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十月》·诗歌|汤养宗：伟大的蓝色
伟大的蓝色
汤养宗
1.我曾经有个名号，叫水手
我就是那个传说，苍茫的儿子，有过
逃亡的经历，跟着云朵漂洋过海
并活到了现在。我就是
自己的天水线，在浪尖上叫喊过
“下一个码头就是命”，就是铁树开花
对此我认领，无法另辟蹊径
却成为在最后消息中来回走的人。
我渡尽劫波，是迷航之王，脸一次次黑掉
活成让人一再错愕的样子
我就是那个被风暴通缉的人
见证过满海的波水全都变成了石头。
我爱上起锚，也爱上自己的浮沉
那让人在浪尖呼喊的，便是
万世的空阔，航线这样画那样画。
你们有聚集与散场，而我一再地人去楼空
大地，就是我特意让出来的一张空床
2.那天，大海坐左边，我坐右边
“三人便是小朝廷，可分亲疏或提鞋开溜”
那天，与人说到古人用边上放尿的伎俩
用于脱身或扭转了危局
这时大海跻身进来，像当年被窝里
讲掌故不许走开还相互掐身体的伙伴。
这就是世面，事关我与谁的亲热
又遭遇小身体与大辽阔的问题
现在起，我们沉湎于空茫与蔚蓝色的神聊
万世隐显，白云北去
星辰与潮汐要么璀璨要么沉寂
我记得说到这些时，大海坐左边，我坐右边
3.只有你不可以混迹于万物
在大街上，会反复遇到一些
身心恍惚的人，她们泄露了
自己的体息，说致幻的东西也有让人
用手摸上去的冲动，这事也覆盖到
许多动物之名。但只有一具身体的味道
能令你弄清世界在哪里
或者嗅一嗅便知道接着要怎么活
并臣服于它强大的势力：
这就是大海的腥香。永不混迹于
琐屑的万物中，全人类跟着它呼吸
生死或聚散，要或不要，所有人都活得
心中有数，神意上，一再荡漾
4.大海知道自己最深的地方在哪里
多么难缠的事，有人又问道：海是不是
真的滴水不漏？还有，身体被海水
夹住，影子是否落入无底的深渊？
这成了来历不明的万世之忧
说大海也有最不想见人的体位
相当于你把手插进一只老虎的深喉
掏出它看管得最紧的珠子
大海知道自己最深的地方在那里
那地方奇香，说到等于要掀开紧掩的胸口
露出一颗谁也不让看的小痣
5.那些在海上消失的
那些在海上消失的，后来都成了
大海的一部分，成为思念或大理石
或是白云的身影，聚散的要素
连同那永不再回来的，罹难前的深情一瞥
过后都要融入大海的呼吸，砌进一座
蓝色的金字塔，成就沧海横流中
弥漫的叙述，时间在此中早已设下因果
海上又有新的风暴，说光阴的魅力
就是让我们既爱大海的裂开
同时还爱着它所倡导的一连串光辉的弥合
6.浩瀚的声音，大海的舌头
你通身都是语言，同时，你通身
也都是嘴唇。谁来认同这
浩渺无边的概括，说大海所表达的话语
从来未遭遇到阻拦
说出或隐蔽，都没有阴影
你的舌头无有巫术，亘古的发音
无须吞吞吐吐，公布世界
荡漾中的讯息，这就是定力
在波水间掀开自己，每层浪都像在剥皮
裸露着不顾也不管的肉身
万物早有序列，那致使波水众声喧哗的
后来又被拿掉什么，像告诫
又像在行使自身的大脾气
我们的异议天生只是小语种
在大海面前我们的话只可以归纳成一句话
说大潮如歌，来自这万古如初的歌喉
7.孤独的牧羊人
在天地留下来的底牌中，我依然
是个孤独的牧羊人
一个人与一座海，多么缠绵的看管关系
当大海的喧腾，转眼间
又成为我肉身里的低喃
这是一种归属，我就是那个舞动着羊鞭
怀抱大海另一些小肉身的人
浪尖上牧羊人的家庭形散神不散
羊会凭着自己的知觉
成为大时空的一些词汇，又用它们
瑟瑟的眼光讨教我什么叫归栏
而我的身世是自己的空旷
一生替大海牧羊，出没于蓝色牧场
8.在另一个维度里
我已获知，大海里不仅有星光城
还有微洼地，在丹麦海峡
一条比陆地上落差更大的瀑布，将海注满
许多河流在海水中又找到水路
在另一个维度，宣告我们失败的
常识，海水借靠新的伦理
自顾不暇，谁也不管我的愕然
我的女友也是当中的申辩者，她曾喜欢
骑着狮子在草原上看星星
如今只关心海水里另一面没有黑夜的天空
认领下这些金光闪闪的错觉
大海再一次与我们握手言和
往来于此间的人，我算一个，但就是
没有合适的修辞手段，与你说清
9.花 地
说到你才是真正说到花地。这是赞颂
而非辨认或觉察
自由，喧响，不断绽放的地盘
有时是气味，有时是烈焰
这遍地的浪朵都是花开的魅影
大海有太多的蜜汁从认与不认间飘散出来
浪花里赴宴的侏儒，原先是花农
现在已忘了身世，行踪诡秘，不知去向
忘情的浪波抛却花的本义
成为最好的花朵
沧海任性，总是看不住自己
要怒放，用那鼓荡的魂和不安静的香
10.天空在下，大海在上
镜子已经分不出内外，更何况是
在两面镜子之间，光影
相互反驳，又成了：天空在下，大海在上
这是互为致敬的伟大的蓝色
视觉中色块在漂移与腾挪
变幻的海空，学问循环，自带明暗关系
并行使着许多相互纠缠的手段：
天空看见了天空，幻象
又生出别的幻象，对应着这种换取
所有的航船正行驶在白云上
飞鸟仰望头顶鱼族，成为出格的魔法
多么宽阔的虚实互抱
两个有效的地址，在对换身体，见证因果
11.问潮汐
遇到太多问，问潮汐。问一艘船去天堂的
时差，又问潮水一退再退
是否也会露出那彩陶般的肚脐眼。
而一位母亲与一位妻子在岸边的等待
有共同的底线
当海难停息，浪水退缩，唯有潮汐知道
谁还活在苍茫的另一头
说过这句话，大海的脸又开始
渐渐变蓝，好像只有这颜色能覆盖一切
“谁是站在海岸一想再想的人？”
辨认者依旧双眼空茫地一代代死掉
只有潮汐还活着，用大潮小潮
说出自己的长句与短句，心事浩瀚又茫然
12.认下这宽广的海茫茫
踮起脚尖，认下这宽广的海茫茫
就是认下一场命局，沧海横流，日月沉浮
认下潮汐失信，无法对接
说好的码头与未知
我总是在这条航道上怀疑正身处于
别的水路是另一个望乡的人
伟大的时间给了大海孤傲的要素
大水起伏，只服从于
更大的恒定
对此，我只好认下自己的海茫茫，永不辩驳
大海造就了我的命，我命空旷
13.最讲信誉的液体
在你面前，我与谁都不过是时光小贼
最后，依然什么都要输掉
又要回到你身旁，再认什么叫航向在天边
感叹落日浩大，而生死
依然无法在这具肉身中
说清大世界与小人生的沉浮关系
多少年代过去，许多事不断被人颠覆
种豆得瓜，真幻都仿佛是命里的宿仇
只有你是亘古中最讲信誉的液体
也是铁板一块
对于什么是石沉大海或者突然的横空出世
波水恍惚，一再责令我们不谈，不叹
14.家 底
后来，那些光芒四射的人群
都离我远去
为应付所剩无几的生活，我已
不再苦思冥想，纠缠着事物或自作多情
遇见故旧如磕碰古木
过冬的种子一一撒向火堆
又对着镜子，找到了回不来的人
有人终于要纠正我
说我还有一座海，在我曾经写出的
诗歌中，这是真正的家底
醒悟于这个提示，我为何又开始荡漾
那反复汹涌的潮水，多么多情
让遗落在人间的老水手
得到了一道赦免令
“海水里一直保留着你的胎音”
我想走开，灵魂却一直携带着生命的蓝
15.伟大的蓝色
伟大的蓝色，你什么也没有动
你掀动自己，一层一层地掀开自己
我看见你的手，从自己的身体深处
又收合在身体深处
你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到达的是
天空里的声音和呼吸
你把肺叶借给白云，但白云是错误的
行动的还有你的大脾气
当我这样说出，我的语言正在浪花四溅
当我沉默，我是一粒暄腾的盐
一切的奔走都是假象，伟大的蓝
只停留在伟大的身体中
秘密的脚，也是对世界秘密的诺言
张开是为了拢合，上升只为了回落
你就是自己的尽头。这蓝
世界的皮，撕开，一颗永远滚动的蓝心脏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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