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系辞下》云:“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这里说的是卦爻辞的特点:名物相符,因性归类,以小喻大,挂一统万;同时,无论是易卦还是艺术,都具有涵盖广博、形象典型和题旨含蓄的基本特征。《易》之观物取象、立象尽意的方法,乃是艺术创造的根本路经。《诗经》之“比德”说,《离骚》之“引类譬喻”,都是最具中国特色的艺术创造规律。掌握这些规律,借鉴诗骚的经验,对于创作优秀的诗歌作品显然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再看她的《雨中访龙潭夜雨》:
婆娑雾映琉璃井,八角轻柔接碧空。
龙跃从来潮带雨,飞云直向海天东。
这首诗写的对象是“琉璃井”。耳钉,那么小的物件;琉璃井,既然是口井,虽非无数个耳钉所能比拟,而成语“坐井观天”,也恰恰道出“井”所喻示的也不过是一个狭小的天地。琉璃,光滑之物,恰是优美的特征之一;雾映,朦胧之态,也恰是优美状态之一;而“八角轻柔”,更是直接点出了对象的优美定性。但是,此井非凡井,它下通大地,上接碧空,因此具有了徹地通天的庞大体积。诗圣杜甫有《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其中有句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譬如此琉璃井,其体积并不大,但它与周边的天地四方相接,就形成了无边无际的巨大存在。庄子之“至大无外”即此状态,严沧浪之“言有尽而意无穷”即此境界。一首绝句,区区二十八字,犹如一幅小小的山水画,但是这幅画中的山水,能够突破画框的限制,与整个世界相连接,可以弥散到无穷无尽的时空中去。
尤须指出,这首诗塑造了一个龙的形象。龙,可大可小,能屈能伸;龙,可潜入深渊,可腾跃九霄。《易·乾卦》描述了龙(阳气)在不同时空下的变化轨迹和蕴涵的哲学道理:“初九,潜龙勿用……九四,或跃在渊;九五,飞龙在天。”乾卦,代表的是纯粹的阳刚特性,最具代表性的事物是太阳,最具代表性的动物是神龙。“龙跃从来潮带雨,飞云直向海天东”,造语劲健,韵律铿锵,意境阔大,气象雄浑,阳刚壮美,堪称豹尾,比之李易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英雄襟抱毫无逊色!
再看第三首《朝阳洞》:
朝阳洞里百花开,绿意浓浓迎我来。
忙摘奇葩来院外,让它与世结胚胎。
这首诗描写的对象是一个山洞,朝阳洞在山东高密莫言的家乡。论其体积轮廓,自比耳钉、琉璃井又大了不知几多倍蓰。朝阳洞,顾名思义,有阳光可以投进,其间百花盛开,绿意浓郁。从区别的角度看,朝阳洞自有格局,俨然一个世外桃源,与人间景致大不相同;但它毕竟镶嵌于山体之中,与大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洞内洞外,两重天地。在这个独特的环境中,除了鲜花和绿草之外,还有既投身其中又抽身之外的诗人形象。从审美主客体相对待的角度看,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活跃于并沟通着朝阳洞的内外两个世界,“忙摘奇葩”是在洞中,“来院外”则是走出山洞;洞内是阴,洞外是阳,阴阳和合,万物生长;百花是阴,太阳是阳,阴阳结合,“胚胎”乃成。这首诗的语言最为通俗浅白,有如一首脱口而出的民歌,犹如山间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欢快自然,摇曳多姿;但是,这首诗蕴涵着深刻的哲理和世界的奥秘,诗人则又特别善于隐藏而不露任何斧凿的痕迹——优美的意境彰显着重大的主题,当然也符合柔中蕴刚的美学规律。
以上三首诗,具有共同的艺术风格和美学特性,即小中见大,柔中蕴刚。细加比较,其间又有明显区别。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按照王国维的理论分析宋女士作品,则《题水晶饰品》和《朝阳洞》属于“有我之境”,爱美的诗人对镜试戴耳钉,造物的女神随手播弄阴阳;而《雨中访龙潭夜雨》属于“无我之境”——琉璃井在自我演出,看不到造物的丝毫痕迹,它自我存在,自我弥散,自我扩张;而中有龙焉,自我潜伏,自我腾跃,自我飞翔……画幅之中,天宇之外,尽孕于诗人胸间,尽撮于诗人笔端,尽跃于云外九天!
盖美之为言,曰自然美,曰社会美,曰艺术美。自然美者,客观之物;社会美者,人之活动;艺术美者,诗人所造。诗人,必善于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观宋彩霞女士之诗,能以自然美为材质,淬炼出艺术美的花朵,进而升腾起理想人生的审美境界。由爱美的女性,幻化为腾飞的神龙,升格为造物的女神,精神成长的逻辑顺理成章地展开闭合,形象变化的态势自然而然地超越升华。可以认为,这是人类精神自由发展的过程,也是人类社会从低到高的演进规律,当然也是宇宙自诞生而不断进化的必然指向。真正的艺术,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诗人把真理植入其中;宋彩霞女士作品的魅力,深层奥秘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