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杯酒吧，我爱的人

Original 九里何后窗 2020-08-25

这样的告解，他只能像土地无言接受秋日掉落的果子，将其埋藏、与其同化。

随着“去西藏洗涤心灵”这一都市行动纲领的流行，藏地电影也蓬勃起来。原始神圣的高原山水和色彩浓烈的经幡在内陆观众眼中形成一组异域奇景，景中人物也因异质文化的加持而披上了朦胧纱衣，并在创造者与观者的两度解读中，俱成了景观。

遵循此种叙述的电影或是像《喜马拉雅王子》（2006）那样用西藏的服饰、面孔和语言去荒唐地搭载《哈姆雷特》的内核，塑造出某种僵硬的、充满外人之藏区想象的奇情剧；或是像《转山》（2011）那样直接以外来者的身份进入藏区，并以想象投射出一出幻境；总之，不见藏人本身的形象与发声。

（左）《喜马拉雅王子》（右）《转山》

以万玛才旦为代表的藏区导演们则一直试图打破“被发声”的情况。自《静静的嘛呢石》（2005）出现，西藏始以本真的姿态展示出自己、尤其是被割裂着的传统生活与现代性；代表传统的小喇嘛与代表现代文明的电视机同处一个空间，而连接两者的时间仿佛泛起涟漪的水面，扭曲、难以确定。

藏地与现代性产物在空间层面的连接某种意义上祛除了藏地的景观化，那些工业物件（大如一台电视机，小至一件塑料玩具）在银幕上“不经意”的闪现不时将观众对遥远之地的既定印象中唤醒，藏人从文化符号中挣脱，还原为人。

松太加擅于此种祛魅。同样藏地出身的他曾与万玛才旦合作过数部影片，如《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等。不同于后者聚焦于藏地与外界的碰撞与失落，松太加注目于“个人与家庭”这一更有普遍意义的主题。

他的处女作《太阳总在左边》是“青年失手杀掉自己母亲之后”这样一则古希腊式故事；第二部作品《河》则以儿童视角看待自己与父母、父亲与父亲的父亲之间关系，质感上佳；新作《阿拉姜色》则聚焦于一个重组家庭的情感流动。在今年第21届上海电影节上，《阿拉姜色》获得金爵奖「评委会大奖」、「最佳编剧奖」，成为唯一获得两项大奖的中国影片。

《阿拉姜色》终极预告片

导演松太加说，电影原型源于他在饭局上听到的一个发生在饰演丈夫罗尔基的容中尔甲身边的真实故事，“一个老人在去拉萨朝圣的途中，一头小驴一直陪伴着他，到了拉萨后，老人一直在考虑如何把驴带回来。”

容中尔甲建议松太加把这个故事改成剧本，在转化为剧本的过程中，驴的形象逐渐淡化，人的情意凸显出来。待剧本完成，导演点名他来当主演，这位德艺双馨艺术家自然也不好推辞。容中尔甲老师的歌声是兼具荡气回肠与悠扬百转的高原风格，此回在《阿拉姜色》中初次触电，表演也自是质朴得一派天然。

主题曲自然也是交给容中尔甲老师

《阿拉姜色》以藏区常见主题“去拉萨朝圣”为起点：女主角俄玛在得知自己身染重疾后决绝地上路，拒绝医生提出的治疗建议，也不跟身边亲人透露一点缘由，就这般背负着悬念磕起了长头。

开头的寻诊情节里出现的是汉人的医院，俄玛操着口音蹦跳的四川话对面色凝重的医生说：“么的事，你跟我说撒。” 这走下藏区舞台的情景是松太加祛除景观化的一触；至于朝圣之路的景色，也不急于展现瑰丽，反而是重复的黄沙、荒草、和油亮的公路；陪伴俄玛的两个女孩更是急忙地找了机会要离开这趟朝圣......随着剧情的展开，可以发觉导演确实不意在维护一派庄严的宗教情绪，而是驶向了世俗家庭情感的潜流。

丈夫罗尔基在发现俄玛隐瞒的病情后开车追上她，但她不愿去治疗；儿子诺尔吾随后被小舅带来，在母亲面前板着疏远的表情，一点也不可爱地表示要留下陪伴；于是他们一同上路，得来短暂的温馨时刻：在篝火前，三口人唱起了旋律欢欣的《阿拉姜色》，“请你干了这碗美酒......”

半路，俄玛病情恶化，临终前终于道出她这份坚定的由来：逝世的前夫向她托了梦，她是为他去朝圣的。前面那些悬而未决的不安落了下来，原来是这样隐忍细腻的果实。这时，丈夫的应对是无言。他极温柔地卧倒在她身旁，像土地无言接受了秋日掉落的果子，他必须将其埋藏、与其同化。

俄玛将背包交给了与前夫所生的儿子，背包中有她与孩子父亲的合影，也是她带上路的唯一记忆。诺尔吾眨巴眨巴眼睛，也是无言。这个孩子已经在被寄养在外祖父母家、自觉被母亲抛弃的过往中生长出冷硬的外壳，只能以这幅面孔继承这哀伤的遗志。

较之孩子本真而一致的叛逆，作为丈夫-父亲的罗尔基经历了更多的动摇，在俄玛去世前，他对待这个臭脸小孩是亲切的，那种好长辈的亲切法，真诚、平等待孩，只是更多一点继父们都有的小心翼翼；俄玛去世后，他不能、也不应该再用那种小心翼翼的好对待诺尔吾了，因为巨大的死亡横亘在这两位见证者之间，原有的轻巧关系已经坍塌，他们需要新的、更牢固的联结。

俄玛的遗愿——继续朝圣——就是新联结的可能，也是契约。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俩续上了这趟旅程，情绪的层次也在后半程的行走中铺叠开来。

对于诺尔吾，母亲去世的实感是延迟到来的，直到他看到河边的小驴，“小驴的妈妈也死了。” 他说。这时他才落下眼泪，外壳首次裂开缝隙。

走到拉萨城外时，两人一驴停下，将头脸收拾整齐，预备择吉日进城。诺尔吾已是发长蔽目，罗尔基温存地给他剪发。父与子一齐落着泪，他俩完成了契约，将因这共同的缅怀而长久地爱对方。

◈ 阿拉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