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起发一篇我的原创小说,分上下两部分。今天的是上篇。(因为此平台对音频文件的容量有限制,所以尽管文字可以一次发完,全部音频却无法一次性上传,只能一分为二。希谅。)既然是小说,那故事就是虚构的,尽管用了第一人称。故事就是用来消遣的,听过拉倒。完全不必认真。
大家都躲在那个“凹”字形的宿舍和别的屋里睡午觉,下午要到两点钟才出工。
草帽压到眉梢,与其说是挡日头,不如说是不想被人一下子认出来。她只是将左手搭在自己的右肩上,右手托着下巴,努力让自己仰视贴在西墙上的大字报。
她知道,大字报贴出来已经有5天了,这个山头上的大多数人都已然看过,并不断有呼应的支持攻击他的新的大字报出现。她还知道,从第一张大字报出现的那天起,那个他就被勒令停止劳动,在屋里反省自己的问题。只是她一直没敢来看,尽管她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大字报上的内容。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此刻,就在离她40多米的地方,那间“凹”字形的宿舍后面的泥墙瓦房里,有一双眼睛,透过镜片,透过自己的和别人的重重蚊帐,在幽暗中注视着她,颤抖的手指几乎捏不住那半截烟头。
我只是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侧影,这个我已经5天没有看到过的裹在宽大的灰蓝工作服里的娇小身体的侧影。我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都被人整成这样了,这段刚开始了三四个月的恋情注定要无疾而终。
这个山头,这个有着“凹”字形的宿舍和篮球场的山头真正热闹起来,还只是半年前的事。也不知是谁的头脑发热,便下令在这里办起了一个有着实验性质的农场,对当年在当地农村的下放干部和知识青年实行集中管理。知识青年中,有从省城来的、从县城以及镇上来的,和我们从980多公里外的上海来的。
据说,当年能来的上海知青也分为三种:表现最好的、表现最差的和能歌善舞有所谓的“文艺细胞”的。由于我后来在这里写过许多被认为还过得去的“文章”,“创作”过许多文艺节目,所以一般人都以为我一直属于第三类。
就在上一年8月的全乡知青大会上,被不点名批判的那个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教育,唱黄色歌,看黄色书的“不良少年”就是鄙人了。回家乡刚过完年,我就接到了要到这个山头来报到的通知。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来说说当时的“罪名”是怎么来的了。有个管理财务的下放干部名叫“尤发权”,因为每到月底老拿不到场部承诺下发的钱(按现在的时髦说法叫“欠薪”),于是,我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不发钱”(当地话里,权钱同音)。很多人都跟着笑,跟着喊。
当时,场里还请来了一个温州老农,是帮助我们学种田的。平心而论,只有我是他真正的“高足”,把他的本事学得最地道。也许就是因为太相熟,所以口无遮拦的我就拿他来开玩笑。有一次,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对着镜子拔胡子,我就在一边说:我师傅听了倒是哈哈一笑,估计旁边跟着笑的什么人就上心了。
由于100多个城里人是第一次独立耕种220亩水田,一开始忙了个七仰八叉,也就没人顾及“阶级斗争”。这会儿,夏收夏种,俗称“双抢”,也就是一年中最忙的农活都忙完了,大家空了下来,于是,就有人要搞“阶级斗争”了。8月的一天(又是8月!),突然,墙上贴出了大字报。
你甚至能感觉得到他们的那种暗自的兴奋,和关起门以后的表情。
那天,我照例出工参加大田里的“耘禾”,却突然隐隐觉得,大家都有些故意避开我。工间休息时,我发现已经只能独自坐在一边了,只听得那边大树下的人们在议论着一个人,什么“不发钱”啊,“老不死”的,间杂着“大字报”这样的字眼。收工后,有人通知我,明天不必出工,在宿舍里待着,“听候处理”云云。
当年当地的一般“处理”就是开大会,让你上台低头,听从大家的批斗,如果你不“老实交代”问题,就有被麻绳捆起来,吊起来的可能,打骂是在所难免的。我见过这样的阵势,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轮到我自己的头上来了。
于是,我首先是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一算,还有6毛几分钱。因为还没有通知我外出要请假,我就迅速去了一次“石脑里”的小店,买了6包烟:只有一包是2毛2分的“欢腾”牌,其余都是8分钱一包的“大生产”。我想,这“听候”,可是有长有短,万一失去自由,虽不用愁被饿死,但烟就抽不上了,那照样会把我逼疯的。
此后的5天里,没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只是一个人躲在帐子里,看书(当然是革命书,记得是《毛泽东选集》),抽那“最后”的6包烟。至于精神准备,就是为自己设定底线:我能承受多大程度的侮辱?
我甚至想好了死法:就把自己吊在那个山头的中心点——篮球架下那块天天敲着催我们出工的破铁旁边。
当年有一种常用的“阶级斗争”战术,叫做“孤立敌人”。所谓“孤立敌人”就是要其他人一个不拉地都站在“革命”的一边,让他众叛亲离。具体地说,就是我的朋友们都必须“反戈一击”,也写大字报来批判我,才能得到“革命阵营”的认可。
我知道,我的那些最要好的朋友都很义气,他们一直没写。也有一些“朋友”,第一时间就写了。此后,“包围圈”在一步一步地缩小。也好,让我看清人心,逆境有时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
但跟我熟识的那些男孩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一定是被不断地找去谈话,所谓“分化瓦解”嘛。到第四天,他们终于顶不住了,他们也把纸和笔墨拿到宿舍里来。写一张大字报并非一两分钟能搞定,于是难免被走进走出的我看到,他们都尴尬地别过头去。
他们都写了大字报以后,我心里也就只有一件事好盘算了:每天的清晨、中午和傍晚,我都透过镜片,透过自己的和别人的重重蚊帐,在幽暗中注视着。
更何况,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突然有了那么多空暇的时候想她。
其实,我跟她还有许多人都是3月份来报到的,以前并不认识。一来就是春耕春播,大家都忙得什么似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的闲心。
需要解释一下:“耘禾”就是水稻栽下去后,人工松土除草的一种农活,不用农具,田里放满水,用脚踩。为了踩的时候身体平衡,每人都拄一根“耘禾棒”,木头的竹子的都有。山脚下层层梯田里,因为要“耘禾”,都放满了水,象一面面形状各异的大镜子。
“耘禾”一般是妇女参加的多,她们挽起裤腿,露出一截花瓶般的小腿,摇曳在嫩绿的禾苗里,远远望去,煞是好看。阳光下,大家都戴着草帽,远看就象一丛会动的小蘑菇。因此,时而有山歌传出,句句都是打情骂俏,都是女人大胆主动的撩人话语,男人们要是害羞或当场接不上,就会遭到女人们一阵开心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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