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百多人的农场,“耘禾”时,有了很多象我这样的男子,却没有了会唱山歌的当地农妇。
本来,“耘禾”的阵势是一字排开,齐头并进的,群聊很容易。如果想私聊,两个人就要故意落在大家的后面,或故意加快节奏超到大家的前面去。有时候,看到这块田快“耘”完了,两个人就率先下到另一块田里去,打个时间差,等到大队人马都来时,两人已经“一骑绝尘”。
喜欢那种“我的讲述只为你,你的笑声只给我”那样的感觉。
比如,“耘禾”前是要施肥料的。所谓肥料,其实就是生石灰。于是,我们大家都事先预备好两块50公分见方的塑料布,将裸露在外的小腿包上,然后再下田。
每天收工时,大家都要依次到附近的小河里将腿上的泥浆洗净,顺便也洗净这塑料布,明天再用。不知道从哪天起,一到河边,她就会拿过我的塑料布,洗净折好再交还我。交还的时刻有对视,那里面有她的疼爱、我的感激、还有我的得意。
然而,就是这样的交流,如今也已变成了永远断丧的梦想。
奇怪的是,整天一个人躺在帐子里,看看书,想想她,抽抽烟,居然也没人来打扰。后来,隐约听到同屋人的低声议论,好象这运动要“升级”!好象是在说,光是我一个18岁的年轻人,掀不起大浪,要揪出我背后的所谓“黑手”,据说那“黑手”被指定为一个张姓的上海籍下放干部。挑起这场所谓运动的也是下放干部,他们终于要“窝里斗”了。
不理固然不是坏事,但老这么“听候处理”,不能劳动也不是个事儿啊。
翌晨,我也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我的初步认识”。文章只有200来字,无非是感谢大家帮助,自己要继续深刻反省,欢迎继续揭发之类的空话。
“你的大字报写得很好啊,早该这样。相信我,很快会没事的。”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以前因为不熟,相见只是点个头。问题是,到那一刻,已经足足10天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说过一句话了。
更何况,他是一个自视极高的家伙,整天痴迷于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里的英雄主义,家境也好,每个月家里给他寄好几十元零用钱来,比上海当年一个熟练工人的月薪还多。我也喜欢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我也有英雄主义情结。
又过了3天,终于有人来通知我:去田里“耘禾”,边劳动,边“听候处理”。时值8月,这回“耘”的是晚稻了,不象5月,“耘”的是早稻。
我很清楚,宽容的草率和惩罚的随意,是“无法”和“无天”这对父母生出来的一对孪生姐妹。
我只是在想,我真的又可以跟她一起在同一块田里“耘禾”了么?我甚至可以做到不抬头去看她,但我可以在一旁默默地去感受她啊。
那年头,允许劳动,尤其是允许你与“广大革命群众”一起劳动,至少还没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我恢复“耘禾”的那天,她也去了,但连照面也没有打。她甚至也不跟任何别人说话,好象哪怕让我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象让我看到她的脸一样的危险。是怕我会管不住我的勇气,还是怕她自己会守不住她的矜持?
我只能在“远看象一丛会动的小蘑菇”般的人群里感知她。
重新劳动的第三天,收工时,大家照例到河边去洗净脚上的泥和那两片塑料布。我当然是不能去抢别人的先的,于是,我站在一边抽烟。她洗得特别的慢,直到其他人都上岸往回走了,她还在那里搓啊搓的。
我什么也没想,就把手里沾满石灰和泥巴的塑料布扔给了她。
洗完后,她并没有交还我,而是以很慢的动作将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塞在河边的树丛里。然后,她站起身,沿石阶上岸,一路小跑地追赶大队人马去了。没有了对视,没有了对视里的疼爱,我终于得意不起来了。
再后来,我甚至不用等她洗完就可以先走,这样更不容易遭致别人的注意。反正明天还在这片田里“耘禾”,到时候到树丛里去取就是了。
没有她的日子里,我会一个人拖到最后,把那塑料布胡乱地洗了放了。
我心里在想,哦,宝贝,我是有罪之身,我是半点也主动不得的。因为我不愿你受一丁点的伤害。但是,哦,仁慈的你能不能再仁慈一点呢?
那个“一瞥”一直没有来,就象那个“处理”也一直没有来。后来,我不记得我和她再有过象“耘禾”那样“靠近(!)”的劳动机会了。
就是那种城市工地上随处可见的用来搭脚手架的毛竹,每根至少六七米长,碗口粗细,三四十斤重。我所在的奉新县盛产毛竹,和拍过《藏龙卧虎》的浙江省安吉县,以及安徽省的黄山县一样,曾经被誉为中国三大毛竹产地呢。但要每天从那里面砍下六七根来,再走将近10公里的山路,把它们扛或者拖到公路上来,就没有心思去欣赏美景了。
每天早上,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们,只能把自己青春的身体包裹在宽大的当工作服用的中装棉袄罩衫里,腰上扎着到山里要捆毛竹用的麻绳,一个个蓬头垢面,手里还提着柴刀,踏着还没有融化的霜就进山了,看上去基本上与一帮土匪毫无二致。
吃得也很差。因为背毛竹是力气活,饭倒是白米饭,但没有一点菜。每顿每人可以从那个姓查的饭师傅那里领到4根酱菜!每根长仅寸半。壮一点的男生一顿可吃1斤半米饭,我的最高纪录是1斤1两,女生的最高纪录也有8两!
依然只能见到身影,依然失语,依然没有机会对视,这安慰又从何说起呢!
终于,她好象只坚持了30天,就因身体不适提前下山了。
几天前,我的手指不慎被刀划伤,大概一开始处理得草率了一点,伤口发炎了,肿得弯不过来,捏不住柴刀。
“反正你也干不了活,先下去吧。一来到镇上医院去处理一下(又是处理!),二来春节文艺下乡巡演马上要开始了,你先下去,先把节目写起来,过几天,大队人马也就下来了,正好可以拿你写好的本子排演。”
我前面说过,成立这个实验性质的农场,把三个乡的文艺尖子都调过来,本来就是要承包年底的文艺下乡巡演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种念想,那就是,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我吃过中饭就下山,冬天日短,怎么紧赶慢赶,还是天黑后才到。
特别是那峡谷山涧里的水响,一会儿在你左边,一会儿又在你右边。我愈加地兴奋起来——是该把我这周身的霉气好好地冲刷一番了!
夜幕里,那个有着“凹”字形宿舍和篮球场的山头显得格外宁静。
她房间里的煤油灯还亮着,在夜风中忽闪忽闪的,就象她那美丽的大眼睛。
哦!我终于又听到了她银铃般的声音了!整整四个月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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