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张小榛:女性并非一种必然——有关《灌木丛中的女孩(组诗)》
张小榛,诗人,201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现居北京。作品散见于《诗刊》等,有自选集《张小榛的机器诗》,目前担任青年诗歌社群“十一月”负责人。
女性并非一种必然
——有关《灌木丛中的女孩(组诗)》
张小榛
一个人不是生为女性,而是被建构为女性,这种陈词滥调大家都听腻了。不过,即便身体是女性,不同个体的获得也是高度个人化、极为微妙,乃至难以言说的。
我认识的部分男性朋友喜欢发表一个观点:女性之所以是成为女性,在于她们比男人“多出来”那些感受。见了男性就强调个性,见了女性就强调“作为女性的独特体验”,是这种论调的常见形态,缺乏逻辑却难以反驳。
女性之间究竟是体验的共性多,还是经验的个性多?这是一个不用诗歌就很难讨论的问题。只有诗的语言能指向青萍之末,从不可言说中创造女性的可言说。
有时候,坐在黄昏中,我会花漫长的时间臆想自己未来的孩子,虽然我可能永远也不会遇见它。我曾无数次思索刚发现那小生命时的惶恐将如何超过惊喜。作为拿过遗传咨询师证的人,我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这几个月自己身体的变化,反复地想象最终它如何挤过我的生门,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团无规则的无生命物质。
它起初会丑。我见过的新生儿都在秤上蜷缩成一团,丝毫不符合社会对于婴儿的审美规律。之后它会变可爱吗?会从小猫般的生物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吗?我不知道。后来有次我在某处看见一个假孕肚——舞台道具,便带上试了试。还挺沉。我试着想象它是一只孕育种子的西瓜,内里真有生命、有真生命。
在这之后我身体的一些部件会开始下垂,变得像中年人,变成被人看不起的“大妈”,“像田螺变成河马”(《女孩已经长大》)。
只有在这样的臆想中,我才能最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没变成一个非女性。但我可能永远也写不出玉珍这样的句子:
这一切迫近了她个人的伟大的时刻
由她而来的诞生将会来临
她像个西瓜那样平常,
甚至滑稽地走着,
伟大的西瓜
同时像地球那样在家庭的宇宙中踱步
——《怀孕者》
“像地球那样”。在这些诗句中,女性的生育仿佛是一种存量而非增量,正如她之前写过的句子:“生命毫无选择,诞生即是意义。”
玉珍是和我很不一样的女性,至少在对经验的咀嚼和打磨方面(按照有些评论家的标准,我基本上是个男的)。她在文本中体现出对成长、对女性身体惊人的敏锐:“一只黄昏的黑鬼跑过来跟我说,/嘿,可怜的女孩,你在流血/在我们开始流血时一生才发动”,并将这种敏锐与更普遍的女性经验相连,展示丰富、饱含咏唱性的抒情。
这几句诗不禁让我想起自己在“一生才发动”的时候,是怎样并非与其他女子、而是跟一群小哥们呆在一起,在哈哈大笑中,开始半生作为生理女性之生涯的。
之前媒体上有一篇爆款文章,题目叫“一个女孩要经历多少坎坷,才能长大成人”,其中列举的坎坷我全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文章还是在把女性当增量,当成时刻受难的非常态。男性是常态的,而女性只有女性必然的部分。
看着那篇通俗文章,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从来没有“男性诗歌”的提法,也没有相关研究,仿佛世界上没有只属于男性的问题似的。
实际上,很多女性对于自己身为女性这一事实也是怕的。她们怕自己女性的部分,就像怕一场战争。
在媒体或者互联网行业工作就会认识很多充满这种恐惧的现代女性,与原生家庭决裂,恐婚恐育,时刻以女强人的形态示人。这并非纯粹属于年轻人的问题,不过在90代诗人登场以前,诗歌很少切入这种普遍的心态。
在持这样观点的女性(以及男性)看来,女性仍是必然,只不过是需要反抗的必然。成为女性是可怕、可憎且令人不适的,女性身体是一具牢笼,成为现代女性就是要打破这具牢笼。
相反,玉珍笔下的性别立场有一种罕见的包容气质。女性并非增量,女性的身体也不是必然。所有人都是“看上去有一具灵魂”的、平等的人:
我有时会变成一个男的
我是我父亲同时具有母性
我与爱我的人一起做那些平凡的事,
不思考哪些事适合体内的柔弱
有时我没有性别,我是个人
看上去有一具灵魂
——《灌木丛中的女孩》
与此同时,玉珍也关注成长,以及更广阔的女性命运。
我曾去过西南山区的某个地方,那里的女孩子十多岁做母亲非常正常。看见这两句诗——“她的眼睛长颈鹿般伸出这群山/带着从前姑妈那样的渴望”,我就想起那里的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们就被家里物色好人家,用丰厚的彩礼以接近买卖的方式送到夫家,在厨房、田地和孩子们的哭闹中了此一生。
后来我遇到一个文化人,男性,用激烈的言辞向我阐述他的观点:中国没有男女不平等问题,中国女性的地位已经超过了男性,所以女权什么的都不需要。
我辩不过他,只好笑而不语。
女性不是必然,结构性的贫穷、愚昧与偏见才是;它们才是“命运提前冒出的黑烟”(《女孩已经长大》)。有些诗人会用更激烈更悲哀的语言抒写这样女孩的命运,但玉珍即便写苦难也显得玉润珠圆,这是文本上难得的高贵品质。对于经验中自己和他人的纠缠,她保有着难得的克制。
现在,我还是偶尔会在黄昏中幻想自己未来的孩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期望它别是女孩,就像唐敏说的,“假如她奇丑无比却偏偏又聪明又善良,那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将多么痛苦”(《女孩子的花》)。
但我也意识到她成为女性并非一种必然。或许在身体上男女永远有所区分,但她不必像我们一样,蹲在灌木丛中瞬间长成大人。这个世界将会给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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