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九天——日本宪法的诞生15:美式前言
铃木昭典
翻译 老狼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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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1946年2月,为避免苏联节外生枝,麦克阿瑟将军紧急下令美国占领机关民政局起草日本宪法草案。二十五位美方官员分为多个小组,紧张工作了起来。转眼之间工作就进行到了第七天,除少部分章节还要再讨论修改外,宪法草案已经基本成型。
地方行政小组的第一稿全部改写
给日本政坛带来巨大冲击的震源中心,第一生命大厦六楼的民政局却和外界隔绝,他们埋头于宪法草案最后的综合整理之中。各小组和工作委员会的讨论只剩下地方行政小组了。
提尔通少校为组长的地方行政小组和工作委员会的第一次讨论的会议记录散失,所以无法知道什么时候开的。根据11日召开的会议记录,最初的小组草案不充分未能通过,结果由工作委员会重新起草。
凯蒂斯回忆说:“地方自治小组最初的草案,在地方自治权限上有问题,只好由我们直接起草了。因为必须在10日呈交麦克阿瑟元帅,所以除了这一部分内容外,整理好的案稿交给了民政局长。”原来时间来不及,不得不把这部分推迟提出。但据说并不是完成程度不够,而是基本思路上有分歧。
提尔通少校如前面谈到的,他1945年10月来到民政局后就请东京帝国大学的田中二郎教授到GHQ,热心向他学习地方行政问题。他是远东经济和行政的专家,之前就有到日本、中国、朝鲜的旅行经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对日本的地方自治在某种程度是了解的。
问题在于,美国的州各有特性,州的自治性很强,甚至连交通规则都不同,因此问题在于如何把握和判断难以改变以府县为单位的狭小的日本现状,来考虑地方自治问题。明治宪法根本不涉及地方自治问题,是彻底的中央集权制,实际事务都由各级别官吏执行。
行政小组的原案:“[地方自治体]在与宪法和国会所制定的法律不相矛盾的范围内拥有其他权限。”总之,未给予中央政府的权限即属于地方自治体所持有。被否定的地方自治小组的原案如下:
第一条 权限
都道府县(译注:现日本的行政单位:一都[东京都]一道[北海道]两府[京都府、大阪府]和43个县)和市、町及村政府,各自在区域内合法实施统治,并结合地方的各种条件,拥有以下的权限:征收课税的权限、设立和维持地方警察,以及宪法未明文保留、与国会制定的法律不相矛盾的范围内的其他的统治权限。
第二条 法律
都道府县、市、町及村在各自区域为合法实施统治,并结合地方的各种条件,拥有与本宪法及国会制定的法律相符,制定地方法律及命令的权限。
都道府县的知事、市长及町村长和各级别自治体的议会议员由公选产生。其他官员全部由公选或者该地的议会任命。
这些内容有什么问题呢,作为外行可能不太理解。凯蒂斯解释道:“我记得《日本政治的重组》一书中也指出了,原草案给予地方主权太大了。提尔通对于地方自治问题持有的是一种意见,但日本是狭小的国家,采用美国的州自治体制并不现实。并不是否认他的能力,在工作委员会中拉威尔和哈希之间对此也有意见分歧的。”
前言、第一条和不断变化的战争放弃条款
还有一份案稿被认为是由哈希中校一人担当起草,就是宪法的前言。后来的远东委员会也看破了日本国宪法不是出自日本人之手,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在本国的宪法中有美国味,而在前言中这美国味更浓厚了。
马克奈利教授认为:“追究前言的出处,从文章的形式看有美国宪法的影响,相关的文献可以举出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德黑兰会议宣言、大西洋宪章、美国独立宣言和联合国宪章等等。
“哈希和拉威尔都在文章方面有独到之处,他们作为参谋也给司令官写惯了演说稿。但是仅参考历史上的名文,要撰写这一面向世界的宣言,也一定倾注了莫大的心血啊。执笔撰写宪法,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绝非一挥而就能随便应付的事情。”
哈希中校有些与众不同,和周围的人不太交往,性格孤高,这是马克奈利教授的评价,他认为前言的用笔有种独特的风格,可能就折射了这种性格。
但贯穿于前言的思想,究竟是谁的呢?我们就此直截了当地向凯蒂斯提出来。
“既不是麦克阿瑟,也不是惠特尼,百分之百是哈希中校写的。哈希在这个前言中注入了自己的全部能量了……而且,他对于自己的文章很有自信,十分讨厌别人修改他的文章。
“我不赞成世界精神或高尚道德之类非现实的东西,所以还和他进行了争论(也许百年后能够实现吧)。”
他笑着说:“结果,惠特尼将军说,留着不也很好么。所以前言就留下来了。因为他是准将,我是上校嘛……军阶即便一级之差,在军队里将军和校官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因为这样的经过,就我个人来说觉得前言也不是重要内容,甚至认为交给日本政府后会被删除掉的。没想到,从日本政府返回来的草案,前言竟然一字未动。”
但像宪法前言这么重要的内容,觉得实在不像一个中校凭文字功力就能写就,这个证据,从惠特尼给麦克阿瑟在密苏里号投降仪式上发表的演说中,对照着能看出哈希中校写的宪法前言不无相通的文脉。惠特尼倾注热情推进的宪法草案,在前言中也能够隐约感受到他的影子吧。
凯蒂斯继续说道:“我没提出文章过长的事,而且引用也很多,所以反而担心被人们看出来这文章出自GHQ。”
实际上,3月6日日本政府发表了宪法改正纲要的政府案时,各报纸惊呼“这超出预期的民主”(每日新闻)、“和联合国军最高司令部能取得充分的谅解,这本身就意味深长”(朝日新闻)。内幕已经被人觉察到了。
关于引起各种议论的前言,当时倾注了热情把日文翻译成英文,把英文翻译成日文的翻译高顿称赞道,这是篇非常出色地反映了当时国际环境和日本处境的名文。
这篇前言也几经易稿。最初向世界宣言放弃战争的文字被放入前言的后一部分中了。
凯蒂斯回忆说:“担当前言起草是哈希自己提出来的,他热心地草拟文稿,拉威尔少校可能也帮了些忙。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写的战争放弃条文放进了前言中。因为工作委员会的工作很混杂。我写的战争放弃条款,谁都可能看得到……
“而惠特尼将军本想把战争放弃条款作为第一条的,但很早时候就确定了第一条是天皇条款。
“从‘麦克阿瑟手令’的原文摘取‘日本的防卫和安全维护,寄望于日渐主导世界和平的崇高理想’时,改为‘我们决心把日本的安全生存寄希望于爱好和平的世界各国人民的公正和信义’,这样把日本的立场表述得更加清晰。”
凯蒂斯明快地表示,这样的表述今天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好。话语中透露出他对于放弃战争条款的处理抱有的信念。
赶上了交稿的期限
10日晚上,惠特尼民政局长就就把这样整理出来的我文稿呈递给了麦克阿瑟。这一经过也在记录档案中留存下来。
“一、呈交为日本国民起草的宪法修订草案
“二、这一草案反映了民政局全体充分探讨的见解,也几乎完整反映了美国的政治思想。”
惠特尼继续充满自信地对这一草案各章做了说明性备忘录,这是份极其恳切并清晰明了的文件,可以感到这本身就是个非常具有分量的工作。耗时整整九天时间,工作委员会和各小组进行了讨论后,凯蒂斯、哈希和拉威尔三人一直通宵干到10日早上终于把这份文稿整理完成。
凯蒂斯回忆说:“我没有直接向最高司令官进行说明汇报。麦克阿瑟元帅对最初的案稿和12日早上的最终案稿,分别进行了两次审阅。10日是星期天,元帅和民政局长审阅案稿一直到深夜。
“但有一项感到非常令人牵挂的条款。这就是因为人权小组强烈主张加入的内容:‘第三章禁止改订[人权条款]这一条,最先把包括这一内容的案稿呈交给麦克阿瑟了,但其后工作委员会还是不能赞成这一内容而在最后阶段把它删除了。令人吃惊的是,看麦克阿瑟返回的案稿,同一部分也被删除了呢。”
这里在介绍下这一条款内容:
“本宪法在今后的改订、将来制定的法律法令时,不可废除或限制赋予全体人的平等、正义和权利。
“公共福祉和民主主义、自由、正义无论在何时何地,不受将来法令的侵犯。
“现今的法律与这一基本原则不相符者,全部无效。”
凯蒂斯说:“这一精神在现行宪法的第九十七条中被继承下来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不应该具有资格剥夺未来人们的权利呢……”
不愧是凯蒂斯,仍坚持着他认为正确的观念。
第十一章 二月十一日、十二日(第八、第九天)
举行了纪元纪念典礼
2月11日,纪元节(译注:明治时代起根据神话传说把日本建国定为公元前660年,并设定2月11日为“纪元节”)。全国的小学举行了纪念典礼,唱起“高耸入云的高千穗……”的纪元歌,因为文部省下达了可与往年一样举行纪念典礼的通知。东京帝国大学也在安田礼堂举行了纪念仪式,南原总长的演说意味深长:
“今天,未必是纪元2606年,或许也不是建国节。问题在于这既不是今天的问题,也不是神话的问题。是在神话呀历史中承载着的意义。(略)日本民族只要止于现在的状态,这是奴隶的生活,这是民族的灭亡。今天我们站立在民族的生死兴亡的关头,未来掌握在诸君的手中。”(1946年2月11日《朝日新闻》)
数天前发生与纪元节相关的事件。当时的朝日新闻报道部门、日本映画社歪曲编辑了对安倍文部大臣的采访。安倍和南原总长演讲的意思相近:“关于纪元2606年,有6百年的空白,这已成为常识。怎么认识学界还没有定论。(略)说是以皇室为中心的传说也不等于就失去了意义。我们在纪元节思考古代建国之同时,希望本着重新建国的意义面向未来。”
但上映的新闻片却仅仅突出了“学界还没有定论”,故意强调了对纪元节否定的意义,编辑成新闻片上映了。文部省对此提出了抗议。日本映画社主张采访记者具有编辑权,但最终撤回了这一主张。
1月1日天皇刚发表人间宣言,但人们对于民主主义以及表达自由的理解,仍然是这等程度。当然,报纸也没有说纪元节等于国粹主义(译注:日本现在不再称“纪元节”,但仍以2月11日为“建国纪念日”)。
“天皇的人间宣言是GHQ的谁写的吧”,这种似是而非捕风捉影的流言盛行,就是当时的现状。GHQ对于日本政府想靠也靠不上,不得不自己来草拟宪法样本的动机也就不难理解了。
根据《日本政治的重组》记载,民政局内草案稿在2月10日全部完成了,接着进行的是为了取得麦克阿瑟的批准而做的说明文件。但实际上,工作委员会在这个说明文件之外,10日、12日还有留下的地方行政部分的改订作业要做。11日没有地方行政小组成员出席,仅工作委员会讨论了地方行政问题。此外,根据斯罗塔的记忆,各小组从这个周末开始到周一,全体人员都是心无旁骛地埋头工作。
午饭晚饭大家乘坐吉普返回各自作为宿舍的第一饭店或神田会馆,然后急匆匆再赶回去工作。特别是人权小组,8日9日与工作委员会开会讨论的途中完成的第二稿和最终稿之间,又删改了许多。两次草案对照来看的话,斯罗塔担当的条款面目全非,还有原来面目但被凝缩的只剩一行左右,成为问题的“赤色条款”也大幅做了修改。
10日傍晚,除了地方行政部分的全部草案已经呈交给麦克阿瑟了,因此人权小组埋头于工作,他们的时间只有9日晚和10日上午了。
斯罗塔回忆说:“因为我担当的条款少,只记得大哭一场,记忆中奋斗到最终完稿的印象几乎没有了。而罗斯特和威尔士二人很辛苦了,因为他们担当的条款更多呢。
“按手写的草稿打字整理,有添删了就再重新打字,尽是这样重复着。只到终于忙完的星期一,我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工作委员会非常忙。”
斯罗塔回忆,当重新回到原来的日常工作时,精神上就像遭受过一场台风洗礼一般。
凯蒂斯说:“工作委员会和各小组的会议讨论并不是直接完成条文,而是各自记下笔记,带回小组做讨论然后再加以整理完成,这是我们采用的办法。因此,各小组的人经常出入工作委员会,或者到惠特尼将军的办公室商量,一个个都是辩论家呢:皮克、赫兹、斯沃布、罗斯特……11日疲困至极,是谁写的向麦克阿瑟元帅的说明文件我都记不得了。”
密室九天的前半,他还能条理清晰地记住,但最后的那段,他的话前后就出现了混乱。用战场来形容,那就是一场肉搏战。
惠特尼准将尽管患了感冒还发烧,从9日参加讨论,陈述了各种意见,还到各小组督战,鼓励大家。大家都在拼命工作,唯一的记忆就是极度的睡眠不足。但是为什么为日本这么辛苦制作宪法草案呢,却没有一个人为此发一句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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