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父这两年能捡回一条命,村里人都说全靠了女儿。
他发病相当突然,毫无征兆,前一分钟还在好端端地跟人开玩笑,后一分钟就像家具猛然间散架了一样,轰然倒地。大姑赶紧去扶,他已口吐白沫,双眼紧闭。他本就壮实,这些年发了点小财后敞开了吃,更是膀大腰圆,倒下后死沉死沉的,根本拉都拉不动。
得亏亲友协助,好不容易拉到城里医院一看,医生说:“你们要想保命,赶紧拉到上海大医院去,我们这治不了。”大姑父的两个弟弟都力主救治,他们自己就有车,马上就能走,医药费不够,兄弟可以一起凑,但到底怎么办,他们眼睛都看着嫂子。
大姑那会已经快哭出来了,浑然没了主意,且不说能不能救活、救活要多少钱、怎么才能有路子进上海的大医院,她连那些大医院的门都没进去过,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顺利入院。事后她还心有余悸地对我妈说:“三嫂你那会陪三哥去上海看病,怎么能一个人搞定?我是真没那个本事,在里面晕头转向,感觉跟迷宫似的。”
那当口,最后还是女儿晓丽拍板,立刻转院,但上路后还不知道能转到哪里去——毕竟像这样突如其来的重症,也不是哪家医院都愿意接收的,更未必有床位,何况疫情之下,所有医院的管控都严格了许多。就这样,她一路上不断打电话,把能找到的关系都找了一遍,终于敲定了一家,马上掉头,直奔医院。
当晚8点多入住,医生检查完后当即动手术,半夜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着家属们说:“你们要是再晚送来半小时,我们也没办法了。”母女俩惊魂未定,既庆幸又后怕,抱头痛哭了一场。
大姑原本重男轻女,女儿小时候开口便骂“贱人”,这些年来却也渐渐觉得还是女儿靠得住。儿子中专毕业后跑远洋轮,一年倒有半年看不见人影,就算回岛来,婚后也多是住在女方家里,在老婆面前没有二话,连春节也不回来探望下父母。儿子那种内向温驯,其实颇肖其母,而女儿却自小爽朗泼胆,更像其父,所以大姑父向来跟女儿更亲,但父女俩一般的脾气,好起来花好稻好,但也难免有时相互看不顺眼。晓丽向来就直言无忌,这两年在家里开骂也是家常便饭,又没大没小惯了,当着面就对父亲说“你只乌怂壳子(等如说“你个傻逼”),也就我妈才会跟你”,对母亲也并不客气,嫌她老是忙里忙外也不知忙活个什么名堂,挖苦说:“你就一直做吧,挣的这点钱将来还不够你买药吃。”大姑父有一次被女儿数落后,也忍不住发飙:“妈的都嫁出去了还老赖着不去夫家,就知道啃我们,真个老话说的,‘强盗丫头贼外孙’。”我妈冷嘲:“你就嘴硬吧,等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总认得她。”他余怒未消:“死就死了,认得她什么?”晓丽只比我小两岁,出嫁已有十多年,但确实经常住娘家,虽然在邻镇的夫家有房,却几乎从来不去。她自小为人处世八面玲珑,这些年混得不错,不但在县城买了房(为了孩子读书),不知怎么的居然还挤进了城里的事业单位,虽然不属公务员编制,钱不多事也很少,反正每天下班早,懒得买菜做饭,于是每晚开车回娘家,父母等她七点半到了再开饭,老公倒等如是倒插门女婿一般。她老公姓吴,是她职校毕业后在长征农场的珠宝厂里认识的,那时觉得他为人温和可靠,又曾去日本劳务输出过,算小有积蓄,二十一岁就结婚了。有一回她婆婆来,我妈说“你儿子真是好人,现在年轻人里少有”,当妈的笑笑说:“他傻咯。我这儿子,是帮别人家生的。”她老公向来脾气好,这次倒也忍不住说了句:“现在都九年义务制教育了。”
有一次,吴心血来潮说起不如把两人的姓氏嵌入儿子的名字,叫“吴爱倪”算了,那时不知何故逢彼之怒,她怒道:“操你妈逼,什么吾爱你?爱你个毛?”我以前其实挺喜欢这个生性活泼的表妹,但十多年来聚少离多,印象中她仍停留在那个扎辫子的秀气小姑娘上,浑未料想她早已是一个干脆泼辣的少妇。姑父出院后,我回老家去探望,见她忙里忙外,憔悴中又透着矫健,说话还是那么嘎嘣脆,我们都说姑父幸亏有了她这个好女儿,她也不否认,只说:“我从小读书不行,没表哥这样的命,知道自己吃不了那碗饭,小老百姓就只能这样,不拼命没活路。”他们这一家,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初,大姑原不肯嫁入同村的倪家,哭了好几天,但她畏惧奶奶,终于还是从了。那会她有手巧而勤快的名声,未来的婆婆逢人便说,娶到这媳妇是福气。事后证明,她确实很会持家,但正因此,手也极紧。女儿晓丽出生时难产,也不知怎么回事,阵痛时胎心不好,不痛时胎心又好了。那会姑父抱着妻子手足无措,眼泪水簌簌落,不知如何才能保住母女平安,原已打算不得已放弃胎儿了,紧急转院到县中心医院,所幸遇到一个老医生,省了剖腹之痛,救活了这个命悬一线的孩子。当时奶奶有些看不过去,对女儿说:“我生七个孩子都没你如此难,看这样,可别再生了。”我妈那会刚过门没几年,但对村里的事也多少看清三分了,在旁说:“倪家重男轻女,不可能不要,何况你女婿是长子。”果然,两年后儿子出世,姑父一时满面喜气,姑妈则因违反计划生育而被村办企业辞退。那两亩薄田难以养活四张嘴,穷人别无可卖,只能卖一身力气。夫妻俩务农之余,几乎各种杂活都做过了:养猪养羊养鸡鸭、做豆腐、经营石灰场、轧米厂、接活做夹子(四十元一天),最近两年又开了棋牌室。在我印象中,大姑就没停过,做豆腐尤其劳苦,每天凌晨两三点就要起来磨豆腐,过滤豆渣、加卤水,做好后再切块,必须赶在清早五六点乡民们赶集前完成所有工序。奶奶去世那天一早,村里的兰芬上镇,瞥见大姑已经在轧米厂里忙活,惊讶之极:“你怎么还在忙?你妈都快不行了。”那会奶奶已经休克了三次,到早上九点,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有时说起这些,我妈也感慨:“你大姑的命是真苦。前两年好不容易挣了点钱,结果现在又被套牢了。”姑父经过这一场大病,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中风之后半身偏瘫,一个月里就瘦了三十斤,只能坐轮椅。虽然有女儿时常回来照顾,儿子也会不时回来,扶着父亲在河边走走复健,但日常照料的重担毕竟还是责无旁贷地在老妻身上。有了这样的事,棋牌室自然也开不成了,别说精力牵扯,邻居也不愿上门了。有一次,大伯家里有事,大姑推着轮椅过去,其时大姑父出院未久,歪着头瘫坐在那,一块豆腐都没办法自己咀嚼吞咽下去,口水也无法自制,纸巾丢了一地。大堂哥后来说:“我看到那样,都直犯恶心。”现在一年多下来,大姑父的状态已比早先好多了,至少扶着河边的栏杆,能自己走走。探望时,我说起有朋友也不幸中风偏瘫,靠着顽强的毅力复健,现在已行走自如了。晓丽说:“那你朋友多大年纪?对嘛,才四十,我爹都七十了,恐怕悬。”其实我内心也知道这极难,小姑父也和我妈直言,他这连襟“已经是废人了,我看是站不直了”。
不过,我妈还是劝大姑母女俩多推他出去走走,一是因为他生性爱热闹,老在家里冷清清的无人上门也不是个事;二是大姑也需要透透气,“你也就这时才能出去走走,不然像没脚镣的犯人似的,寸步不能离开他了”。在病后,大姑父对妻女的依赖到了空前的地步。眼睛里看不见她们,就要叫唤起来。有时半夜都要起身几次,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一年多下来,姑妈斑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有一次对我们说起这,她心酸不已:“我家这位不像三哥,他哼哼唧唧的很难伺候,像个老小孩。”一句话也勾起母亲的酸楚:“这确实有一句说一句,你三哥那会手术后那么难受,都是忍住不说的。有一回甚至赶我回家去,不要我陪夜,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睡不好了,牙痛什么的都会冒出来,你倒下了我怎么办?’”这些对话,通常也就在姑父面前进行。姑妈有时都埋怨,姑父“很想活”,都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村里也有人说,早知今日这无穷的苦,当初到底该不该救?倪家的兄弟当然力主救,但救完了,照护的担子还是落在母女俩头上。这话我听是听过,但当着他们一家人的面,实在是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