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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约诗选

吕约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吕约(1972-),1972年出生,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有诗歌、诗论、散文发表在女性诗歌专刊《翼》(北京)、《诗刊》(北京)、《现代诗》(台湾)、《今天》(美国)、《东方文化》(广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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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化未遂


我被生活活埋的时候

有个瘦子总是连滚带爬及时赶到

象一个辞世多年的近亲

它站在坑边

唾沫横飞

动用多种失传已久的修辞手法

审判我,羞辱我,刺激我,贿赂我

当然,最终是为了让我站起来

不要装死


沙子塞住了我的牙缝

我抱着250块的保健枕头

嚼着沙子

嚼着每日5g的钙片

在乱石丛中

长出新的骨头


每年春天我们都要在坑边演练一遍

今年,它至今没有赶到

难道它开始装死

好让我感动地答应替它活着




二郎神上班路上


每隔几天,二郎神打车上班

都要路过一座城楼

透过5万吨风沙的道场

二郎看见

东边四面,西边四面

楼上共八面旗

风向一向保持一致

决无破绽


今天早上

风向偏北

二郎合上《乌龙院》

透过1.20元的车窗

非常负责任地

再次打量八旗


七旗方向一致,刀口朝右

但是

西边,左数第二面

竟然不迎风招展

而是自我缠绕

在跳脱衣舞


玉帝陛下

让了这么多年

猴子尾巴还是藏不好

我们活着

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5429年的的士费

请陛下签字报销


2005年5月25日




受伤的狮子吼

——在沈浩波诗集《命令我沉默》研讨会上的发言

吕约


我跟沈浩波同样出生于70年代,是在同一个时代写作的同行。站在同一年代的同行的角度,我说几个现象。这几个现象可能是我们自己作为写作者最感兴趣,同时又最折磨我们的几个问题。


第一,诗与时代的关系问题。


为什么想到这个可怕的大问题?因为我在沈浩波的新诗集里,发现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诗与时代的关系,在我们这代人开始写作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反叛的对象,一个需要警惕的写作方向。


中国的传统历史观,并没有一个“时代性”的概念,中国人一贯认为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任何时代都不存在一个单独的特殊的“时代性”,只有“朝代”的变更,只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打从五四进入现代时间以来,“时代性”、“时代精神”立刻变成了一个严峻的文学问题。


在“前27年文学”里,“时代性”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总体性的概念,一个先知、救世主或是一个党派所总结所给定的“历史规律”,成了一个将四分五裂的生活现象统一在一起的时代“总体性”。到了既定“总体性”开始瓦解的时代,也就是70年代末,从北岛他们那一代人写作开始,就已经对这个抽象的总体性进行反叛了。但“时代精神”这个词,至今仍是个摆脱不了的幽灵,对生活在现时代的人来说始终是一个魔咒,只不过再也不是权威给定的东西,而是变成了自己的具体体验。由你自身的经验出发,对诗歌来说,这是一种现象学(而非本质论)的呈现,是一种精神和词语的现象学。


沈浩波这本诗集里有一首诗:《诗人在他的时代》,浓缩了沈浩波所理解的诗和时代的关系,也体现了某种诗歌写作的起始观念——他说,“我的身体里有狮子被长矛洞穿后的吼声”。狮子吼,在佛教里是一个专门术语,是佛的正声。当你在邪魔外道的包围中执迷不悟的时候,佛发出狮子吼(高僧也会发出狮子吼),此刻,惊与悟浓缩于一瞬,惊的极限就悟了。这是一种最崇高、最理想的声音。而在沈浩波这里,狮子吼成了“受伤的狮子吼”——我的身体里有长矛被洞穿后的吼声。这是一种男性化的声音,因为受伤的时候女性往往是哭泣或者是念咒语,男性往往是嚎叫,雄性动物的声音。


这个句子就是沈浩波的达芬奇密码:“受伤的吼声”,由“我”的“身体里”发出。“受伤”体现了当下的“时代性”,也就是自我跟时代之间的关系,沈浩波再强大也时刻可以察觉到自我和他人的“受伤”。受伤的吼声来自哪里?不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而是用整个身体发出的吼声——身体是沈浩波最关键的词。身体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受伤的根源。对于沈浩波来说,身体的种种经验是他的“受伤”式写作的根源,既是他的摇篮也是他的坟墓。他的声音和词语产生的根源是受伤。这也是现代人共同的隐秘的经验。


第二个现象是,创伤与治疗的方式。


现代写作行为本身就包含着自我治疗的意义,这也接续了鲁迅与五四传统的主题。沈浩波所展现的创伤,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创伤?他的治疗,又是如何进行的?


写作者自我治疗的方式有很多种,很多人可能采用的是跑到文化、宗教里面去寻根,而沈浩波的治疗方式永远是自救。他有一首诗是《与诗人宋晓贤谈谈敬爱的上帝》,体现出的就是这样一种坚决的自救态度。从沈浩波进入诗歌写作所引起的各种争论开始,一直到近期的诗歌文本中体现出的观念,始终是自救式的。他首先宣判了神的死亡,渎神,这样的话,谁来进行治疗?只能自己给自己看病,自己给自己献花,自己对自己进行审判。


沈浩波的诗里,创伤和病症几乎无处不在,有外显的,更多的是隐蔽的乃至潜在的——后者往往是文学最感兴趣的。我更感兴趣的是他诗中的那些“创伤”,而不仅仅是左派叙事意义上的“苦难”。对沈浩波来说,河南艾滋病农村死亡和溃败的绝境,跟他自己的出版公司里,年轻姑娘们在爱情中的创伤是平等的。这样的创伤经验是无所不在,包括他人的创伤和自我的创伤,繁华都市的创伤和衰败乡村的创伤,社会的创伤和家庭的创伤。我喜欢他在诗中所表现的跟妻子——不仅仅是现实中的妻子也是想象中的妻子或爱人——的一种关系,但即使在这样的关系中,依然体现出了个人创伤和病症的那种无处不在。他有一首写给妻子的诗《我在你与神之间》,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妻子突然去印度灵修,此时我才意识到妻子没有表露出来的痛苦和迷茫,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去灵修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即使在亲密关系中,他人的创伤也成了一个谜。


个人的创伤成为普遍的病症,就像在《离岛情诗之伤别离》中,“渴望回到那片癌症之中”,《文楼村记事》中,病入膏肓的意象无处不在。但这种创伤的现象学呈现,跟左翼写作或底层写作对“苦难”的表达有着重大差别,比如《玛丽的爱情》中,表面光鲜的都市社会和熟人关系中,常人常态下隐蔽的创伤,不是“苦难—非苦难”简单的二分法所能概括的。


他的长诗《蝴蝶》,几乎就是一次自己给自己看病疗伤的过程。《蝴蝶》是一部现代孤独个体的《神曲》,也是《浮士德》精神的中国式回响。全诗分为三个部分,对应的是生、死、再生的结构。与《神曲》和《浮士德》式的历程相比,《蝴蝶》体现出的是一种中国式的自救历程,同样是从“痛苦”和“自我怀疑”出发,通往净化、超越或救赎,《神曲》最终呈现了完整救赎的完美画面,《浮士德》“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死与复活浓缩于一瞬。《蝴蝶》则没有这么幸福。名为“蝴蝶”,最后出现的意象却是一只乌鸦,“它将飞回,那在高高的树上,胡乱搭建的,冰冷祖国吗?”同样是向上运动的“飞升”,《蝴蝶》呈现的是“飞升的受阻”,最终停在“胡乱搭建的冰冷祖国”。这是一个生死不明的结局,实际上就是没有结局,没有得到真正的回答和救赎,没有完成……《蝴蝶》的写作动力和词语展开轨迹是自救,但最终却展示了最为令人不安的图景,生死不明的黑暗状态。这是当下中国式精神自救的“神曲”,非常值得研究。


第三,沈浩波的词语结构。


他的诗歌中到底有哪些最关键的,也是他最常使用的词语?


属于他自己的中心词或词根,第一个就是“我”——沈浩波就是喊着“我”“我”“我”登上中国诗歌现场的。沈浩波所喜欢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有一个段子,他在工厂朗诵,无休止的“我”、“我”、“我”,工人们质问他,你为什么一天到晚“我我我”?马雅可夫斯基回答说,我不说“我”,难道说“我们——尼古拉二世”吗?沈浩波也是一个喊着“我”、骂着“我们”出场的诗人。


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我”是被压抑的对象,所以反叛者沈浩波是从不断高喊“我”开始的。“我”的危险性,这是传统文化压抑的产物,对现代写作的诗人来说是一个最大的魔咒。古代文化比如古典诗歌里,是“无我”,天人合一,人还没有自然里分离出来,“我”与自然和集体融为一体。中国现代历史文化中,“我”刚诞生不久,就被“我们”掐死,尤其是革命话语产生以后。从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到前27年文学,乃至到现在的集体无意识中,“我”都被“我们”所镇压、驱逐和压抑,“我们”成了虚假的集体的“我”的代名词。从北岛那一代诗人开始,出现了“我”这样一个大写的人称代词,沈浩波当然是在北岛那一代所开创的当代诗歌的传统中。


接下来要讨论,沈浩波的“我”,跟北岛他们的“我”最大的差异在什么地方?同样是“我”,北岛那一代更多呈现的是理性主体和道德主体,与外部现实充满紧张的对抗,实现了对“我们”文化所制造的历史罪恶的强烈批判,但同时也带来了另一种危险。因为人身上有理性也有欲望,理性主体和道德主体如果抽空了真实的欲望主体的经验,很容易变成一种道德理想主义,也就很容易变成对他人的暴政。以沈浩波为代表的这代人的写作中,出现了对欲望主体的强调。从理性主体、道德主体到欲望主体,在这个意识和词语的发展链条中,以沈浩波为代表的这代写作者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要进行历史定位,不能忽视这一独特的贡献。


欲望主体本身有很多不自觉性,它必须与其理性主体进一步融为一体,在沈浩波后期成熟的诗歌里面,在他写得最好的诗里,我们看到是是欲望主体和理性主体在跳双人舞。拿沈浩波的“我”跟之前人的“我”比较来看,这是他最大的特征。


沈浩波的“我”是如何在词语里表演的呢?欲望有两种主要表现形式,一是个人主义,二是自我表现。由此产生了自我和欲望的戏剧。自我的戏剧化,不能简单理解为自恋(自恋每个人身上都有)。沈浩波诗歌中“我”的表演,不仅仅是自恋,“我”像一个舞台,演出种种戏剧。他的诗歌里悲剧很多,像刚才说到的《离岛情诗之伤别离》和《文楼村记事》等,就是典型的悲剧,他还有很多喜剧、荒诞剧。通过“我”在诗歌中实现戏剧化,又通过这种戏剧化,把“我”典型化,是他的一个重要特征。


由“我”派生出来的一个关键词,是“身体”。这也是沈浩波诗歌里的关键词。“身体”,以及“身体”的派生词,比如“欲望”、“痛苦”等,还有与“身体”作对而又不可分割的“灵魂”及其派生词,这些词语在他的诗歌中构成了一个围绕“身体”而共振的词场。“身体”首先是一个自我表现的舞台,值得注意的是,在沈浩波的身体意象中,身体不仅仅是作为积极的意象存在,同时也作为消极的意象存在,它是生死一体的,活动就是生,不活动就是死,最后身体终将腐朽和衰败,跟祖辈的身体是一样的。身体既是“我”的摇篮也是我的坟墓。


沈浩波的主力词汇,除了“我”、“身体”这个代词与名词所组成的主词系统以外,还有一个繁荣兴旺的动词系统。动词的繁荣,是最富有时代特征的。我们这个时代跟古代最大的区别是,古代人就坐在那个地方,通过名词将世界连在一起,“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现代则是动词的时代,动词之多,意味着动作的繁荣。沈浩波的诗里有大量的现代人的紧张和忙碌,发出各种动作,包括各种假动作(比如《饮酒诗》中的喝酒,其实是一个假动作)。沈浩波的动词特征是富有攻击性,比如说撕、摸、咬、抱、抓,在“我”的眼里,既是攻击性的也是表演性的动作。他的基本句式,由名词和瞬间繁衍的动词组成,对形容词的使用非常谨慎,很多当代诗人都意识到形容词是不可靠的。名词是动作的发出者,动词是生命的基本动作,是一个生的展开,同时,在动和展开的过程中,又是时间在流逝、死亡的过程。这些都表现在“我”和动作之间的关系中。


以上就是我的几点感想。最后,作为同行和朋友,表达一下对沈浩波的祝福和期待。听到他发出“受伤的狮子吼”,希望他能持续不断地发出狮子吼,最好是佛教正声般的狮子吼,而不仅仅是受伤之后。这需要更浑厚的元气和强大的内力。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时代”总在消耗你与生俱来的元气,作为时代尖兵,沈浩波有多重社会身份,生活忙碌,动作很多,消耗元气,希望他像食铁兽吃铁那样,总能将“非诗”的一切转化为诗。我们现在开会的这个会议室,墙上挂满了与北师大有关的已故文化大师的画像,一圈“死”男人,太老了。从北师大走出来的沈浩波,在这里再多研讨几次,是不是也可以上墙了?祝愿他早日“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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