊搓的。
我当然是要等她搓完的,于是,我站在一边继续抽烟。


突然,她转过脸来,并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什么也没想,就把手里沾满石灰和泥巴的塑料布扔给了她。
谁也没说一句话,因为大队人马并没有走远。


她只顾背对着我低头洗着。
我似乎觉得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耳边只有哗哗的流水声。


洗完后,她并没有交还我,而是以很慢的动作将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塞在河边的树丛里。
然后,她站起身,沿石阶上岸,一路小跑地追赶大队人马去了。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没有抬头。
没有了对视,没有了对视里的疼爱,我终于得意不起来了。


从那天起,这一连串动作就成了“规定动作”。
依然没有言语,没有对视。
再后来,我甚至不用等她洗完就可以先走,这样更不容易遭致别人的注意。
反正明天还在这片田里“耘禾”,到时候到树丛里去取就是了。


女孩子照例是一个月有几天不能下水田的。
没有她的日子里,我会一个人拖到最后,把那塑料布胡乱地洗了放了。
然后,呆呆地看着那流水,拼命想象她的背影。


我心里在想,哦,宝贝,我是有罪之身,我是半点也主动不得的。
因为我不愿你受一丁点的伤害。但是,哦,仁慈的你能不能再仁慈一点呢?
失语,我不抱怨,但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哪怕只是极短的一瞥啊!


那个“一瞥”一直没有来,就象那个“处理”也一直没有来。
时间倒是飞逝而去,转眼已是秋收。
后来,我不记得我和她再有过象“耘禾”那样“靠近(!)”的劳动机会了。


秋收一完,霜降一过,我们都上山背毛竹去了。
就是那种城市工地上随处可见的用来搭脚手架的毛竹,每根至少六七米长,碗口粗细,三四十斤重。
我所在的奉新县盛产毛竹,和拍过《藏龙卧虎》的浙江省安吉县,以及安徽省的黄山县一样,曾经被誉为中国三大毛竹产地呢。
竹海,看着确实美。
但要每天从那里面砍下六七根来,再走将近10公里的山路,把它们扛或者拖到公路上来,就没有心思去欣赏美景了。


每天早上,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们,只能把自己青春的身体包裹在宽大的当工作服用的中装棉袄罩衫里,腰上扎着到山里要捆毛竹用的麻绳,一个个蓬头垢面,手里还提着柴刀,踏着还没有融化的霜就进山了,看上去基本上与一帮土匪毫无二致。


吃得也很差。因为背毛竹是力气活,饭倒是白米饭,但没有一点菜。每顿每人可以从那个姓查的饭师傅那里领到4根酱菜!每根长仅寸半。
没有油水,容易饿啊。
壮一点的男生一顿可吃1斤半米饭,我的最高纪录是11两,女生的最高纪录也有8两!


我是有罪之身,再苦也注定要忍的。
只是苦了那些从我们上海去的姑娘们,尤其是她。
依然只能见到身影,依然失语,依然没有机会对视,这安慰又从何说起呢!
只有祈祷。


第七章  失喜


终于,她好象只坚持了30天,就因身体不适提前下山了。
身影也见不到了,我又一次只好以想她来度日。
这一想,又是10天。


记得是那年的128日吧。
几天前,我的手指不慎被刀划伤,大概一开始处理得草率了一点,伤口发炎了,肿得弯不过来,捏不住柴刀。
我是有罪之身,当然是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的。
没想到,大清早的,场长亲自来找我了。
他让我提前下山!


“反正你也干不了活,先下去吧。一来到镇上医院去处理一下(又是处理!),二来春节文艺下乡巡演马上要开始了,你先下去,先把节目写起来,过几天,大队人马也就下来了,正好可以拿你写好的本子排演。”
BRAVO


我前面说过,成立这个实验性质的农场,把三个乡的文艺尖子都调过来,本来就是要承包年底的文艺下乡巡演的。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种念想,那就是,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今夜,我将不再失语,我要说话,我要告诉她一切!


背毛竹的地方离我们住的那个山头有40里地。
我吃过中饭就下山,冬天日短,怎么紧赶慢赶,还是天黑后才到。
一路上,心情好极了,是大字报事件以来最爽的一天。


两边依然青翠的竹林和松柏也变得好看起来。
特别是那峡谷山涧里的水响,一会儿在你左边,一会儿又在你右边。
我禁不住对着这空无一人的峡谷大吼了几声!
天傍黑的时候,有点下雨。
我愈加地兴奋起来——是该把我这周身的霉气好好地冲刷一番了!


夜幕里,那个有着“凹”字形宿舍和篮球场的山头显得格外宁静。
大队人马都在山上,留守的本来就没几个人。
今夜,注定属于她和我。


她房间里的煤油灯还亮着,在夜风中忽闪忽闪的,就象她那美丽的大眼睛。
她根本不知道我来了。
她更加无法料到,失语的我竟然可以先别人而下山!
惊喜,不是么?


我走上前去轻轻敲门。
没有回应,再敲,又等了好大一会儿。
“谁?”
哦!我终于又听到了她银铃般的声音了!整整四个月以后!
失语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是我。”
“你是谁啊?”她不敢相信。
“我,是我呀。”


门终于打开了。
幽暗的灯光下,我们对视。
那里面有她的疼爱、我的感激、还有……


那一夜,我们说什么了?
什么都说了。
是的,什么都说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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