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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夏天(上)

畸笔叟 畸笔叟 2022-01-11

 今天起发一篇我的原创小说,分上下两部分。今天的是上篇。(因为此平台对音频文件的容量有限制,所以尽管文字可以一次发完,全部音频却无法一次性上传,只能一分为二。希谅。)
既然是小说,那故事就是虚构的,尽管用了第一人称。故事就是用来消遣的,听过拉倒。完全不必认真。 
     


第一章  失欢


大伏天,正中午,毒日头。
大家都躲在那个“凹”字形的宿舍和别的屋里睡午觉,下午要到两点钟才出工。
那个地皮被晒到发烫冒汽的篮球场上,只有一个人。


草帽压到眉梢,与其说是挡日头,不如说是不想被人一下子认出来。
她并没有在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只是将左手搭在自己的右肩上,右手托着下巴,努力让自己仰视贴在西墙上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所攻击的,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他。


她知道,大字报贴出来已经有5天了,这个山头上的大多数人都已然看过,并不断有呼应的支持攻击他的新的大字报出现。
她也知道,人们都在悄声地议论着那个他的命运。
她还知道,从第一张大字报出现的那天起,那个他就被勒令停止劳动,在屋里反省自己的问题。
只是她一直没敢来看,尽管她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大字报上的内容。


她终于下决心来看这么一看。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此刻,就在离她40多米的地方,那间“凹”字形的宿舍后面的泥墙瓦房里,有一双眼睛,透过镜片,透过自己的和别人的重重蚊帐,在幽暗中注视着她,颤抖的手指几乎捏不住那半截烟头。


哦,她终于来看我的大字报了。
那一刻,我并不沮丧,因为这是早晚的事。
我只是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侧影,这个我已经5天没有看到过的裹在宽大的灰蓝工作服里的娇小身体的侧影。
我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都被人整成这样了,这段刚开始了三四个月的恋情注定要无疾而终。
那一年,他18岁,她也是。


这个山头,这个有着“凹”字形的宿舍和篮球场的山头真正热闹起来,还只是半年前的事。
也不知是谁的头脑发热,便下令在这里办起了一个有着实验性质的农场,对当年在当地农村的下放干部和知识青年实行集中管理。
知识青年中,有从省城来的、从县城以及镇上来的,和我们从980多公里外的上海来的。


据说,当年能来的上海知青也分为三种:表现最好的、表现最差的和能歌善舞有所谓的“文艺细胞”的。
由于我后来在这里写过许多被认为还过得去的“文章”,“创作”过许多文艺节目,所以一般人都以为我一直属于第三类。
其实不然,我肯定是属于第二类的。


有些事,别人容易忘却,自己却不易。
就在上一年8月的全乡知青大会上,被不点名批判的那个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教育,唱黄色歌,看黄色书的“不良少年”就是鄙人了。
回家乡刚过完年,我就接到了要到这个山头来报到的通知。


果然,没满一年,“不良少年”又出事了。
这次的“罪名”是攻击领导,污蔑贫下中农。


  第二章  失事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来说说当时的“罪名”是怎么来的了。
有个管理财务的下放干部名叫“尤发权”,因为每到月底老拿不到场部承诺下发的钱(按现在的时髦说法叫“欠薪”),于是,我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不发钱”(当地话里,权钱同音)。很多人都跟着笑,跟着喊。


当时,场里还请来了一个温州老农,是帮助我们学种田的。
平心而论,只有我是他真正的“高足”,把他的本事学得最地道。
也许就是因为太相熟,所以口无遮拦的我就拿他来开玩笑。
有一次,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对着镜子拔胡子,我就在一边说:
“老不死了,还照什么镜子。”
我师傅听了倒是哈哈一笑,估计旁边跟着笑的什么人就上心了。
事情都坏在“跟着笑”的人手里呢。


由于100多个城里人是第一次独立耕种220亩水田,一开始忙了个七仰八叉,也就没人顾及“阶级斗争”。
这会儿,夏收夏种,俗称“双抢”,也就是一年中最忙的农活都忙完了,大家空了下来,于是,就有人要搞“阶级斗争”了。
8月的一天(又是8月!),突然,墙上贴出了大字报。


我不是第一个被贴大字报的。
一开始被贴的那些人我也不熟,所以,也就不闻不问。
我只是感到这个山头上的空气有些紧张。
任何运动都是机会,有人倒霉,就有人因此而得益。
你甚至能感觉得到他们的那种暗自的兴奋,和关起门以后的表情。


那天,我照例出工参加大田里的“耘禾”,却突然隐隐觉得,大家都有些故意避开我。
工间休息时,我发现已经只能独自坐在一边了,只听得那边大树下的人们在议论着一个人,什么“不发钱”啊,“老不死”的,间杂着“大字报”这样的字眼。
收工后,有人通知我,明天不必出工,在宿舍里待着,“听候处理”云云。


“听候处理”?怎么“处理”?
当年当地的一般“处理”就是开大会,让你上台低头,听从大家的批斗,如果你不“老实交代”问题,就有被麻绳捆起来,吊起来的可能,打骂是在所难免的。
我见过这样的阵势,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轮到我自己的头上来了。


我必须做点准备,物质的和精神的。
于是,我首先是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一算,还有6毛几分钱。
因为还没有通知我外出要请假,我就迅速去了一次“石脑里”的小店,买了6包烟:只有一包是22分的“欢腾”牌,其余都是8分钱一包的“大生产”。
我想,这“听候”,可是有长有短,万一失去自由,虽不用愁被饿死,但烟就抽不上了,那照样会把我逼疯的。


事后证明,我的预判完全正确。
此后的5天里,没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只是一个人躲在帐子里,看书(当然是革命书,记得是《毛泽东选集》),抽那“最后”的6包烟。
至于精神准备,就是为自己设定底线:我能承受多大程度的侮辱?
如果,超过底线,怎么应对?
无非两条:要么逃跑,要么自杀。


  第三章  失望


当时,我选择的是后者,所谓以死抗争。
我甚至想好了死法:就把自己吊在那个山头的中心点——篮球架下那块天天敲着催我们出工的破铁旁边。
这样一来,心里倒也平静了几分。


不平静的倒是我的那些朋友。
当年有一种常用的“阶级斗争”战术,叫做“孤立敌人”。
所谓“孤立敌人”就是要其他人一个不拉地都站在“革命”的一边,让他众叛亲离。
具体地说,就是我的朋友们都必须“反戈一击”,也写大字报来批判我,才能得到“革命阵营”的认可。


我知道,我的那些最要好的朋友都很义气,他们一直没写。
也有一些“朋友”,第一时间就写了。此后,“包围圈”在一步一步地缩小。
也好,让我看清人心,逆境有时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


我记得,那些女孩子好象没有受到太多的压力。
当年搞“阶级斗争”的人至少还懂得“怜香惜玉”。
但跟我熟识的那些男孩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一定是被不断地找去谈话,所谓“分化瓦解”嘛。
到第四天,他们终于顶不住了,他们也把纸和笔墨拿到宿舍里来。
写一张大字报并非一两分钟能搞定,于是难免被走进走出的我看到,他们都尴尬地别过头去。
我一点也不恨他们,我知道,那叫被逼无奈。


然而,众叛亲离却实实在在地在发生着。
他们都写了大字报以后,我心里也就只有一件事好盘算了:
那就是,她会去看我的大字报么?
每天的清晨、中午和傍晚,我都透过镜片,透过自己的和别人的重重蚊帐,在幽暗中注视着。
终于,第五天的中午,她来了。


现在好了,她也来看过了,她是不会再理我的了。
一个有“问题”的人。


也好,至少她可以不再受我的连累。
更何况,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突然有了那么多空暇的时候想她。
——宝贝,我想你,但与你无关。


其实,我跟她还有许多人都是3月份来报到的,以前并不认识。
一来就是春耕春播,大家都忙得什么似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的闲心。
真正认识,是在5月份早稻“耘禾”的时候。


需要解释一下:“耘禾”就是水稻栽下去后,人工松土除草的一种农活,不用农具,田里放满水,用脚踩。为了踩的时候身体平衡,每人都拄一根“耘禾棒”,木头的竹子的都有。
我一直以为,“耘禾”是最具诗意的劳作。
5月的山,开满了红红的杜鹃花。
山脚下层层梯田里,因为要“耘禾”,都放满了水,象一面面形状各异的大镜子。
人在图画中。


“耘禾”一般是妇女参加的多,她们挽起裤腿,露出一截花瓶般的小腿,摇曳在嫩绿的禾苗里,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阳光下,大家都戴着草帽,远看就象一丛会动的小蘑菇。
“耘禾”的动作幅度不大,显得很悠闲。
因此,时而有山歌传出,句句都是打情骂俏,都是女人大胆主动的撩人话语,男人们要是害羞或当场接不上,就会遭到女人们一阵开心的哄笑。
那格格格的笑声传得很远,可以传过山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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