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解码】陈永正:独抱诗心——诗歌之解读与创作(二)
【诗 词 解 码】陈永正
独抱诗心——诗歌之解读与创作(一)
人心有真伪,而诗亦有真伪,学诗者须双目如电,洞察其心灵之至幽至远处。《抱朴子·应嘲》主张文字应“心口相契”,批评“违情曲笔,错滥真伪”者;《文心雕龙·情采》亦反对“为文造情”,认为“言与志反,文岂足征”。言为心声,诗人为诗,亦当为个人精神世界之真实写照,然而亦有如元好问所云“心画心声总失真”者,顾炎武《日知录·文辞欺人》亦云:“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诗人以文辞欺人,苟就其言而取之,则易为所欺。学诗者欲求诗之本意,自当烛其本心。顾氏又云:“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顾氏举出《黍离》之大夫、屈原、陶潜以为情之真者,举出谢灵运、王维为情之伪者。这种真伪之别极为微妙,然解诗者不可不察。
亦有怀着各种目的而制作伪诗者。或为掩盖历史真相而有意作伪,或应时应命违背良心而作伪,或不知羞耻趋炎附势而作伪;亦有倒填岁月者,或为表示自己洞烛先机而以事后之补作冒充旧作,或为证明自己是天纵之才而以新作冒充少作;而最甚者则窃他人之作为己作。如此种种,则非真诗人所为,虽不足以细论之,然解诗者亦不可不察。
古人言诗,常把诗品与人品相提并论,认为人心术之诚伪,均可自其诗中察见。杨维桢《赵氏诗录序》谓“评诗之品无异人品”,刘熙载《艺概·诗概》亦谓“诗品出于人品”。 龚自珍《书汤海秋诗集后》甚至认为“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诗以人见,人以诗见,大抵如是。诗人毕竟是诗人,既能为文而造境,亦可以为文而造情,既可以夸张其长处,又需要掩饰其缺点。言为心声,诗者,美言也,诗为最美之心声,诗人总要在诗中把自己认为最美好的东西呈现出来。真中或有伪,伪中也有真,实在不易判别。严嵩《钤山堂集》、阮大铖《咏怀堂集》,其诗“恬澹自持”、“不乏风人之致”,就诗论诗,二人的诗品颇高。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谓严嵩“似亦非丧心病狂者,使不及败而早死,复无奸子,亦足安其丘垄”(咸丰庚申十月初六日)。阮大铖是个极热衷于功名富贵的人,但当他被东林党所斥弃,匿居十七年,心境也许能有所变化,那些恬退闲适的诗歌,很难说都是情伪之作。况且人是会随环境而改变的,严、阮后来利欲熏心、败坏朝政,盖棺定论,自是罪不可逭,设想两人一生困守山中不出,其心之真伪难知,又谁能判其诗作的真伪呢。胡先骕《读阮大铖咏怀堂集》一文中,指出阮诗“其言不由衷”,钱钟书《谈艺录》亦谓“阮圆海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诗格矜涩纤仄,望可知为深心密虑,非真闲适人寄意于诗者”,胡、钱事后之言,自当抱有成见。偶然写诗作伪以欺世,或有可能,但不可能长期甚至一辈子写诗都在作伪自欺。真正的“诗”,好诗,在行家眼中,是作不了伪的。又如清末诗人樊增祥,私生活尚称严谨,旁无姬侍,而性耽绮语,好作艳诗,故有“樊美人”之称;汪精卫晚节不终,然其为革命者时有“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之句,樊、汪之诗,皆当时性情之作,恐非作伪。当代亦有学者,诗词陈义甚高,冲澹清远,迥出凡尘,而其人却颇好名利,是以社会上啧有烦言,但我相信他那些被认为是作伪的诗也可能是真心的,那是以“向上一路”自诩的诗人希望达到而实际上未能达到的理想之圣域。如陈衍《何心与诗叙》所云:“吾尝谓诗者,荒寒之道,无当于利禄,肯与周旋,必其人贤者也。”此外,当九县飙回、三精雾塞之日,诗人出于种种原因,或有违心之作,实不得已而为之者,当非有意作伪,后世亦应察而谅之。元好问知道诗人也可能有情伪之作,故有心声失真之叹,而其论诗,则主诗人须心诚,不诚,则“言无所本”;学诗,则以“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自警,是以季惟斋笺曰:“言诗人之心,必以中正为绳尺。”(10)要“以意逆志”,当先设定诗人之心中正,情是真情,诗是真诗,否则一切皆为妄作。如王嗣奭《杜臆·杜诗笺选序》评杜甫所云:“一言以蔽之,曰‘以我为诗’,得性情之真而已。”诗中无“我”,即非真诗。学诗者亦应正心诚意,把诗人中正之心、真实之情以传达给读者。
尽管诗人的诗心难测、本意难明,但历代的注释家还是锲而不舍,努力追寻。不过,注释还是有别于考证的。考证靠实学,靠材料,一时未能弄清楚的问题,有朝一日或会真相大白,而诗人的本意,藏于一己的心中,其在文字中所表现的,也许只是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中的人影”而已。诗人的原意,有时也会随考证的深入而显现出来。洪业《杜诗引得序》云:“考证之学,事以辨而愈明,理以争而愈胜。”一些诗人诗作,经过千百年来的学者深入的探索,原来比较隐晦的诗旨也逐渐明晰,一些新材料的发现,一些前人所未注意到的证据的获得,使一些本以为不可解的诗得到确解,使一些错误的解释得到纠正。然而,诗人创作时在感情上的升华,语言上的美化,导致诗歌的内容与现实甚至有很大的不同,研究者据以考索时亦不可不慎。王国维《浣溪沙》词云:“本事新词定有无,这般绮语太胡卢。灯前肠断为谁书。 隐几窥君新制作,背灯数妾旧欢娱。区区情事总难符。”这也许是作者对他的词集的一份“说明书”吧。他要向读者说清楚,特别是要向后世的笺注者说清楚:不必细细推求每一首词的“本事”。因为,一,词中的绮语可能是美人香草式的譬喻,逐句坐实之,则会弄出笑话;二,即使是真的写恋情,也容许有艺术加工,不一定与事实全符。对诗歌的理解,不能过于执着,活法成了死语。黄庭坚《病懒》诗:“乃知善琴瑟,先欲绝弦寻。”《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四首》其四又云:“觅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须绝弦。”要作古人的知音,必须绝弦以寻,“绝弦”二字,道尽妙悟之意,个中消息,政复难道。上文反复论述,不嫌琐屑,亦仅说明诗心虽难知而应力求知之而已。
二、学者、诗人应懂得声律、吟咏,以利创作
注释诗歌,有特殊的专业方面的要求。其中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学诗者必须懂得“声律”。《文心雕龙·声律》云:“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古时诗乐相通,诗教温柔敦厚,乐教广博易良。《论语·泰伯》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篇序》亦云:“乐语孤传为诗”,“明于乐者,可以论诗”,后世诗乐虽亡,格律犹在,格律可谓今之诗乐也。遵守格律,即明于乐,惟其守律,乃得立礼,方可论诗。《文心雕龙·声律》又谓音韵不调者“犹文家之吃”,学诗者不明格律,则聋且吃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谓“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解诗者亦当如是。具眼,是识力,鉴别能力;具耳,指能解音律。具眼,自是不言而喻;而具耳,如分辨声调之阴阳平仄,徐疾抑扬之类,于古人为常识,于今人则知者鲜矣。诗词格律的核心是平仄与叶韵。古人为诗,重“声情”合一,沈约“四声”之论,影响深远。唐代以还,诗家对格律尤为讲究。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云:“若读者不能分平仄,则不能完全欣赏与了解,竟与不读相去无几,遑论仿作与转译。”又云:“若读者不通平仄声调,则不知其文句起迄。故读古书,往往误解。”平仄相间,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可体会到汉语的精微之美。周祖谟《陈寅恪先生论对对子》一文云:“平仄互相更迭,音调自然悦耳。如果不了解平仄,那就是很难领略作者的用心,其中用词之美妙处也就无从欣赏了。”又如张志岳所云,如果不懂得词的格律,“那你对于作品的感受,只能是肤浅的、不全面的,乃至是错误的。”懂得平仄,熟练地分别平上去入四声,可以说是学习诗古文辞乃至一切传统学问的先决条件,更是每一位古典文学研究者应具的基本技能,若不辨此,有似于音乐评论家不识音阶,自然谈不上去欣赏及评判作品。很难设想一位不懂平仄格律的大学教师,是如何向学生讲解“永明体”的特点、初唐律诗的形成、唐诗宋词在格律上的差异等常识问题的。
吟咏讽诵,以见义理。
在下笔之前,还要逐篇诵读。头口皆动,耳目并治,可增强记忆力与理解力。常言曰“读书”,书,就是要“读”的,而不光是“看”的;而诗,则是要“诵”、“吟”、“咏”、“歌”的,而不光是“读”的。《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孙疏:“颂歌其诗,看读其书。”《诗·周南·关雎序》云:“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孔疏:“动声曰吟,长言曰咏,作诗必歌,故言吟咏情性也。”韩愈《进学解》云:“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朱熹谓“大凡读书多在讽诵中见义理,况《诗》又全在讽诵之功,所谓‘清庙之瑟,一唱而三叹’”,“读《诗》正在于吟咏讽诵,观其委曲折旋之意”。(《朱子语类》卷八十)黄宗羲《孟子师说》亦云:“古人所留者,惟有诗书可见。诵读诗书,正是知其人、论其世者,乃颂读之法。”吟诵,有如梵呗清音,洞经吟唱,皆古乐之遗意。诵,即以古代读书音念颂,是以读书又称为念书。吟,谓曼声吟咏。古人写诗,不厌百回改,改罢长吟,自我欣赏。诗,为诗人思想、感情、学养的精华所聚,学诗者应以敬慕之心,目、口、耳三官并用,辨清每字的读音,因声求气,诵读原作。在诵读的基础上,进一步掌握传统的吟咏方法,依平仄声调行腔使气,注意每字声调的高低长短,节奏变化,铿锵和协,声入心通,体会其音律之美,感知其艺术魅力。吟诵,尤宜以母语方音为之。古人亦如此,洪兴祖《楚辞补注》谓隋僧道骞善读《楚辞》,“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唐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 因普通话无入声,读诗时尤须注意。本人曾聆听叶嘉莹吟诵,于入声处故作促音,此亦一法。今人与古人有了语言上的联系,同声相应,建立了感情,成为异代“知音”,才能再谈对诗意的理解。新文化运动后,文言退出历史舞台,在新派作家笔下,吟诵诗文者,皆是摇头晃脑丑态百出的落伍老朽形象。学者、诗人,鲜知诵读之法,八十年前,钱基博已称之为“当代之绝学”,吟咏一事,如今更成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罕有传人,而日本、韩国能汉音、唐音、宋音、吴音吟诵诗文者却数以万计,静言思之,良可叹惋。
文科学者应能诗
有诗学,还要有诗功,是以解诗者最好能诗。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应偏废,作为重中之重的辞章之学,在现代学术体系中已无立足之地,既不能为古文,亦不能作诗的文科教授、专家,比比皆是,这不能不说是当代学界的悲哀。
诗,是历代文化精英智慧的结晶;诗,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极致;诗,备于天地人之大美;诗,蕴蓄着足以化育世道人心的人文内涵。“不学诗,无以言”,古人论学而知诗,论诗而知学,所谓“学诗”,当包括对诗歌的学习、创作和研究。《论语》篇首就是“学而时习之”五字,不“习”,焉能为“学”? 《礼记·学记》亦云:“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诗,是要去体悟的。有体验,方能悟入。沈德潜《说诗晬语》谓“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遗憾的是,世间第一等真诗,容或有之,但要求得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的研究者,在当代,戛戛乎难矣。
诗道,是君子养成之道。学诗的人,要努力成为君子,有高尚的人生目标,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担当精神,虽天地崩坼、世变苍黄之际,诗道尚确然独存。文以载道,写诗时不怀说教的动机,而有教化的效果,(旨在载道说教的诗,如理学诗、禅诗、新乐府等,难臻一流之列),《易·贲·彖传》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以古人重视诗教,温柔敦厚,调理心性,变化气质,移风易俗。学诗者能诗,更能明其“兴观群怨”之旨,以传达给读者。今人通过学诗,潜移默化,感受高贵的文化传统,养成优雅纯粹的心智,追求个人道德的完善,形成“与天地参”的高尚人格。精神上受到教益,自能加深对传世诗歌的理解;通过学诗,转变固有的白话思维方式,而代之以文言思维、诗性思维,既要认识到诗人思想感情中符合理性、逻辑的一面,更要认识到诗歌语言中独有的非理性、反逻辑的一面。是以学诗者能诗,当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言诗者不能诗,能诗者不言诗,每为论者所讥。陈衍《诗品平议》议钟嵘,其诗篇“未闻传其只字,存其片羽”,“风雅一道,尚何足论说短长,是非丹素?”张尔田《鲍参军诗补注序》:“盖善诗者或不善解诗,不善诗者又或假解诗掩其不善诗,说古之诗如牛毛,求今之诗乃麟角。”能诗者,经过长期的体究,对个中甘苦能深切领略,所谓“得失寸心知”,诗歌体制源流了然胸中,掌握作诗的法度,熟悉各种技巧,知道诗人是如何去寄寓自己的感情,并能理解其审美趣味,对诗歌别有会心之处,方有深造自得之言,即叶燮《原诗》所谓“能深入其人之心,而洞伐其髓”者,学诗者若无呫哔操觚之能,又焉知其人之道心诗髓?如“古雅”,是古典诗歌重要的“形式之美”,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指出,古雅之判断,是后天的、经验的。学诗者如无实践,则难以取得此经验,作出正确的判断。法哲伏尔泰云,惟有诗人心灵方能解诗。如李贺、李商隐的某些诗歌,无论在创作意识还是手法方面,都是最接近所谓“现代性”的,不宜于学者作理性分析,而诗人只凭直觉感悟,往往就能直接与作者精魄相通。
作者简介
陈永正,生于1941年12月,字止水,号沚斋。男,原籍广东省茂名高州市,世居广州。1962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广州市第三十六中学语文教师。1978年考取中山大学中文系古文字专业研究生,198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留校工作。现为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中文系博士生导师,中山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华南文献研究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岭南文献研究室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第四、五届副主席,广东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华诗教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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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稿:中山大学 张海鸥;编辑:璐雨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