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视点】刘能英：灾难文学与文学灾难

云帆诗友会 2022-04-3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大都行 Author 刘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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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文学与文学灾难

这段时间宅在武汉家中，站在个人的角度，是躲疫；站在民族的角度，是抗疫，即段子手说的“躺在家中作贡献”。一边享受难得的清修，一边煎熬无边的惶恐。刷着手机，时而感动，时而候愤怒。

网上有两个帖子，让我忍不住想怼人。一个是《疫情中，十万中国作家集体缺位》，这位作者倒不缺位，他缺的是心眼。首先，他的心根本就不想，文学是需要思考、沉淀的，特别是大灾大难之后，更多的是需要反思。大难当前，各种信息泥沙俱下，造谣、辟谣，循环上演，就算天赋慧眼，一时也真假莫辨。若是听风就是雨，岂不成了信谣传谣者？再者，往往大难来时，真的会“痛到心尖不敢啼”，导致有的作家“每逢大事不言诗”。我不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到底想要作家写什么？文学不是新闻，不需要那么强的时效性。如果想知道大难之下民生、民意、民命如何，日日有官宣，夜夜有民喷。还不够吗？其次，他的眼根本就不看，从中央到地方，从官方到民间，从大名鼎鼎的高手到寂寂无名的小辈，各种抗疫文学作品，爆满了纸媒与网络。十万中国作家集体缺位了吗？显然没有，是有的人选择不看，有的人装作没看见。

另一个帖子是《比疫情更泛滥的，是铺天盖地的诗人》。这篇文章喷的跟前一篇文章恰好相反。大约是说诗人太泛，作品更滥。关于这篇文章，我想怼的是，不单是诗歌，所有体裁，包括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金字塔尖的好作品，自然是少之又少的，大部份的作品，都是金字塔的基座，这也符合自然之物理。须知华山再高，也比不过青藏高原上的一个小土包。

所以，对读者而言，作者不写，我们应该理解、尊重。作者写了，一方面要容忍大量的塔基作品，因为正是它们的层层拱托，才能撑得起一座座高峰。另一方面，我们要发掘少而又少的塔尖作品，当然，有些塔尖作品，不是一时一地一人一眼能遇到的，像大浪淘沙，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一时一地一人一眼没有遇到没有看到，不等于没有。

上面两个帖子，简而言之，不外乎是灾难文学与文学灾难这两个命题。前者是担心因作家缺位，从而导致不能透过灾难来张扬生命尊严与人类精神。后者是担心诗人太多太平庸，从而导致肤浅的诗歌泛滥成灾难。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们喷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所以，对作者而言，就要避免走两个极端，在灾难面前，既不能缺位，也不能泛滥。

那么什么样的情况下不能缺位呢？我们先来看看几个具体的例子：

先看写民族大难的作品

己亥腊月江城时疫骤起，二十七日予乘高铁归里，逾二日病作，庚子立春后三日少愈，意有所感，拉杂书之

一

年光赴壑蛇，欲挽安能住。兹岁竟何岁，万感愁难度。牢落到新正，世事纷如故。瘟君工作祟，诡行肆威怒。大疫起江城，倏忽散九域。斯民釜底鱼，日闻登鬼簿。昨者母哭子，今者妇哭父。悠悠难未已，兀兀忧旦暮。余亦婴疾者，药力资调护。但恐夭天年，梦魂屡惊惧。将息仰双亲，连朝坚闭户。强饭体少瘳，天幸及春煦。转思罹祸徒，坐觉死生遽。劫前乐天伦，劫后化丘墓。永遗亲者痛，吞悲向谁诉。

（至庚子正月十四日，累计病者三万四千馀人，殁者七百馀人。）

十一

万绪催成诗，逝者日相续。诗成尚可删，人亡不可赎。书生百无用，伤之以歌哭。迩闻三口家，疠病竟相属。双亲俄永诀，一女何茕独。生别固云悲，况当死别促。其人虽已没，不在官家录。翻作无名魂，何以瞑双目。岂知升平岁，阅此苍凉局。茫茫觉世幻，万事谁能卜。存者善自保，珍重团圞福。

（民间多有患疫身殁者，不在官方统计之列。）

作者杨强是湖北襄阳人，庚子大疫，他一共写了十一首。我节选了第一首和最后一首，每读每泪目。我认识的诗词作者，水平高过杨襄阳的不止数人，但在我读过的此次抗疫作品中，无有能出其右者。盖因杨襄阳一是困在最严重的疫区，二是疑似染了最可怕的肺炎。个中辛酸，是一般诗人体验不了的。

看了诗词再来看诗歌

武汉方舱医院一个护士的诗

请不要打扰//请容我脱下防护服和面罩//把我的肉身从铠甲抽离//让我靠一靠身体//让我平静呼吸//唉……//口号是你们的//赞美是你们的//宣传、标兵，都是你们的//我只是在执行岗位职责//做一个医者良心的拯救//常常，不得已赤膊上阵//生和死来不及选择//真的没有什么高大上的想法//请不要给我花环//不要给我掌声//也不要什么工伤、烈士，几等功//来武汉，我不是来欣赏樱花的//也不是来风花雪夜，接收吹捧//只想疫情结束能安全回家//即使剩下一把骨头//也要把自己带回给儿女、爹妈//试问：//谁愿意抱着同伴的骨灰盒//踏上回家的路程//媒体，记者//请不要再来打搅我//所谓的真相、数据//我没有时间和心情关注//累了一天，一夜//休息，睡觉//比你们的赞美更需要//如果可以，请你们去看看//那些灭顶的家门//是否升起了炊烟//火葬场那些流浪的手机//有没有找到主人。

这首诗的作者，弱水吟，本名龙巧玲，是山丹县人民医院医生，主动请缨支援武汉抗冠状病毒肺炎临床一线工作，为了到武汉工作方便，龙巧玲剪去了留了多年的长发。虽然我不熟悉她，甚至都没听说过她的名字，但她的这首诗，扎痛了我的心。究其原因，也是因为，她是此次大灾难的亲历者，她是医护人员，也是潜在的患者。没有人比她更近距离地体会此次灾难对医护，对患者、对武汉、对人类带来的伤害。

看了当代人的，再来看古代人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期间，公元759年（唐肃宗乾元二年）春，已经四十八岁的杜甫，从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由新安县西行，投宿石壕村，遇到吏卒深夜捉人，于是就其所见所闻，写成这篇不朽的诗作。

与杜甫同时代的伟大诗人不在少数，但千载以来，只有他的《三吏》《三别》被尊为史诗，至今让人垂泪。其原因，还是因为杜工部是此次安史之乱最直接的亲历者。

看完唐诗，再来看宋词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靖康之变后，李清照南渡，金兵入侵，北宋灭亡，丈夫去世，一连串的打击使她尝尽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苦痛，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凝集心头，无法排遣，于是写下了这首沉郁凄婉孤单凄凉的《声声慢》。

这首词，之所以成就了李清照词坛大姐大的地位，也是因为它写的是李清照在靖康之变后国破家亡的切身感受。

庚子大疫，安史之乱，靖康之变，都是民族大难，但不是每个诗人都在亲历，亲历者，毕竟是少数。亲历者，因为置身事中，掌握的信息都是一手的，写起来有情节、有细节，有血有肉。他们通过切身的个人小际遇，来反映民族大灾难下的芸芸众生。所以佳作倍出。所以成就了灾难文学。而非亲历者，只能是靠一些二手、三手的信息，把文学写成新闻报道的翻版，甚至是谣言的帮凶。更有甚者，是口号的罗列。如此者众，便会造成文学灾难。

如果很不幸你就是这次灾难中的亲历者，那么，在祝福你的同时，请你不要缺位。最近方方的日记就比较火，单就日记来看，其文脉文笔文采远不如她的小说，但依然吸睛。因为这一次的灾难，跟地震、海啸，甚至战争都不同，疫区外的作家进不来，只有靠疫区内的作家，拿起手中的笔，不负灾难，不负才华。把民族灾难下的个人际遇真实地记录下来。唯有足够真实，才格外动人。

那什么情况下不泛滥呢？我们再来看看两个具体的例子。

先看唐诗

琵琶行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

白居易通过对琵琶女不幸生活的描写，结合自己在宦途所遭受的打击，唱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声。宦海沉浮，是他的个人际遇，跟民族灾难无关，社会动荡也好，风雨调和也罢，总有人沉，总有人浮，总有得意之喜，也有失意之悲。琵琶声怨，落拓人悲，被白居易亲历，付诸笔端，倾于诗中，便“满座重闻皆掩泣”。

再看宋词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东坡十九岁时，与年方十六的王弗结婚。二人一直相敬如宾，恩爱情深。可惜天命无常，王弗二十七岁就离开了人世。这对苏东坡是绝大的打击。公元1075年（熙宁八年），东坡来到密州，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爱妻王氏，便写下了这首传诵千古的悼亡词。

王弗的死，跟民族灾难无关，跟世人也无关，是时代的一粒灰尘，但落在苏轼头上，就是一座山，他的苦，他的痛，他的思，他的念，皆是他的切身感受，所以不忍卒读。

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只要是亲身所历，就算没有民族灾难的大背景，单凭个人的小际遇，也能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好作品。记住，个人的小际遇，最好是自己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果苏辙悼亡嫂，其用情与苏轼悼亡妻绝对不在一个档次。

如果很有幸你不是这次灾难中的亲历者，在祝贺你的同时，也奉劝你不要跟风，因为你没有亲历，没有感同身受，勉强写出来也难以打动人。建议学学白居易，学学苏东坡，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写自己独特的个人际遇，题材虽小，但因为亲历，所以真实，因为真实，所以动人，所以更容易出高峰式作品，也能更好地避免让灾难文学成为文学灾难。

还有，也请求你，庚子大难之后，我们伟大的民族，会有更多的诸如卫星升天、蛟龙入海、大会召开、大桥通车等等各种大手笔大举措，如果你是亲历者参与者，请不要缺位，如果不是，请不要跟风以免泛滥。

附刘能英作品：

庚子抗疫歌

地裂山崩诚可怕，比之瘟疫不算啥。裂兮崩兮祸一方，瘟兮疫兮不可量。一日不防控，或许灭一门。十日不防控，或许灭一村，百日不防控，灭尔子子孙。江城肺疫来凶险，江南江北多传染。轻者病床求，重者老命丢。朝闻儿失母，暮闻女哭父。唉！民莫怨，官也难，难在乏术灭新冠。疫苗一时无指望，王师一夜荆楚降。白衣逆向疫区征，青史又添烈士名。日日官宣无数番，死死隔断传染源。劝民宅在家，民要开山抢种茶。嘱民多休养，民要复工挽救厂。唉！官莫怨，民也难，难在一日那三餐。劝官多为民着想，民之生也击贫壤，民之命也惊魍魉。劝民也把官体谅，莫再聚众兮打麻将，莫再无事兮出门晃。

作者简介

刘能英，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驻会签约作家，鲁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大地文学》编辑，云帆诗友会顾问。获2014年度“子曰”青年诗人奖。著有诗词选集《长安行》《大都行》、合集《行行重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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